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倚鹤隐忍的表情渐渐转为惊愕。
见他不吱声了,薛玄微问:怎么,失望了。
萧倚鹤:
薛玄微拿起药膏,将细密的伤处都照顾到,而对于萧倚鹤来说,疼痛稍减之后,另一种煎熬却漫了上来,宋遥这双不爱动的脚皮白肉嫩,格外怕痒。
剑客的指间素来有薄薄的剑茧,痒得人抓心挠肝,尤其脚心与趾缝间的嫩肉,更是感受最明显之处。
萧倚鹤想挣开他,可惜力有不殆,只能被他拿捏摆布。
他头皮发麻,痒得想笑又不敢笑,颤颤巍巍地道:宗主体恤大大大恩,没没没齿难忘,我,我自己来就行!
随着薛玄微的手指掠过脚心,他尾音一扬,憋的面色发红,下意识就踹出去了。
这一脚直接踢进薛宗主的胸口。
一片死寂。
薛玄微退了半步,稳稳停住,手握住他的脚踝依旧没有松开,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衣襟上蹭到的灵药,淡淡道:若再踢一脚,直接剁了。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他抿住嘴,不说话了。
萧倚鹤隔着衣衫,偷偷拧着自己的大腿缓解麻痒,虽然没有多长时间,却仿佛挨过了数个时辰。
处理好脚上的诸多伤口,薛玄微抬首,才发现他眉间拧成一团,薄唇紧紧抿成一线,似乎在竭力忍耐。
他终于停手,将一团衣服并一瓶丹药,扔在宋遥身上:吃了。
这才缓缓开口:既然你主动想聊道法规矩。
明天开始,早上寅时三刻,到扶云殿来。
萧倚鹤瞬间扒下脸上的衣物:寅时!!
薛玄微扬眉:有什么问题?
没有,不敢,一定到。不能慌,萧倚鹤冷静下来,见薛玄微向外走,又谄媚地补上一句,薛宗主慢走,下次再来!
薛玄微顿了一下,继而消失在门外。
萧倚鹤立刻敛去笑容,将枕头衣服一股脑地扔到门窗的方向,怨闷道:寅时三刻!鸡都起不了那么早!
扔完了才想起来,脚上涂了药,自己眼神又不好,扔了东西还得自己下去捡,得不偿失。他更气了,倒头往床上一躺,自言自语嘀咕起来:太过分了,我以前练剑都是睡到巳时才起的。
他又拿起那瓶丹药,反复确认了只是普通的温经丹,并不是什么三步断命丸,便倒了一粒在口中,继续唉声叹气。
药中有安定宁心的功效,他也是真的累极了。又或者他新死还魂,不太适应这尊躯壳,骂够了薛宗主,很快就泛起了一股强烈的困意。
就着药味,不知不觉阖上了双眼。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自己还年轻,还没有那么疯,斜斜的披着一席白衣,歪背着一把剑,手心里捧着一颗刚斩杀得手的妖兽金丹,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个少年身后。
小玄微!他偏过头去,笑道,真的不看?可好看了,金光闪闪的!
少年闷闷地不肯说话,将脸一撇,转身跑走了。
萧倚鹤讷讷:又生什么气?
跟了少年一路,直到妖丹离体太久化散成满手碎光,他也始终没有明白小玄微气鼓鼓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过想他往日除了对师尊脸色甚佳以外,对旁人大都如此,也并没有当一回事。
天已黑尽,人间夜市初开,长街上灯火通明。
他好心赔罪,买了糖葫芦、瓷哨儿、铜响球,一样一样地送到少年面前给他看,小玄微都只哼一声不理不睬。
萧倚鹤将火红的糖葫芦横咬在口中,外层的焦黄糖衣被他嚼得咯吱咯吱脆,含糊地道:可甜了,你尝尝?
小玄微嫌弃地推开了他的手,转而看向街对面的一个小摊子,伸手一指。
让我看看,我们小玄微看上什么了?
萧倚鹤回头看了看,见是个民间赤脚游医,正在售卖一些治疗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小药膏。
剑神山上什么灵丹妙药没有?
他虽然奇怪小玄微要这些做什么,却也无伤大雅,大大方方地掏钱让他挑了。
隔着半条街,只见小玄微嗒嗒地跑过去,将那一张蓝花旧布上的瓶瓶罐罐都看了个遍,才谨慎地挑了一瓶出来,付了钱,扯着他便走。
到了寂静无人处,他抬手拽了拽自己的袖子。
萧倚鹤弯腰下去,嘴里还含着刚叼进去的糖山楂,笑眯眯地逗他:怎么啦,现在想吃糖葫芦啦,已经被师兄吃光啦!
