季行觉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没完没了地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睡得他格外疲惫,被手腕上的终端从泥沼似的梦中震醒时,那种湿润的雨腥气还萦绕在鼻端。
显然第一个闹钟没能把他叫醒,他看了眼时间,匆匆收拾了一下,开着小破车回了安卡拉大学。
刚到校门口,就被埋伏的西塞莉逮了个正着。
这么晚才来,我还以为你昨晚连夜逃出帝都了。车就停这儿吧,再往里你也开不进去了,今天戒严。
季行觉来得太匆忙,还没看个人终端上堆积的信息,茫然地啊了声。
快走,趁现在人不多,赶紧解决,要丢脸也少丢点。西塞莉风风火火的,拽着季行觉,踩着高跟筒靴,哒哒哒地三两步跨上校车。
校车上有不少学生,见到俩人,纷纷笑着问好:季教授,西塞莉教授,早上好。
季行觉拖着俩黑眼圈,发梢凌乱,看上去要死不活的:早,同学们。
一伙年轻人凑上来叽叽喳喳地搭话,季行觉的课一向受学生们喜爱,不过他这学期专注于项目研究,排课不多。
正说笑着,前排传来声不阴不阳的哼声:看起来季教授最近没什么精神啊。
季行觉上车就发现前排的人了,只是懒得搭理,听到声音,还是友好打了声招呼:艾黎副教授。
前排的人阴着脸转过头,听到那个副字,眼皮又跳了一下,但注意到季行觉略显疲惫憔悴的脸色,他又勾起了嘴角:毕竟戚情回来了,还成了军方一把手,换做我是你,也会吃不好睡不着。
季行觉猜他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但要解释会很麻烦,对方还会以为他在刻意掩饰,便笑了笑没多说。
艾黎自认为踩中了痛处,看一些学生茫然的神情,立刻又涌起了科普心,洋洋得意地开口:要我说,安卡拉大学作为首都第一大学,就不该被一些低贱的血脉玷污,那些贵人们,大概也不想要自己的孩子,被一个卑贱的下等仆人来教导,还是个背叛主人的嗷!
西塞莉笑吟吟的,尖细的高跟碾在艾黎的脚掌上,掩着红唇,佯作惊讶:哎呀呀,不好意思,我以为我踩到了一坨泥,还怪恶心的呢。
艾黎的脸都扭曲了,含怒瞪她一眼。
后排的学生们鹌鹑似的缩着头,眼底盛放着八卦的光芒。
季行觉也不生气,见校车停了,拉上还想再不小心踹上艾黎命根子的西塞莉下了车。
这个酸鸡,西塞莉翻了个不优雅的白眼,自己没本事就爱瞎比比。
季行觉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你要带我去哪儿?
你没看到消息?西塞莉张了张口,眼角余光觑见不远处的队列,眼睛一亮,快,戚情在那儿!
季行觉下意识跟随她的目光望过去。
不远处,戚情被几个官员和校领导簇拥着。
他个子高,穿着挺括的军装,蹬着长军靴,步伐快而稳,在人群里极为打眼,真正的众星捧月。
几个官员大腹便便的,光要跟上他的步伐就喘得不行,他也没有要稍等一下的意思。
长进了。
季行觉打量着这一幕,心想,换做以前,戚情会直接甩脸子就走,他一向不喜欢应付这些脸上堆满假笑的人。
现在还学会遛人了。
等会儿他去大礼堂致辞,就更不好找他签字了,要是上将还在帝都就好了,西塞莉叨叨咕咕,走吧,为了我们的研究资金!
季行觉这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太偏离轨道,他忘记告诉大家,资金审批已经搞定了。
发现戚情敏锐地朝这边偏了偏头,季行觉连忙拉着西塞莉躲到柱子后,从怀里掏出申请表,在她眼前晃了晃。
西塞莉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接过申请表,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眼底涌动着震惊、迷茫以及不敢置信:天呐!你做了什么?
季行觉从容地摆了摆手,风轻云淡道:没什么,我只是为科学献了身。
是吗。身后传来冷淡的声音,季教授这话不太恰当。
还是被发现了。
季行觉微叹了声,转过身,虚心请教:有哪里不对吗?
戚情抛下了那堆绕在他身边的聒噪星星,居高临下地望着季行觉,浅色的眼眸半眯起来:当然不对,还没献呢。
作者有话要说:
季行觉:我听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第4章
什么叫还没献呢?
