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继续看,下一刻程不遇就低头笑了起来,跟旁边人说话,看嘴型不知道是说什么,周围来了人,他也不好久留,只能走一眼回头看一眼,先离开了。
一个星期后,程不遇第一场戏正式开拍。
行头是顾如琢帮忙选的,他和胡轻流早在几年前拿了程方雪早年的旧戏服,一比一地仿刻做旧,当中还有程方雪本人的建议。
红团凤女蟒,平金绣,披肩四合云纹,腰裙是白底蓝粉花枝,北派爱用三凤冠,老式的,后边饰凤尾,珠滴子做得比较小,鬓边用翠和珍珠贴坠,金碧辉煌,大气贵重,更衬演员,不像现在的大篮子。
程不遇闭上眼,任由妆造师忙弄,旁边一堆人紧紧地盯着他。
胡轻流一到拍戏,也是个戏疯子,他在化妆间走来走去,比演员还要紧张,周围人吭声都不敢。
眼不要那种画法,太妖,过来,我给他画。
程不遇闭着眼,忽而听见顾如琢的声音,他刚睁开眼,就望见顾如琢低下头凑了过来,一边拿粉墨,一边低声说:闭上眼,乖。
程不遇温顺地闭上眼。
顾如琢是上过好几年台的,亲生父母出事前,就已经在跟着程方雪学东西,七八岁时就跟着程方雪上台,被带着一起唱。
他见过顾如琢画粉墨面,很美,不是妖,是很艳,很贵气的扮相,北派不兴把眼睛勾成熊猫眼的妆面,所以演员就得长得漂亮。
顾如琢指尖搭着他的肩膀,动作很小心,化妆间里很安静,两人彼此之间,只剩下静热的呼吸。
画完了,你起来看看,给大家看看。
片刻后,程不遇听见顾如琢的声音。
他睁开眼,站起身来,望见顾如琢含笑着望着他,往后退了几步,让众人见到。落地镜里出现了粉雕玉琢的一个旦角,丰致嫣然,活色生香。
第一出戏唱形美,四场各有情致,是程方雪初登台时,青涩间对美的第一层理解,一种带着纯洁□□的外在美,让人沉迷形色,把人的感官刺激到最大。纸醉金迷,暖宫圆月,梅花寒香,歌舞余韵。
无声不歌,无动不舞,程不遇走在台上,立在那里,就是一个已经拨出的音符,水波一样,每一个动作,前边的韵味带到现在,又能从中看见往后的步态,曲折回留,但并不矫揉造作,成就杨贵妃的醉态。
这种醉态是无神的,但是是美的。
导演打了板子,镜头一放到他头上,唱腔婉转响起,其他所有人都在这一刹那意识到:程不遇,稳了。
罗绮垂要连演四天,在津门。
津门久不演戏,看客倒是吃他这一口所谓要成角儿,必须来天津唱一场,这里的观众眼最利、嘴最叼,哪里起嘎调,袖子搭哪边,他们比演员还清楚。
罗绮垂练了十年,等了十年。
他来这边唱,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却不是观众,而是津门的戏霸他们不认他,不准他在这儿唱戏。
因为他是罗家留派后人,却未传承留派,这是欺师灭祖,断了传承!
罗家人,不演留派,自己四处牵拉些不入流的东西过来演,观众能认,我们不认,不能让这样的东西坏了留派的名声。
四方宅院的暗处,外边张灯结彩,里边阴云翻涌,紫檀木桌边飘上烟雾,模糊人的面容,也让话语显得模糊暧昧。
我与你爹是故交,按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叔叔,我们不是不让新人出头,是这规矩不能坏。
再说了,你没有师承,也不好进门啊。影帝刘飞故掸掸烟灰,笑里藏刀。
我师承无名,可往前五十年,谁能说自己独一家?
程不遇淡然问道,时下留派演反四平调,大肆宣扬,老生的东西拿过来,就成新腔?
老辈不要的东西捡起来,就是师承?
年轻人的锋利,淡而无色,他已经不是少年时的纨绔,从西北走出来后,他身上有了责任,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一寸一寸都收好放在心间。
那你这是要开宗立派?
开宗立派,有何不可?
