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句话的时候,云清的态度相当平和,似乎就只是陈述一件小事。
现在不能死的意思,意味着云清认为,叶三一定会选择杀了他。而他似乎并不准备回避这个结果,只是告诉叶三,现在还不行。
听到这句话,叶三愣了很大一会儿。
面对爆发的情绪,最无赖的处理方式就是置之不理。在叶三看来,云清很明显不准备照顾自己的情绪,并且将一切选择都丢给了他。
你要杀我?当初你心绪激荡能够劈下那一刀,现在我站在你面前,告诉你我让你来杀,你要怎么选?
他要怎么选?叶三想,想啊想,他忍不住就苦笑起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忍不住就想到了过去的很多事情。
他刻意忘记的过往,鲜明而深刻地回来了。记忆的画卷被迅速拉开,他想起了很多可以说是温暖的细节。
无论是冬天温在灶台上的茶水,还是一粒葱花都没有加过的面,还是面汤下卧着的鸡蛋,一片一片地全部回来了。
过去的记忆,烫得叶三手指微微一动。
他承认,刻意不回想那些事情,是潜意识里的惧怕。
然而看到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叶三才发现,原来有些事情并没有那么令人恐惧。
这世上最令人无法摆脱的,不是仇恨,是恩情。事到如今,他才能真切体会到秦无念那句话的意思,情谊两个字,最难消磨啊。
青城山上那一刀过去以后,他在落满白雪的山道里走了很久。他走得越急,那些过往就越发纠缠住他,像是一把最为坚固的锁。
如果是半个月前的叶三,他或许依旧会纠结和不忍回顾。可是草海上的一场大火,烧光了他所有的恐惧和挣扎。
明悟以后,才有大自由。既然自由,自然没有负累。
于是他很平静地回念着过去的一切,然后看着眼前一袭黑袍,温和而从容地说道:“当初的一切,谢谢。”
说完这句话,他叹息一声,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有些东西,概括起来就这样简单。
他坦然接受两个人当初发生的一切,包括在很多人眼里无法理解的喜欢。他也接受了自己救下来的少年变成魔宗掌教,也接受了几次三番同生共死后,云清亲手杀了教谕大人。
他坦然而无畏地接受一切,包括眼下横亘在两人面前的血海。这条血海里,挣扎着的远不止石桥村的几十条人命。
既然是发生过的事情,那就接受好了。真相固然可怕,但还没有可怕到让人只能躲避的地步。
于是叶三看着云清,再次认真重复道:“谢谢。”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最害怕的,恰恰是谢谢两个字。
不是所有人之间都需要谢谢的,两个曾经交付过生死的人之间出现了这两个字,从某种意义上,也等于再见。
看着眼前这一双透亮而坦然的眼睛,云清发出微不可闻一声叹息,他定定看着叶三这张脸,终于说道:“谢过之后呢?”
过往已经被他心无挂碍地接纳,那眼下两个人之间的绳结呢?
“是啊,之后呢?”叶三喃喃重复着这个问题,旋即看向了云清手里的长剑。
“有些东西,总要解决的。”他平静地看了看云清,问道:“不是吗?”
“我不能死在这儿。”云清想了想,回答道:“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解决,你再等一等。”
“更何况……”他看着叶三,补充道:“我死了,能够解决所有问题吗?”
虽然看不清黑袍下的那张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叶三总能感受到那张脸上略带探查的笑意。
这种感觉相当糟糕,倒不是对云清不知悔改的厌燥,而是……那张脸给他一种相当古怪的感觉。
无论那张脸上浮现什么表情,叶三总觉得,相当古怪。
也不是恨,也不是熟悉,也不是喜欢,每当看向那张脸的时候,一种相当古怪的情绪总会浮上心头。
想到这儿,他撇过头去,说道:“杀人确实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这并不代表犯下的错可以一笔勾销。如果仅仅是想要解决问题,当初你杀一个快要老死的教谕,又能解决什么?”
云清沉吟片刻,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败下阵来,他将长剑抱得更紧一些,商量道:“我们的事情,再过段日子解决吧。我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如果不解决掉,纵然是战斗,一场心有挂碍的战斗,总不是你想要的。”
这种论调带着点隐隐的无赖,叶三一时想不起来云清这点儿无赖气息究竟是从哪儿学的。偏偏说这话的人神色端正,语气从容,有一种让人不得不相信的朴素力量。
云清看着眼前一帘黑布,这顶风帽实在太过宽大,他扯了扯柔软棉布,微笑补充道:“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你放心。”
拖延时间,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叶三相信,他是真的有什么事情需要解决。
可是时间真的拖延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仇恨会不会有被时间冲散的那一天?
叶三并不确定,云清想要赌的,是不是这一点。
他还没有经历过太多时间,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短短十多年,他见过的黑暗角落并不多,所以他并不知道,仇恨会不会比时光更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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