季行觉的额角跳了跳。
戚情望向西塞莉,颔首致意:西塞莉小姐。
西塞莉迅速瞄了眼申请表上的签名,斟酌一瞬,考虑到帝国元帅的更替并非一朝一夕,未来几年找戚情要饭是板上钉钉的事,选择压下了昨天被放鸽子的不满,礼貌微笑:元帅大人。
戚情并没有与她多言的意思,往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两人中间,低眸瞥向季行觉,声音不高不低:你似乎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季行觉被抵在石柱上,奇怪地抬起眼,这才发现,戚情现在真的比他高太多了。
昨天太过匆忙,他没有仔细打量,现在发觉,他得仰着头才能与戚情对上视线。
记忆里那张矜傲俊美的面孔,被时光和战火打磨成一种冷而锐的英俊,线条锋利,像坚冰淬炼成的刀,生人勿近。
季行觉一下忘了自己想说什么,眨眨眼:啊?
戚情的头偏在他耳侧,嗓音沉而低:元帅夫人。
这个距离萌生了些许含糊的暧昧,磁性的嗓音落入耳中,引得耳根发麻,季行觉努力偏了偏头,反应过来戚情说了什么,差点呛到。
戚情轻声细语:作为已婚人士,请注意与人的距离。
季行觉:
石柱后传来阵凌乱散碎的脚步声,戚情往那边睇了眼,不疾不徐地道:今晚达梅尔会过去帮你搬家。
说完,他调转了方向,长腿一迈,走得比之前还快。
几个官员气喘吁吁地跟过来,见此眼前一黑,纷纷面露绝望,连忙边擦汗边拔腿跟上戚情,大冬天的,发梢湿成一绺绺:元帅大人!请等一下!
季行觉瞅着几个迈着短腿努力的官员,心态良好地打趣:西塞莉,你觉不觉得他们跟几个长了腿的土豆似的?
你们刚才在打什么哑谜?西塞莉不为所动,刚刚戚情刻意压低了声音,除了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她都没听见俩人说了什么,什么身份?还有搬家?戚情要把你赶出安卡拉?
季行觉故作神秘:有的时候,好奇心太旺盛不是什么好事。
别糊弄我,说清楚,什么身份?
季行觉觉得他就算掏出了结婚证,西塞莉大概也会觉得是他疯了,斟酌着回答:我和他签了一份协议。
西塞莉反应过来:所以他才愿意签字?什么协议?
没等季行觉编出点什么东西来,她已经睁大了眼,惊恐不已地替他补全:难道是卖身契?当年公爵遇刺,你离开戚家,他耿耿于怀,觉得是你背叛了他,所以现在就和你重新签订一个主仆契约,要你当回他的奴隶?!他是不是要你搬去他家服侍他?
季行觉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点:按正常逻辑来说,你说得很对。
西塞莉看看申请表,又看看季行觉,再看看季行觉,又看看申请表。
终于,她在科学与友谊间,艰难地做出了抉择:放心的去吧!我们会每天定时联络你,确认你尚在人世的。
季行觉:
他就知道。
几乎就在季行觉与戚情碰面后的几分钟内,帝都安卡拉的区域交流版块就冒出了十几个帖子。
其中热度最高的帖子主楼是几张偷拍照,个人终端的拍照功能强大,清晰地展现着元帅大人将季行觉往石柱上一怼,冷着脸低下头,在后者耳畔低语的几连拍。
1L:从前线战报传回帝都的瞬间,我就在期待这一幕了。
2L:同期待,安卡拉大学就不该聘请这种低贱的平民。
3L:???这不是我们学校的季教授和戚情元帅吗?这两位有什么过去吗?
4L:楼上一看就是星历00后,连戚情和季行觉的恩怨都不知道。科普一下,季行觉是戚家管家的儿子,十一年前,戚公爵遭刺遇害,戚家风雨飘摇的时候,你们季教授直接离开了戚家,白眼狼一个,据说公爵大人遇害也和季行觉有关。
5L:不知道这个恩怨,单看照片好像在调情(下跪
6L:你这么一说
7L:确实(下跪
8L:确实(下跪
9L:做什么梦呢,元帅大人分明是在冷笑威胁,感觉季行觉要倒大霉了!等着看吧,我赌一个月内,安卡拉星上恐怕就不再有季行觉这个人了。
10L:还用一个月?三天内,季行觉还能全手全脚地出现在安卡拉大学,我就跟他姓。
季行觉不上论坛,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争当他儿子,和西塞莉开完玩笑话,再三保证了戚情不会把他卖到最凄清苦寒的第六星系边缘去挖矿,或者把他抓去阴森恐怖的地下黑市掏心挖肺,严肃地道:他是帝国元帅,要解决我,也会采用更光明正大点的手段。
西塞莉:
你真会安慰人。
这件事就不要和其他人提了。
季行觉的耳根还在发烫,只好碾了碾耳垂,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步子,离西塞莉又远了点。
走过了综合楼,再穿过一片树林,实验楼的影子若隐若现。
今天戚情来安卡拉大学致辞讲话,没课的学生全部蜂拥去了大礼堂,难得路上清静,碰不到几个人。
然而实验楼下却等着个人。
西塞莉瞅了眼那个学生,了然地点点头:我先上去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看她上了楼,季行觉才转头望向那个鼻头冻得微红的少女:凯茜,怎么没去礼堂?