声音消散,画面静止,程不遇眼睫低垂,突兀清淡的一抹白立在画面中。看着清淡,却透着一股倔劲儿。
刘飞故哼笑一声。
七月十九,月风天四天大戏,和你的剧院隔二里地。论出身,月风天是正经的留派大弟子,扛旗的,你二爷的亲徒弟。留派传人和罗家人打擂,好戏。
*
月风天是时下正火的青衣,正儿八经的留派出身,罗家人教出来的,比他年长十岁。
两个人此前并未碰面过,没想到第一场戏就撞了场子即使这不是罗绮垂有意的。所有人看来,这就是要打擂了。
初出茅庐的新人,叫板自家大师兄,这就是生死之战。
新人输了,这辈子别想再有人买票看戏,戏路算是毁了;大师兄输了,这辈子都要背上对不起师承的骂名。
开场前夜,罗绮垂登门拜访,想提前阐述前因后果,月风天却闭门谢客,态度鲜明。
圆月夜,津门风冷,花园铁栅栏关得死,昏暗的青石街道上,罗绮垂皱着眉转身离去,楼上却有一双眼看着他。
这双眼平静、锐利而亮。镜子里映出半张脸,半面妆,美丽逼人,贵气不可方物。
身边的助手俯身报告。
月老板,他走了。
长得很好,身段也好,罗家人这一代里他天资最好,不是假话。
他说想集众家之长,也不是假话,让他列师承,他列了整整一张纸,三十多个名。
等等,卡。
胡轻流喊了卡,神情非常不满意。所有演员从戏中回神,只有程不遇还站在原地,注视着地面,留着那个情绪。
影帝刘飞故刚下戏,他手心还带着冷汗刚刚和程不遇对戏,词只过了几句,他差点没接上。
程不遇在戏里的压迫感极强,是一种往外散发的活劲儿,非常凶悍,最重要的是他太自然了,他好像没有入戏这个过程,他站在那里,整个人就是戏,一点差池没有,一点多余都没有。
月风天。胡轻流看着自己的笔记本,目光投向了李武安,不太赞同。戏没压住,月风天比他长十岁,早十年出名,不该被小辈压成这样。
李武安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解释道:导演,我没被他压吧,我和他没有对手戏。
月风天出来,要让人心底一震的美,这镜头一转,就得让他看见是大师哥,一座高山,他要压得住场子。胡轻流皱着眉头,感受到了选角的不满意,你等一下,这段先卡。
程不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拍了一半下去休息,顾如琢过来给他送润喉茶。
一场戏拍下来,周围人对他的态度已经恭敬了很多。影后是个直爽人,直接过来夸了他,大赞他前途无量,周围人小声惊叹。
卧槽,真的看不出来,刚刚和刘飞故对戏一遍过啊!
你来晚了,不是一遍过,刘飞故卡了一下词,拍了两条的。
这还是人吗?我靠,胡导不愧是胡导,原本我们还担心现在一看,根本没什么担心的啊,这个新人真的厉害。
程不遇看不到别的演员的本子,不知道剧情,只捧着润喉茶,往胡轻流那边望。
胡轻流还在给李武安讲戏,声调越来越高,场面焦灼。
那个角色很难演吗?程不遇问道。
很难的,要演好,说不定比你这个角色还难。
顾如琢陪他坐下,顺便跟他讲故事,小月风天也有原型,是咱们师父一位忘年交,不过我也没见过,老人家去得早,所以知道他的也不多。那个年代他大红大紫,他本人被戏迷评为梅神、荀韵、程腔、尚骨,极其厉害的一个人物。剧本里有虚构和改编,一方面是出于尊重,另一方面是没办法重现,但这个人物在剧中,就得是个碾压式的出场。哪怕功底不好,气派也要做足。
月风天这个角色,对于罗绮垂非常重要。
他们之间还会有一场近似艳情戏但却不是艳情戏的切磋推拉,在北派的成长初期,这个人物将是罗绮垂非常重要的引领。
而这样一个人,是没有台词的,所以对演技要求更重要。
程不遇听他说完,哦了一声,随后低头看茶杯。
顾如琢伸了个懒腰:看胡老师这样,估计要临时换演员了。他常干这种事。
刚伸了一半,忽而感到一道凌厉的打量视线望了过来。
胡轻流刚训完李武安,视线扫过片场,定格在了他身上。
第96章 海岛冰轮
顾如琢懒腰伸了一半, 被胡轻流这么一盯,害他没抻完,腰差点闪了。
胡轻流大步流星冲过来, 在他面前站定, 命令道:不要动。接着双手伸出来, 控制住顾如琢的脑袋。
顾如琢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挣扎了一下:胡老师, 专业的事还是让专业的人来吧,我嗓子倒了
没关系,这个角色本身就没台词。
胡轻流看他如同在看一块足斤足两肥瘦均匀的猪肉, 赞叹道, 是大师兄的长相, 能压大师兄的场子没有其他问题, 你说是吧?
