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柴筝,她只想与这院子里的尘埃共老朽,雄心壮志不重要,万世太平也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阮姑娘,阮姑娘顾恨生喊了很多次,阮临霜还是不见动弹,甚至连眼睛都不眨,她的眼角缓缓变红,泪水毫无征兆的往下淌,但阮临霜却没什么表情,她的那些眼泪就像是一个人无法承受太多伤痛,为了保护自己因此无意识地宣泄着绝望。
顾恨生不得已,只能伸手推了推阮临霜,试图将她从出神的状态中拉回来。
阮临霜的目光猝然汇聚,刀锋般落在顾恨生的脸上,顾恨生明知道眼前的小姑娘并不会武功,却还是被激得杀气外扩,这就像顶级猎食者忽然成了猎物时的本能防卫。
顾恨生能感觉到嗓子里的干涩,他还是开口安慰道,也别太担心,我看小将军都撑了这一路,总不会在节骨眼上放弃何况章大夫刚刚问也没问,就将人接过去救命了,兴许真能救活。
他说这话没什么底气,但现在也只能这么说。
顾恨生其实最能体会阮临霜此刻的感受,当年他学艺归来,就是抱着同样的心情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废墟上,但两者之间也有所区别顾恨生并不知道,阮临霜已经失去过一次,她对柴筝是屡次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何况柴筝中毒这件事里,顾恨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当时也没想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敌我之间翻了个儿,他竟能与柴筝成为同路人。
章行钟已经不是当年那位穷酸小先生了,虽然长安城里还没什么名气,但天南地北都知道这么位游方郎中,除此之外他还收了位徒弟,十二三岁,是个挺热闹的小子,他的床在药堂里,刚开始有声音还没惊醒他,是章行钟手上沾着血,面目狰狞的举着蜡烛站在小徒弟身边,将他给生生摇醒的。
这小子手脚麻利,章行钟要什么通常还没开口,他就先领悟到了,做事快人一步,章行钟这么个抠门抠到家的会收他为徒也不奇怪。
章行钟没将柴筝的外伤看在眼里,不过也是王大夫的手艺好,缝了针,针脚细密,拆线也不难,十几天虽然没痊愈,但也恢复的不错,章行钟看上的,是柴筝身体里的毒。
长忧凶狠,中此毒者百里留一,而柴筝更是早该死了,她全身的真气不受控制般到处流窜,在长忧的侵扰之下几乎呈虎狼之势,柴筝年纪小,内力之类要靠时间积累的东西相较高手还有来去,但柴筝已经算是同龄翘楚,不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少寥寥无几。
然而她此时的身体就像成千上万个斗兽场,保命的内力与长忧的毒素一并困在狭小空间中,已经十几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今日就是决胜的最后时机。
不过长忧赢,柴筝将肺腑衰竭而亡,她一身的内力要是赢了,柴筝也会走火入魔,气血衰竭而亡。
章行钟还没见过这种全方位无死角,一心奔着弄死自己而去的解毒方式,柴筝也没想到自己这么想活,身体却忙着自杀。
人啊,果然矛盾。小徒弟在旁边感叹。
去切两片千年参放在她舌头底下吊气,再将我的银针在酒里过一下所有银针,包括针刀。章行钟已经止住了柴筝的內腑出血,接下来却是更棘手的部分。
小徒弟应了声好嘞,从床底下拖出个严实的黑木箱,他一边开箱子一边道,师父,这山参可是你亲手摘的,还差点摔死,今天怎么舍得拿出来用啊?这姐姐是您的风流债那不能啊,您长得这么磕碜,这姐姐却是个半死不活的美人。
章行钟狠狠拍了下徒弟的后脑勺。
