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记重锤砸得灵魂发颤,宫惟不可思议地想:我在说什么?
他条件反射想从这具躯体中挣扎出来,但幻象中的自己却虚弱到了极点,连抬头仰望对方这么而简单的动作都难以维持。他只能绝望地看着徐霜策俯下身,那双冰冷熟悉的眼睛终于从阴影中露出来,不知为何带着一点不明显的血丝。
宫惟,他持剑的手不顾阻拦,缓慢而冷酷地一丝一丝往下用力,低沉地道:你不喜欢我,你只是
啪!
骤然一声响亮耳光,剧痛把宫惟的神智瞬间抽了回来,灵魂从半空哐当摔回向小园的身体,差点没踉跄软倒在地。
尉迟骁抓着他怒吼:给我醒醒!还不快逃!扬手刚要打第二下,宫惟霎时一个激灵,想也不想,条件反射胳膊抡圆了就是一记响亮十倍的啪!!
尉迟骁:
宫惟:
尉迟骁半边脸迅速浮起五个红指印,被原地打懵了。
宫惟如梦初醒,赶紧摆手:对不起对不起
他耳边轰轰直响,只见周围长街上满地狼藉,数十人横七竖八地躺着,完全看不出死活。孟云飞单膝跪地全身浴血,用肃青一剑插在地上支撑身体,正勉强站起身。
不远处是他那把要命的琴,已在缠斗中被尉迟骁拼死挑断了两根钢弦,还在发出令人头痛欲裂的嗡嗡回声。
快跑!你留在这里会送命!尉迟骁来不及计较那一巴掌了,狼狈不堪喝道:云飞是乐圣嫡徒,我制不住他,拿你腰间信物去谒金门请剑宗出山!快!!
远处王府顶上,那无脸鬼影似乎靠近了些,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似笑非笑的感觉。
宫惟用力呼了口气,剧烈眩晕呕吐的欲望终于被稍微压平:我知道了。
尉迟骁不解:什么?
是恐惧。
宫惟很少讨厌谁,上辈子进刑惩院的各家顽劣子弟他见多了,几乎没有能让他发火动气的。甚至连徐霜策都没有被他真心憎恶过,连被杀死的十六年里都没有。
然而幻境却激起了无穷的惊惧、愤怒和绝望,急欲报仇的怒火像猛兽般,在他的胸腔中燃烧咆哮。
甚至直到现在,只要他一回忆起幻境中徐霜策那双带着血丝的冷厉的眼睛,心中都会不由自主涌现出巨大的恨意。
你怎能如此待我?
我明明我明明
宫惟用力闭上眼睛,心里突然浮起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我看到的场景真是幻境吗?
那绝望和愤怒都如此真实,会不会它才是真的,而我自以为清楚的记忆反倒是假的?
我当真已经从黄泉地狱深处回来了吗,现在这身躯里的到底是宫惟还是向小园?
向小园?尉迟骁急了:向小园!
宫惟猛地睁开眼睛,借此把自己从混乱的情绪中强行抽离出来,沙哑道:这是一种让人看见自己心中最恐惧场景的幻术。一旦中魇便分不清幻象和现实,因此有人含恨自戕,有人拼命厮杀,最终力竭而亡,纯粹取决于每个人看到的场景不同。
所以花魁投缳时嘴里塞满了树皮、棉絮,她看见了自己年老色衰后当掉首饰,流落街头食不果腹;新嫁娘拿一把剪刀追刺新郎,她看见的是丈夫负心毒打自己,走投无路之下奋起反抗;至于其他自戕而死的受害者,多多少少与他们中魇时正经历的事情,或者与自身最难忘的境遇有关。
而宫惟看见了十六年前的升仙台。
对一个死人来说,没有什么是比重温死亡更可怕的了。
但有一个问题他怎么也想不通:幻术发动必须有一个特定的条件,或是说了同一句话,或是做了同一件事。之前那二十八名死者都是如何中招的呢?
地上那女子怀里有个东西,是发动幻术的引子,一旦看见它发光就会中招,小心。宫惟吸了口气,挥开尉迟骁的搀扶,踉跄站起身道:不能跑。那个东西已经来了,它就在这里,我们必须在这里解决它。
尉迟骁虽然自大,但道德水准决定了他不能让这么一个低阶弟子拿命冒险,立刻要强行阻止,这时却只见另一边孟云飞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面色僵硬铁青,眨眼间肃青剑芒已至眼前
宫惟紧盯着远处的鬼影,那千钧一发的时间里他没看尉迟骁,甚至没看孟云飞。
就在青色剑光当头而来的瞬间,他就那么随手一挥,只听当!一声闪电般撞响,指尖打偏了剑身,紧接着啪一声抓住孟云飞胳膊,劈手夺了剑,当胸一脚把人踹向措手不及的尉迟骁:
按住他。
紧接着他一振袖,素面如霜雪,手提肃青剑,纵身扑向了远处居高临下的厉鬼!
