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竹帘背后坐着一男子,正在收拾棋枰上的残子,他穿着窄袖胡服,举手投足果决利落,不似崔衍偏爱广袖长衫,翩翩风雅。陆湛打帘进去,看清这人的真容。
拓跋泰见他,抬手一指对面:“坐。”
陆湛从善如流坐下。
二人各执黑白对弈。
一墙之隔,崔家兄妹二人煮茶谈天。
“阿兄,你说谁会赢?”崔晚晚抓心挠肺地好奇。
崔衍摇头:“不知。”
陆湛曾拜国手王积薪为师,三年后师徒对弈,棋圣王积薪自负,让徒三子,败;让二子,又败;让一子,再败。王积薪认为陆湛已然出师,于是二人约定,连下十番,但最终输赢成谜,外人无从知晓究竟是谁棋力更胜一筹。
放眼大魏,陆湛即便不是国手第一人,也能排至第二,可谓胜算很大。但崔衍也不敢妄下论断,只因他拿不准拓跋泰此人的深浅。
“要我说,肯定是陆寻真赢。”崔晚晚托着腮笑,“那个人连我都赢不了。”
崔衍觉得好笑:“你这臭棋篓子还能赢?该不是作弊又耍赖吧?”自家小妹有几斤几两他还不清楚?不被杀得片甲不留就算好的了。
崔晚晚气急:“真的赢了!不信你自己问他,我还赢了好几局。”她信誓旦旦的。
“厉害厉害。”
崔衍嘴里说着厉害,神情却极为敷衍,心里竟然想着:天子甚是厉害,为搏美人一笑绞尽脑汁地输棋,还没让她看出来。
“小晚,将来你有何打算?”崔衍敛起玩闹神色,正经询问,暗示道:“贵妃这个名头,担久了就不易摘下来了。”
从前是元启贵妃,如今是新帝的贵妃,久而久之,天下人都会认为她只能、也只配当崔贵妃。
崔晚晚洞察到了兄长的好意,微微一笑:“阿兄放心,我不会一直是贵妃。”
崔衍只当她有问鼎后位之心,点头道:“需要家里帮忙尽管开口,我必鼎力相助。”
“我才不会跟你客气呢。”崔晚晚起身端起茶托,“我去看看他们下得如何了。”
黑白交战厮杀正烈,两人落子速度都变慢。
“怎么还没下完?”
一如多年以前,她托茶而来,还是那副明眸善睐的模样。
放下茶盏,她见拓跋泰手执黑子凝目沉思,不禁替他着急。她看了看棋盘,自觉寻到一处好位置,于是径自取了一枚黑子,飞快落下。
“这里。”她还得意洋洋地冲拓跋泰笑,“我帮你下。”
陆湛定睛一瞧,那是他故意设下的诱敌圈套,拓跋泰自然看出来了,所以有意避开。哪知崔晚晚一来就帮他“自投罗网。”
“不算。”陆湛作势要收起这枚黑子。
哪知拓跋泰却道:“无妨,朕本来就要下这里。请。”他摊掌示意陆湛继续。
猜中郎君心思,崔晚晚摇头晃脑甚是得意。
陆湛拈起白子落下。
因为黑子这个“失误”,陆湛抓住机会,不一会儿便占据了上风,而拓跋泰再如何力挽狂澜也无济于事,最后输了三子。
他放下余子,痛快认输:“朕输了。”说完起身牵过崔晚晚,如峰的眉眼瞬间变得柔和,“想去哪儿玩?朕陪你。”
“好呀。”她倚在他肩头笑,看着陆湛说,“我叫阿兄过来跟你下,他我就先带走啦。”
二人离去片刻,崔衍来放鹤亭,看见陆湛正兀自盯着棋枰沉思。他也随之垂眸审视,指着黑子一针见血道:“败笔在此。”
恰恰是崔晚晚下的那一步。
光线透过竹影照在陆湛的侧颜之上,似一层淡淡青光。
“是我输了。”
从崔府出来的当夜,陆湛就乘一辆青毡马车离开了京城。
进入仲夏,天气湿热,瘟瘴之气始作,疟蚊蛇蚁肆虐。时近端午,崔晚晚不耐暑热,身上起了成片的疹子,跟一片片桃花似的。于是她搬去了太液池边的含冰殿暂住。
“别抓!”佛兰敲掉崔晚晚的手,不许她抓挠肌肤,“挠破皮更疼,还会留疤。”
崔晚晚哭唧唧:“痒死了——”
“忍着,我给您涂药。”
清凉的墨绿药膏抹上去缓解了些许痒意,可也只能管几个时辰而已,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佛兰边涂边说:“今年也太热了些,也不知陛下多久才下旨去避暑。”
“前面那么多事,他哪儿能去呀。”崔晚晚叹气,“别人当皇帝是享乐,他却过得苦巴巴,真是连我都看不下去。”
魏国以《周易》乾卦中天象与地理相应的位置建了内宫,正在京城北部中央,但恰好落于洼地之上,所以夏季潮湿炎热,故而每逢仲夏时节,帝驾就要迁往行宫或山庄避暑。从前元启为帝时更甚,他贪图享乐受不了一丝苦楚,天气刚热就迫不及待地携嫔妃躲凉去了,把国事撂到脑后不闻不问,所以朝政才被奸臣把持。
拓跋泰正好相反,每日顶着烈日往返前朝后宫,人都晒黑了许多。尽管辛苦,但上行下效,朝臣也兢兢业业不敢造次,更无一人敢称病躲懒。
日落之后,热气渐渐弥散,崔晚晚这才出来走动,沿着太液池边的小径徐徐往前,晚风拂过水面吹来凉气,缓解了身上的暑热与痒意。
身后脚步急急又沉沉,崔晚晚还未回头便被拦腰抱起,她赶紧搂住来人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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