她身上这伤要吊命,每天得灌百两银子,我刚刚把脉就知道,至少吃了半个月的药,你算算得多少银子?章行钟活像个扒皮财主,这小姑娘要是救活了,你我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师父,您是大夫,治病救人不是本分嘛,哪有这么算计的?小徒弟嘴上虽然这么说,手起刀落,两片千年参有半寸厚。
章行钟心疼,他颤巍巍地指教小徒弟切薄点,是放在舌头底下的,这么厚舌头哪里抵得住,口中道,大夫不要吃饭吗?我干这一行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皮,我活着,才能救更多人,我要死了,还什么本分不本分的。
当年的小先生长了年纪,模样没有大变,留了胡子,却还是斯文清雅,他救柴筝当然也不光为了钱游方郎中连乞丐都救过,只是能救人命的同时还能赚钱,章行钟能乐坏了。
章行钟这些年救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差点被个柴筝累死这孩子不仅治起来麻烦,对大夫来说还有生命危险,柴筝无法收拢的内力只要察觉到银针的靠近,对着章行钟就是一抹剑气。
这年头大夫是真的不好当,胸口不带个护心镜,都不敢下针。
幸好柴筝这些强悍霸道的真气被长忧消解了大部分,现在就算能够伤人,也只是快刀在皮上轻微地割一下,章行钟去深山老林里采草药被树枝刮出来的伤,也就跟这差不多。
多年游学,从南到北,各种奇形怪状的病症章行钟都见识过,已经积累下了面不改色的经验,第一针就直接插在柴筝百汇穴上
此穴能要命,只要准头上出了一点差错,柴筝就能立马断气给他看,但章行钟却没给她这样的机会,位置与力道上拿捏的分毫不差。
多年后章行钟会是整个长安城中盛传的神医,而长安城中各行各业都聚集着翘楚,就是宫里有品级在身的太医也算入其中能在这样的长安城里拔头筹,章行钟当可载入史册了。
===第106章 第 106 章===
柴筝并不觉得自己昏迷了多久, 身体上的难受虽然是客观存在的,但意识不清楚的时候,这种痛苦也大打折扣, 真正能感知到的十分有限, 蜷缩与出冷汗全都是身体本能。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送到了药堂里,还在死撑着对自己说再活两个时辰, 等时间到了又讨价还价,两个时辰变成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又拖长到八个时辰, 每当柴筝累到挺不住的时候, 她脑海里总是会出现四岁小阮的脸, 也不说话, 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柴筝胆子小, 脑子里的视觉又直接连通了听觉, 配合着小阮的那张脸,柴筝能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相信我我保护你
我小时候竟是个如此信口雌黄的人吗?
柴筝昏沉中反思。
天很快亮了起来, 当小徒弟将门打开时, 外头候着的家属连姿势都没变,清晨露重,阮临霜看起来受了冻,整个人有些苍白。
这女子看着羸弱,身体里却有种不甘心的意志, 当小徒弟出来时,阮临霜只是抬起目光淡淡看着他,小徒弟便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师父说里头的那位姑娘暂时将命保下了,但
阮临霜直觉接下来不是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 那小徒弟又道,此毒伤到了她的根基,与她身体的一部分纠缠不清,师父原本是想废了她的武功,再将此毒驱逐出去,但那姑娘中途醒了一次,劝得师父改变了主意。
小徒弟将嘴一撅,人都要死了,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和口才。他继续道,里面的姑娘会暂时听不清也看不见,吃东西更没有味道师父还说,这种症状以后兴许会与毒素一并驱逐,但也有可能造成永久损伤,不过他会尽力的。
阮临霜沉默了一阵,道,现在能去看看她吗?