第6章
厉鬼大概没想到他会主动来,略微歪了歪头,那个细微的动作乍看竟然有点像宫惟他自己。
紧接着,它一拔剑,白太守铮然出鞘,瞬间掀起周遭漩涡般庞大的气劲,迎面重重撞上了肃青剑锋!
轰隆一声震天巨响,无形的冲劲呈环形扫荡出去,无数树木唰然歪斜,砖瓦尘土平地扬起。
肃青剑承受不住来自顶级仙剑白太守的威压,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声,但宫惟全然不惧,眨眼工夫已过了百招。厉鬼被迫向后飞退,两人如流星般划过了半个临江都,直至出了城区,当!一声宫惟双手持剑,生生将白太守剑锋格住了,近距离逼视着厉鬼那空无一物的头颅:
你是怎么拿到我尸体的?
高空狂风呼啸,鬼影凑近了些,头颅位置闪动的猩红光点似乎是在笑,然后伸手探向宫惟右眼。
这厉鬼虽然没有形体,灵力却惊人地凶猛澎湃,甚至远超黄泉鬼修。宫惟困在小魅妖修为低微的身体里,不出声地骂了一句,偏头回避它尖锐指爪,厉鬼却像是很熟悉他惯用的剑招套路,三两下逼得肃青剑节节败退,突然毒蛇般一剑挑向宫惟右眼!
向小园的躯壳限制了宫惟的灵力,即便他本身功底再深厚灵敏,也敌不过白太守这么气劲磅礴的一击,匆忙飞身疾退向后,眼前厉鬼却突然消失。
下一瞬寒光袭来,鬼影竟然出现在了他身后,巨力横斩向他后颈!
就在即将喋血三尺的同一时间,一道剑光由远而近,尉迟骁厉喝:万剑归宗
勾陈剑魂霎时唤醒,为他全身罩上金光铠甲,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撞上白太守,尉迟骁抓着宫惟连人带剑地撞飞了出去!
哐当一声尉迟骁把地面砸出个大坑,咳嗽着爬起来,只听宫惟兴高采烈道:来得好!炮台兄!速速将它那鬼剑给我夺来,快!
尉迟骁:我不是叫你快跑吗?!炮台兄是谁?!那东西在哪?!
上面!小心!
厉鬼似乎也没想到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能挡下神剑白太守,当即发出一声划破空气的呼啸,一剑剁向尉迟骁头顶勾陈在巨大的剑压下仓促相抗,霎时间飞沙走石飓风四起,霸道无匹的黄金剑魂竟然被压制得左支右拙,锵!一声被远远打飞。
艹!尉迟骁破口大骂,话音未落只见宫惟甩手抛来一道青光:接着!
是肃青!
尉迟骁一把接住,同时怒吼一声勾陈,黄金光芒转瞬而来。他两手双剑同时重扫,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死死扛住白太守,脚下方圆数丈的大地竟然咔擦!一声,齐齐开裂。
宫惟咬破中指,用鲜血在半空中迅速画出一张巨大复杂的符箓,声情并茂地道:炮台兄!坚持住!
尉迟骁咬牙艰难地:你管谁叫炮台
最后一字未落,只见厉鬼被彻底激怒了,白太守剑身闪现绯光,将尉迟骁与勾陈肃青双剑一同掀飞到了数十丈外!
宫惟立刻翻脸不认人:呔!没用!
他来不及画完符箓了,挥手一捞将赤色篆字凭空印在掌心,紧接着在厉鬼当空而来的一刻抛袖迎击,啪一声抓住白太守。
厉鬼的动作被迫僵在半空,与宫惟那张森白的面孔近距离对视。只见无数细小符咒如有生命,从少年掌心向上下蔓延,眨眼完全覆盖了整把剑身,幽幽赤光映出了宫惟转为血色的右眼:
白太守不是这么用的,我来教你。
厉鬼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宫惟动作更快,握住剑锋的五指一紧,鲜血从掌心顺剑身哗然而下,只听他轻声道:
北望天狼。
白太守剑诀!
厉鬼立刻松手回撤,就在这个时候,沉睡了十六年的白太守剑魂被猝然唤醒,清啸直上九霄,千万道绯光在虚空中投射出深红的袍裾、繁复的暗金绣枫,翻飞袍袖随风而落,露出一名面容俊秀、紧闭双眼的仙尊幻影。
他年纪似乎还很轻,肩膀单薄,身形挺直,面色苍白不似活人,睫毛根根纤毫毕现。绯光迅速为他全身罩上护肩、臂甲、钣金腰封,旋即虚影当空落在向小园身后,犹如一尊所向披靡的护法神。
是前世的仙盟刑惩院长、法华仙尊宫惟!
看到了么,宫惟冷冷道,是这么用的。
他一把夺过白太守,剑身灵力成倍暴涨,仅单手一道横斩,便将鬼影生生剖两半,尖啸着烧成了滚滚浓烟!