名为凯茜的学生摇了摇头,犹豫了下,才轻轻开口:季教授,今天您有收到伊瑟学长的消息吗?
抱歉。听到这个名字,季行觉微微叹了口气,还是没有。
凯茜眸中的光又黯淡了几分,伊瑟学长已经失踪很久了。
季行觉默然片刻,答非所问:他是我带过的最优秀的学生。
凯茜难过地吸吸鼻子:季教授,无论您收到什么消息,请一定告诉我,好不好?
季行觉微微笑笑,伸手拂去少女肩上的积雪,语气温和:回去上课吧。
凯茜礼貌地鞠了个躬,低落地离开了实验楼。
季行觉摸摸发凉的鼻尖,望着簌簌而落的大片雪花,在楼下静立了会儿,才提步上了楼。
因为戚情来了安卡拉大学,从早到晚,转悠到实验室附近,溜达来溜达去,想偷瞅季行觉表现的八卦人士前赴后继。
季行觉淡定地忽略了这群闲人,和以往一样,依旧留到了最后才走,回到家门口,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昨天送他回家的副官。
达梅尔啪地行了个礼:夫人,又见面了。下官听从元帅吩咐,来协助您搬家。
季行觉的大脑自动把协助转化为胁迫,无奈地摆摆手:不用,你在这儿等我十分钟。
达梅尔打开终端,倒计时十分钟,做了个请的手势。
季行觉看了眼这位似乎有点死脑筋的副官阁下,嘴角抽了抽,转身进门。
十分钟后,季行觉拎着个行李箱出了门:走吧。
达梅尔怔了怔:您的行李就这些?
嗯,资料都在芯片里,衣物和生活用品也不多,没有遗漏的东西,季行觉道,走吧,你们元帅这时候在家吗?
达梅尔以手握拳,轻捶胸口:元帅刚就职,会议和应酬比较多,现在不在家。请您放心,在前线的时候,元帅就说过,一个合格的丈夫,会兼顾家庭与工作,绝对不会让您独守空房。
独守空房多好啊。季行觉不赞同:这个观念是错误的,男人,就该一心一意追求事业。
达梅尔:?
戚情现在住在陛下亲自批予的元帅府里。
坐落在帝都贵族们最向往的中心地带,占地比季行觉那个单身公寓高几百倍,装潢奢华,进了大门,就有三口喷泉,从大门口到屋门口,光靠双脚也要走小半个小时。
季行觉打量着门口的雕塑,发现中间的那尊正是当今的皇帝陛下,忍不住笑了。
看来戚情的日子也不是太好过,陛下就差把记住我是君你是臣刻在脸上了。
刚笑了一下,就乐极生悲。
悬浮车突然停下降落,车门一开一合,戚情裹着一身风雪气息走了进来,见季行觉嘴角噙着笑,扬了扬眉梢:我的直觉告诉我,你这个笑是因为我,并且含有不良成分。
季行觉暗道倒霉,立刻收敛了幸灾乐祸的笑,偷摸斜了眼情报不准的达梅尔,诚恳地道:元帅大人,我觉得你的工作还是不够多。
戚情回到帝都后就没合过眼,眼底泛着淡淡乌青,谴责地看了眼满口鬼话的季行觉,坐到副驾座上,闭上眼稍作休憩。
悬浮车片刻就开到了雕刻着浮画的门口,达梅尔开口提醒:元帅,到家了。
戚情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不见丝毫疲惫:你回去吧。
等达梅尔离开,季行觉拽着行李箱,才后知后觉这个空荡荡的、巨大的元帅府,就只剩下他和戚情了。
高危。
戚情八风不动,一把拎回意图漂移开的季行觉,把他摁在门口的虹膜扫描仪前: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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