谁要吃你的糖葫芦。
少年白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买的那瓶小药膏来,撬开盖仔细地闻了闻,用食指尖勾了一块,往他颈侧抹去。
若不是他此举,萧倚鹤都不知自己颈侧有条细小伤痕,许是方才与妖兽打斗时不小心伤的。这种小伤,他自己向来都是不注意的。
尽管人间草药对修行者来说收效甚微,且杂质较多容易脏污衣领,而且他不喜欢苦味,但却不忍拒绝师弟的好意,便将脖子伸过去,喜滋滋地受了。
涂好药,萧倚鹤弯腰抱起少年,祭出剑来凌空而起,爽朗笑道:走,师兄带你去临安郡,千金楼!
小玄微惊惶地抱住了他的脖颈,又突然想起他刚抹了药,于半空之中仔细地观察了一会,见没有被蹭掉,这才放心地继续靠着他的肩膀。
萧倚鹤一路哼着曲儿。
快到临安郡时,他掐了个飞信给南荣麒,喊他出来一块喝酒,便听肩头昏昏欲睡的少年喃喃道:师兄我也有剑
萧倚鹤抱着他等在一株梨花底下,笑言:好,你也有剑,以后师兄给你铸一把天下无双的好剑!
花如云絮,片片沾落于二人肩头,无端徒惹出几分温柔。
萧倚鹤迷迷糊糊地嘀咕:明明以前可爱
宋师兄,明明你也该起了。
萧倚鹤抱着被子翻了个面,沉浸在温柔梦境中,唔唔两声,不舍得转醒。
突然耳边一声巨响:已经寅时二刻啦!
萧倚鹤猝然惊醒,一个骨碌直挺挺坐起,两眼直勾勾:怎么了?什么寅时?
来叫他起床的小道童捧着衣服,长得似个圆丸子,一笑一憨厚:宋师兄,宗主叫我来唤你起床,说你若是迟到,还要再罚三月苦餐。
现在一听见薛玄微三个字,萧倚鹤就下意识浑身发麻,他接过衣服匆匆地往身上套,茫然地问:什么叫苦餐?
小道童一本正经道:就是苦瓜汤、苦瓜饼和炒苦瓜。宗主说,苦可入心,修道者理应多吃苦,多上心。
萧倚鹤听得胆汁炸裂,苦味直往喉头翻涌。
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如此杀人诛心的手段。
他心中唾骂了薛玄微不下百遍,嘴上却乖巧道:走走走,快走,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听你们宗主讲道法规矩了。
第4章 压寨夫人 生要做我的人,死要做我的鬼
寅时三刻,萧倚鹤已经端端正正地站在了扶云殿里,困得头尾颠倒。
可这兔崽子像是没看见他似的,兀自在殿中行来踱去,翻书斟茶,浣笔研墨,总之就是将他视若无物。
直到萧倚鹤困得一个踉跄,险些大头向前,瞌睡过去。
薛宗主才瞥了眼天际灰蒙蒙将亮的颜色,道:去罢。
萧倚鹤眨了眨困意惺忪的眼,没听懂,去哪?
薛玄微倚在窗边,目光沉静地浏览着手中书本,左手缓缓拿起一杯茶:不是要做我窗边的一抹云彩,为我遮阳?
萧倚鹤:
须臾,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他将茶盏底部轻轻地敲击着那扇窗沿,清越绵长,余音萦绕。
怎么,难道当日所言,皆是妄言?他手指摩挲着面前剑柄,仿佛是视他的回答而决定下一剑要捅到哪里,嗯?
他指的是红枫林那日。
虎落平阳,能忍则忍,断不能与狗撕咬。
怎可能是妄言,自然是发自肺腑我这就去了!萧倚鹤深吸一口气,听着那一声声催命似的玉响,沿着扶云大殿的外墙,讪讪地走到窗外站定。
日头渐渐地要破开云层,有细碎的日光率先洒了下来,饶是萧倚鹤患有目疾,也预感今天这日头定然十分毒辣。
薛玄微不紧不慢地道:近点,没遮住。
萧倚鹤忍着没将这口怨气吐到薛宗主的脸上,挪了挪尊贵的脚。
薛玄微摇了摇头,叹气道:再近点。
萧倚鹤直挪到背靠窗柩,再近整个人都要翻进去了,薛宗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真将他当做个遮阳的伞,垂首翻阅他的卷宗去了。
一时间,窗边只有两道长短不一的呼吸声,和一直咕噜噜冒泡的煮茶声。
直到太阳高升,萧倚鹤像个被晒蔫儿了的蘑菇瘫在窗边,这具身体并没有辟谷,他腹中空空饿得难受,才忍不住瓮声道:薛宗主,我饿了。
薛玄微异常爽快,挥手吩咐道:上苦餐
不了!萧倚鹤一个激灵,想到那小道童说的三苦绝命餐,含泪道,我突然觉得也没有那么饿,多谢薛宗主,我还能坚持。
薛玄微沉吟片刻,仿若无奈地应了一声:好罢,也可以。
没有什么道法讲座,更没有什么宗门规矩,就是单纯的罚站。
太无情了,萧倚鹤心中崩溃,你长那么大我都没有饿过你一顿,不舍得让你多晒一个太阳,今回我不过是在红枫林里说了几句大话,你就这样虐待一个没有辟谷的小弟子。
此乃道门之耻,是大道将亡的征兆啊!