黑烟眨眼消失在虚空之中,宫惟咽喉那口血气终于吐了出来,踉跄落地,身后那被剑诀召唤出的仙尊虚影随之消弭于无形。
他用白太守支撑住身体,精疲力尽地喘了会儿,才转身走向老远以外的尉迟骁。
尉迟骁把平地砸出了个深坑,坑顶上灰烟袅袅,他人在坑底已经半晕了。一般修仙者对上神剑白太守,基本当场剑断人亡,而这位大兄弟竟然还有一口气在,不愧是尉迟锐的亲大侄子,很有继承剑宗衣钵成为新一代人间炮台的潜力。
喂,宫惟蹲在深坑边上,居高临下冲着尉迟骁,微笑问:大侄儿?还醒着吗?
尉迟骁芳魂一缕悠悠醒转,艰难地问:你你又管管我叫什么?
宫惟说:没什么尉迟公子。你还好吗?
尉迟骁用力甩了甩昏昏沉沉的脑袋:那鬼修呢?
不知道,跑了吧,不过肯定没死。宫惟没什么责任心地随口道,站起身笑着说:临江都内之事已超出你我能力范围,当务之急是请尉迟公子回谒金门,三拜九叩请您亲叔叔出山。话说回来我对剑宗大人仰慕已久,能帮忙引荐一下吗?听闻他英明神武,年少有为,境界高深
向小园的过往战绩太彪炳,导致尉迟骁立刻把马屁理解到了错误的方向:你想干什么?!我叔叔是正经人!
宫惟说:少侠你可真想多了。
尉迟骁提着勾陈与肃青双剑,头晕目眩地爬起来,活动了下肩膀肌肉:那鬼修是怎么消失的,别是你又损耗心头血了吧?
童子心头血是克制鬼修的利器之一,但心头血难得,且严重折损寿元。宫惟眨了眨眼睛说:那还能怎么办呢。我以为尉迟少侠英俊潇洒、修为了得、各路邪祟望风而逃,定能保护我这本领低微的非人之物。谁知
尉迟骁:好了别说了对不起是我的错我这就把你送回沧阳山!!
那倒不必。宫惟笑吟吟道,咱们先回去收拾临江王府门前那堆烂摊子,想办法弄醒孟少主,然后一齐上谒金门请剑宗。我们徐宗主那张冰脸是指望不上的,只要尉迟剑宗出关
只要跟他前世死党尉迟锐接上头,再找应恺声泪俱下地认个错,徐霜策就算知道他借尸还魂了也没办法,还能抄着不奈何亲自打上谒金门去把他抓回来凌迟了?
突然他脑后似乎感觉到什么,一丝冰凉的寒意向后心袭来。
宫惟神情一变,下意识闪身,肩胛骨霎时一凉!
他喘息着垂下视线,只见一截赤红剑尖从左肩窝透出来,紧接着大股鲜血喷涌而出。
那厉鬼并没走!
变故令人措手不及,宫惟耳边轰响,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看见自己的血顺着剑尖成串打在地上,看见身侧扬起厉鬼阴森的灰袍,看见坑底里尉迟骁的表情由迷惑、惊愕到难以置信。
紧接着,尉迟骁暴怒而起,一把拉住他拽向身后,惊天一剑斩向鬼影!
宫惟双膝撞在土地上,死死抓着白太守支撑身体,咬牙发不出声。
鬼影失了白太守,不知从哪里又拔出一把通体赤红的剑,那赤色绝不自然,像是不知何故在剑身表面包了一层血色的膜。尉迟骁满腔暴怒,虽然看不见鬼影,但凭敏锐耳力听风辨位,竟与它打得不分上下。鬼影数次几乎扑向他身后的宫惟,都被尉迟骁硬生生绞杀而回,不由越发暴戾起来,猝然隔空向宫惟一伸手。
白太守霎时感应,然而宫惟此时已经没有力气控制住它了,眼睁睁只见它在掌中化作灰烟,原地消失
扑通。
失去唯一的支撑,宫惟颓然倒地,看见鲜血汩汩涌出创口,很快在草地上聚起一小滩血洼。
下一刻,白太守凭空出现在鬼影手中,左右双剑同时向尉迟骁斩去,情势瞬间倒转!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风带来一阵甜香。
宫惟愕然睁大了眼睛。
只见血滴从他垂落的指尖落下,掉进身侧草丛中一朵不知名摇曳的野花中。花蕊似乎被烫了一下,随即数道纵横交错的红线犹如血脉,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泛着绯光隐入大地。
漫山遍野的树木突然都开花了。
桃花成苞、绽放、吐蕊,绯云铺向远方,层层叠叠延伸成海。王府朱门墙里墙外,千家万户大街小巷,风扬起千万纷飞桃雪,映在每个人惊叹的眼底。
世间绝迹十六年的桃花,一夕间全开了。
沧阳山,天极塔。
九重高塔,铜檐深殿,天穹在上伸手可触。
安静的殿堂中无数幻影交错重叠,以高台为中心缓缓盘旋,细看是山川地理、河流村落,蚂蚁般的行人车马清晰可见,三千世界竟都微缩呈现在此,犹如仙家壶中日月,玄妙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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