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汹涌的民意下,数月以来饱受大旱之苦的流民冲进了大大小小的官府。愤怒的灾民举着火把踏碎门槛,用合抱木柱撞开大门,乱哄哄冲进了府衙和粮仓。
道士们从道观里走出来,灾民将仅有的食物供奉给他们,他们托举着食物还给百姓,声言不敢与民争食,人们拜服于上苍的仁慈,在无形的牵扯下,浩浩荡荡往每个城市行走。
衡山郡的灰色城墙上,穿着灰袍的老行事站在高塔之下,他看着浩浩荡荡四散而去的流民,不由轻声笑了出来。
今日刚刚召开过的秦岭会议中,几位宗门的老掌门对清虚宗都有些微的不满,老行事身边的中年人不紧不慢地看向城下零落的灾民,道:“清虚宗的做法,多少有些过激了。好端端的急着入驻上京,不是做事的道理。”
老行事微笑起来,点头道:“原本按衡山郡的心意,等百姓与灾民蜂拥至皇城脚下,陛下挡得住西北的胡人,却挡不住这天下汹涌的民意。倘若清虚宗再等等,难道还怕见不到一个新的天下?”
对于清虚宗近乎暴发户的做法多少有些嗤之以鼻,高塔下的几位掌门都摇了摇头,道:“到底不是血脉宗族蕴养而成的门派,做事不太持重。”
老行事轻声笑道:“且再看吧,这把火已经烧得足够旺,何妨让它更旺一些?”
说话之间,前来逃难的灾民跪倒在城下的黄土官道上,驻守在城门外的道士们慌忙行礼,将他们领入绿树葱茏的城墙内。
与此同时,衡山郡里黑色的高塔上,开始发出悠长的钟声。
杳杳钟声从高空传来,在渐落的夕阳中,远近村庄、州郡的居民们无声地走出屋子,在庄严钟声里缓缓跪倒,他们面朝着同一个方向,叩头求道。
黑衣的道士们则从衡山郡的大门里走出来,他们手里捧着经卷,如同砂砾一般散落在每个有人的角落。
像是当年清虚宗的传道人一样,他们俯身在泥地和尘埃里,向每一个普通人传道。
在日复一日从未停止过的钟声里,道宗的理念像种子散落在人心里,然后在潮水般的人群里疯狂生长,开始发芽。
“当高高在上的皇帝已经无能无力,能够拯救他们的,只剩下苍天。”
逃离上京的皇帝陛下解决不了旱灾,也解决不了战争。因为贫困和战争而产生的流民,跪倒在道观门口,也跪倒在每一个大小的神像前。
在每天的钟声里,他们跪倒在地上,像是无数尘埃里的蚂蚁,朝着神座俯首。
这个画面看上去无比诡异,像一场荒唐的闹剧。
在秦岭密林遮掩下的小路上,没有人发现远处走来两个年轻的修士。苏蕴沉默地沿着小路往前走,一路走来,他见到无数蜂拥的人群,也见到在官道上厮杀的军队和修士。
那些被疾病或贫穷所困扰的人们,看见他们的打扮就仓皇跪倒,然后虔诚地供奉上自己所剩不多的粮食。
他带着司天玄,在这场洪水般的闹剧里寻找源头,然后停在了衡山郡的城门外。
被清油刷过无数遍的高大木门,黑沉沉锁死在灰尘仆仆的道路尽头。下一刻,苏蕴袖底的剑光横飞而出,直接拍在巨大的木门上。伴随轰隆一声炸响,黑色城门应声而倒。
在流民惊怖的眼神里,黑衣的道士们陆陆续续从门内走出来,笔直地站在满天飞尘中,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秦岭以北气候并不温和,尤其夏天炎热漫长。可此刻衡山郡中仍然绿树葱茏水汽蒸腾,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的水系统稳定工作,将黄河平原上的城镇蕴养如同江南。
在黑衣的道士们走出城门以后,黑色高塔下的老行事终于轻拍手掌,一步一步从石阶上走了下来。
他走过城墙边的柳树,然后从城门里走出来,朝苏蕴点头道:“苏先生大驾,有何见教?”
苏蕴并没有说话,他有些沉默地看着城内婆娑的绿树,似乎格外被城内的水汽吸引。
老行事微笑起来,说道:“衡山郡并不知道苏先生此来的态度,但我们知道您是很棘手的人,所以目前并不想迎你进城。”
苏蕴道:“我了解。”
老行事又道:“衡山郡的心意,苏先生一路北上,应该见得够多了。苏先生此来,是看不惯衡山郡的做派,想要为天下万万流民讨要说法吗?”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苏蕴扭头看了看周围广阔的黄土大地,在远处零落的灾民仍然跪倒在地,身子微微颤抖,因为与衡山郡里的大人们距离如此之近而无比激动。
因为见得实在太多,苏蕴摇头道:“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自己选的路就要自己走,与我无关。”
老行事放松笑道:“如此,我衡山郡自当扫榻相迎。”
听见这句话,苏蕴微微皱眉道:“道宗不插手人间事,因此无论大翊事成事败都与我无干。然而衡山郡在人间横插一手,又是什么道理?”
老行事笑道:“这本就没有道理,而是衡山郡的心意。”
苏蕴又道:“让人间万民叩首倒拜,以衡山郡和清虚宗的力量,也在乎人间的权力和富贵?”
老行事复道:“是,也不是。苏先生应当明白,人间的帝王存在太多年,想要抹除他们的存在,只能让人们有新的信仰。”
苏蕴摇头道:“抹除人间的制度,建立新的道宗天下,这对百姓来说,实在是一场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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