可以倒是可以,师父将她转到后面暖阁了,只是人不要多,会打扰到病人,小徒弟不愧是章行钟手把手教出来的,一脉相承的抠门,你们留个人结一下账,我师父正在前堂拨算盘,带足了银票跟我来。
顾恨生自告奋勇去跟大夫打交道,让阮临霜先去探望柴筝,阮临霜也未推辞,她此时整颗心还悬着,非要亲眼看一看柴筝,才能寻到落地之处。
暖阁是专门用来收容病人的,整修过两次,里面宽敞许多,共三张床用屏风隔开。
鉴于柴筝一直在发烧,此时烧尚未退,不宜受风,又不能闷到,因此安排在中间不过暖阁里除了柴筝也没别人。
阮临霜一推门,就闻到了刺鼻的草药和血腥味,偌大房间中放着一个高有半丈的澡盆,澡盆用盖子闷着,上面压着一张纸
家中一大一小都是男人,不方便,小姑娘发了汗,吐了血,这一身衣服要赶紧换了。
阮临霜往旁边看了一眼,干爽的新衣放在柴筝脚边,看样子是小徒弟的,柴筝要穿可能小一点。
心虽细,可是章行钟忘了这一行人看起来风尘仆仆,马车上怎么可能连个换洗衣物都不准备。
澡盆里装着的是药汤,就算章行钟已经料定对方是大户人家,这钱能够赚回来,能下这么大的手笔,用家里的草药给人泡澡,也是真舍得了。
阮临霜从行李中取了一件青素长裙出来,此时正双手捧着衣裳,静静站在柴筝床头。
这会儿的柴筝是乖巧的,既不闹腾,也不可爱,面色平和的睡着,就算有什么动静也惊不到她。
柴筝这一生永远血里带风,阮临霜细细想了一遍,都想不出她睡过几次安稳觉,但柴筝从不说苦或累,她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和豪情。
从前望她,只觉得意气飞扬,但就在方才,阮临霜忽然觉得柴筝骨子里有种韧而不屈的温柔。
说是要报仇,柴筝也没有趁赵谦不备直接杀了他,随后扔下一个混乱不堪的朝廷,去浪迹江湖或退隐田园,乃至她身为大靖边防,不忍百姓国破家亡,大靖寸土,都要争上一争。
柴筝对自己,虽也偶尔惹得不高兴,但也总是她先低头道歉,凡事先想几步,时时刻刻顾着自己的心情为此,柴筝甚至不敢瞑目。
阮临霜当然知道柴筝为什么不肯让章大夫废了武功在这长安城里,处处都是危险,柴筝要是失去了自保的能力,就算活下来也只会成为别人的负累。
现在即便是听不见看不见,柴筝能做的事仍然很多,比一个孱弱的废人多得多。
练武之人废了武功,相当于气海被捣毁,就算身体最终能痊愈,也会比寻常人更虚弱,甚至短命。
阮临霜并不喜欢柴筝擅自做的决定,却也无从怪她。
房间的门窗都关了,阮临霜将柴筝扒干净了塞进木桶中,这些日子柴筝轻了很多,即便阮临霜手无缚鸡之力,也能将她拉起来,柴筝迷迷糊糊中知道配合,自己还走了两步。
药桶中的水偏热,但洗澡刚刚好不伤人,柴筝被充满苦涩的水汽一熏,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
小徒弟说她听不清也看不清,却没说柴筝成了聋子和盲人,她瞪大了眼睛,朦朦胧胧中还能看见阮临霜的轮廓,于是轻轻笑了笑,小阮,我活下来了。
柴筝。阮临霜拉着柴筝的手,将她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憋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决堤,为洗澡水添砖加瓦。
阮临霜低声道,我差一点就失去你了。
小阮,你哭了吗?柴筝有些不知所措,我真是个混蛋,怎么又让你哭了?
柴筝想着要将眼泪擦干净,可惜她现在是大半个瞎子,手里没个准数,差点将阮临霜也抠成同命相连的瞎子。
阮临霜无奈,你别动,把手放进水里。
随即又想起现在的柴筝还是大半个聋子,能听到的声音也有限,只能亲力亲为,将柴筝的手从她眼睛上摘下来,浸入木桶中。
柴筝有些委屈,装着她的洗澡桶很高,柴筝往下缩了缩,让水淹到自己的下巴,眨巴着被水汽氤氲的眼睛,目光也没个落点,就这么茫然的望着前方。
以前她这副表情只有三分可怜,现在可是有七分了,柴筝别的不行,就是知道怎么能让小阮瞬间原谅自己。
阮临霜的手放在了柴筝的眼睛上,柴筝下意识的眨了眨,睫毛在阮临霜手心挠着,阮临霜问,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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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重生](GL)——吹风成曲(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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