当初主角定的是顾如琢,其他配角是跟他的角色一起定好的,所以顾如琢不能唱之后, 他还没有想到换角色。月风天这个角色的戏,本身也是有台词的,后面慢慢删改, 才逐渐改成了这样。
他刚刚还没想到,现在一看, 这个角色简直是为顾如琢量身打造。
顾如琢这个家伙一直不爱演戏,当初公司团队因为演戏能红,又觉得他外貌优势大, 一直想把他往戏路推, 但顾如琢就是铁了心要做音乐,高中之后就没接新戏了, 只有胡轻流的这一部。
顾如琢说:胡老师,我档期不够呢,而且这样下来,苏老师那边面子也过不去啊,这是他带来的学生。
另一边的李武安刚被训完,心情低落,抬眼看见顾如琢这边的动静,心里隐约也猜出了几分,他低声叫苏追:老师。声音里听着都快哭了。
何必不平,戏这一行就是各凭本事。现在出头难,那以前呢?苏追倒是通透得多,往前五十年,没天分没绝活儿的,死不出头,胡导的一部戏,戏里你演个端茶的,茶端好了,照样成名。
胡轻流在另一边,斩钉截铁。
老苏那边不用多说,我有数,这事这么定了。你其他的活动,都给我推掉了,正好小程也在这里,你们是亲师兄弟,戏里搭手也方便。他看向程不遇,示意程不遇帮忙一起劝,小程你说是不是?
程不遇捧着药茶杯子,本来在旁边看热闹,被这么一点名,也抬起眼去往顾如琢。
他听话,跟着说:是的,师哥来演,肯定特别好。
药香氤氲,冰糖的甘凉和水汽一起蒸腾在空气中,程不遇安安静静瞥过来,顾如琢心底就像是被羽毛挠了一下。
他也不反抗了,视线移到一边去:嗯也行吧。
月风天的角色演员,正式换成了顾如琢。
顾如琢在化妆间上妆,仍然是他自己画。程不遇这边没有戏要搭,就捧了戏本子过去围观。
顾如琢使唤他:过来给我贴片子。
程不遇懒得动:化妆老师在呢,你让化妆老师贴,我要看剧本。
剧本你不是早背熟了?
顾如琢看了一眼,为了防止别人打扰和媒体混入,他们在一个小套间最里边的隔间里。
造型师在外边忙,里边只剩他们两个。
顾如琢站起身,程不遇抬眼,有些疑惑地望着他,就见到顾如琢伸手将门关了,一双丹凤眼里藏着点笑意:这样安静,过来。
他在椅子上坐下,程不遇只有乖乖放下台本,俯身给他贴片。
他指尖有点凉,但是很稳,很轻柔,小心翼翼的。
顾如琢一抬眼,他就小声嘀咕:你别动,要歪了。但顾如琢仍然只是望着他,温热的鼻息拂过他指尖,金玉珠翠随着他的动作一摇,撞出玲珑的脆声,如同撩开珠帘。
他在这里乱动,程不遇手停了下来,正瞅着他,眼神不太满意。
下一刹那,顾如琢手臂轻轻环过他的腰,把他往前带了带,低声说:靠近点就不会歪了。
只是一刹那,他的手没有在他腰上停多久,顾如琢平静地注视着他,但脑子已经飘了,像是思绪被自己扰乱了起来。
程不遇的腰很细。
又细又软。
那时他在床头写歌,程不遇就趴在他怀里,他伸手就能一把搂过来。
贴好了,师哥。程不遇低头说,随后站好,又抱怨道,你不要摸我。
他这个反射弧长得可以顾如琢没忍住笑,站起身来,伸出双臂,歪头看他:那你来摸我?随便你摸,咱们扯平了。
程不遇终于感受到了几分他的不正经,瞥了他一眼后,也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把台本捡起来看。
房间极其安静,两人身后是布景用的旧化妆镜,紫檀木,金铜色,墨绿的玻璃镶成彩色,映着他们头顶的金玉珠翠。
光线透入,空气中浮动着金色的尘埃。
他一边看,察觉顾如琢在旁边捧着脸望他:程不遇。
他翻过一页:嗯?
过了很久,他都没听见顾如琢回话,他以为这又是顾如琢的一时兴起,当这个对话不会再继续时,顾如琢又出声了。
你知道我喜欢你,对吧?顾如琢轻声问。
程不遇抬起头,诧异地望向他,与此同时,化妆间被推开了,胡轻流带着一帮人马闯了进来:来来来,开机了,拍好没?
一门闯破室内空寂,空气中的尘埃飘摇落地。
他望向顾如琢,看见他造型完毕,满意地说:好了,可以了,小程你也过来,我们接着往后拍。
顾如琢上戏后妆比他稍浓一些,比他金贵华丽,胡轻流连拍了好几条,赞道:对了,这个味道对了。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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