时近中午,萧倚鹤觉得自己这口仙气儿就要从脑门里钻出去了,薛宗主才小气抠搜地让道童端来两盘点心,摆在窗台上,他哪里管得是甜是咸,抓来便一顿大嚼。
吃得痛快了,见窗边多了一盏清茶,想也没想这茶哪里来的,闷头就灌进了嘴里。
谁知等他将清茶含进了口,薛玄微才徐徐道:那是我的杯盏。
萧倚鹤两颊鼓鼓,重重吞咽一声,拿袖子里里外外抹干净了才双手捧着,递还回去:您请。
薛宗主难得没有计较,心情颇好地将那杯盏收了下去,拢在手中把玩,依旧专注禁欲地翻着书卷。
无声处,萧倚鹤朝他呸了一下。
白天罚了站,晚上才派小道童去给他念太初门规。
他盘腿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听着道童的捧读,往竹屋的木菱窗格上抛了一朵法术捏成的灵花。
那花儿撞上窗格,瞬间被其上遍布的密密麻麻法阵所吞没。
耳朵听着门规,脑子里却开始乱转了。
薛玄微并不限制他的自由,只是每当他跨过竹屋门槛,都会造成细微的灵力波动,显然这屋里设下了禁制,将他一举一动告知某人。
也尝试过下山,可是峰外有禁制,进出扶云峰需要薛玄微的玉令。
萧倚鹤一时又拿捏不准他到底是怀疑我了,还是没有怀疑?
这日小道童又来送饭。
萧倚鹤一边扒拉着毫无特色的道门专供清心寡欲绿心菜,实在是受不了了,死也要死个痛快的,便自找麻烦道:你们宗主有没有什么厌恶的东西?
小道童讲话有板有眼。
宗主向来教导我们要视万物平等,不可有所喜恶。
萧倚鹤不甘心,往嘴里扒拉了两口饭,突然灵机一现,又提点小道童道,那有没有设什么禁地、不让碰的东西、不让进的屋子就是那种,一碰一摸,你们宗主就要提剑杀人的那种?
小道童想了想,纳罕道:宗主乃道门魁首,光明磊落,怎么会设这种地方,你真奇怪。
萧倚鹤:
好一个道门魁首,光明磊落,他此生干的最龌龊不齿的事情就在你面前坐着呢!
他抢人老婆!
第二日清晨,一无所获的萧倚鹤又生无可恋地在扶云殿外当蘑菇了。
不过多亏了前些天他蘑菇当得好,今天他乍一到岗,就发现窗台上多了一套小茶具,小圆壶憨厚可爱,一巴掌便能拢过来,壶上有特殊灵力,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这朵老蘑菇终于不用被晒干了。
咽下一口,又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
萧倚鹤自然不知薛玄微看了他一眼,只听见他将书卷翻了一页。
他捧着茶,偷偷地打量窗内模糊的身影,心道原来一宗之主这样闲,竟什么都不用做只是晒着太阳看书就行了,我来我也行。
正神游天外,忽地一本册子递在了他的面前,他眼神不好,只能先放下茶盏,再趴下脑袋仔细去看封皮《太初秘传心经》。
好随意的名字。
镇派至宝,现传授于你。薛玄微道,他指了指身侧的木案,进来。
萧倚鹤当场清醒,如此的大方,开眼了,知道虐待弟子不对了?
虽觉得有人在镇派之宝上面明晃晃地写着秘传就很离谱,但他还是捧起这本至宝来,一边蹭着外墙往大殿里走,一边把至宝贴在眼前辨认上头密密麻麻的苍蝇小字,他随手翻了几页,越看越觉得眼熟。
走到了薛玄微面前,萧倚鹤眼角一抽:这什么?
秘传心经,薛玄微摆出一套笔墨来,正色道,抄写十遍,便可清本溯源,延年益寿。
萧倚鹤翻回扉页,鼻子贴上去仔细地看了看封皮与扉页之间的缝隙,果不其然,有道胶痕,他气得将这本至宝啪一声摔在木案上。
呸!什么秘传心经,这不就是当初师尊日日罚他抄写静心的剑神山心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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