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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江南——虚海(4)

    鲜红长袴包裹的膝盖立即站了起来,竹叶青色的表衣盖住了那长袴,鲜艳的红色看不见了,宇多内亲王又十分轻柔地说,方才没有受伤吧,没有碰到哪里吧?
    藤权介微微抬起头来,哥哥的拳头还是一动未动粘在直衣上面,身体也因为侧转了过去,仿佛变得异常纤细。再把头抬起来一点,就能看到母亲的一双胳膊擒在哥哥的衣袖上,竹叶的青色紧紧依偎着藤色。哥哥乍然地甩了甩两个臂膀,可母亲的双手蛛网似的挂在哥哥的衣袖上。哥哥把下巴一颔,往箦子外面走了一步。然后,母亲的手松开了。
    藤权介禁不住看向母亲的脸,那里并没有如他所愿所想的粉红眼眶又或是划开铅粉的泪痕,母亲干干净净的脸上,除了精致的妆容别无一物。丹朱的嘴唇一张一合地问道,不舒服了吗?又哪里觉得不舒服了吗?
    藤中纳言的面具牢牢卡到脖颈上,他的下巴无法再颔下去了。藤权介觉得,那张面具应该作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来,可是面具上的脸依旧微微弯着嘴唇,看起来十分悠闲。这时,哥哥脸上的面具又与他分离了。哥哥是哥哥,面具只是面具。
    兄长长久沉默着,不知道将两手放到何处的宇多内亲王也只好拘谨在袖子里,原地扮一座雕像。兄长乍然把头偏离到另外一边,教藤权介连面具也见不着了。母亲端然望向端坐的藤权介说,你出去罢。
    藤权介终算是有些后悔方才的谦让,分明不是我,为什么母亲要露出那样的神情?设若只是不满自己寻常时候的顽劣调皮,方才那样的作态与说教哪里还不能教她心里满足?可兄长的认罪就仿若一纸欲盖弥彰的无印官文,兄长心里清楚那样说会让母亲对自己更加心怀怨恨么?兄长应当很清楚,纵然他往常总说一些是正融犯了错、正融固然调皮,这回是侍卫没有将他好好看护的直言。可当前这种情景之下,哪个人还会容忍心直口快的秉性,母亲看自己的眼神业经噙着深深的绝望了。
    背对着藤权介与母亲的兄长,脑袋上浓密的发与乌帽子连到了一起。从前兄长尚未元服的时候,总觉得垂下来的头发美丽像墨水染过的紫藤,束冠以后必定失色许多,连母亲的女房与父亲的护卫也深觉可惜。可现如今那饱满的脑袋望过去,有如遮盖着一段柔美的丝绸。若是将脑袋上的乌帽子连在一起看待,藤权介自然而然地觉得像是一节倒生在脖颈上的黑色鱼尾,乌帽子连同头发都发着鳞片般的微光。藤权介陷入这奇异的幻想里,久久不能自拔,因之无所动作着,母亲急忙又唤一声,还不出去么?
    又如一块巨石般的话严酷地压在藤权介的心底,藤权介感觉胸口不堪重负,气也有些喘不上来,要把心里话说出来才行,为什么呢?能告诉我为什么么?
    母亲的眼睛里旋即又染上了那种近暮秋的颜色,一面用袖子掩住口鼻,你这个孩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藤权介站起来说,是父亲带我来这里的,我想看望哥哥。仅仅是看望哥哥,又做错了哪里?然后两只手掌也跟着藤中纳言一道握成拳头,牢牢地的粘在直衣的上面。方才牢记在心的切勿得寸进尺的金科玉律业已抛诸九霄云外,藤权介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教他打住,可是藤权介像匹受惊的野马,停不下来,以前的时候,故意做出那些教母亲生气的举动,总也不想是我的无心之举。可是过错在我,即使无心,也要伏罪受罚。可是现在,就连兄长也在说,我分明是分明是没有过错,缘何要将我像这样严厉地对待?
    他交代完几句话,犹如狂奔数里般气喘吁吁。母亲与兄长都没有说话,藤权介要言不烦的辩解里,也因多出这两种沉默,而显得疲软无力。说到最后,也觉得没有讲下去的必要。母亲还只是淡淡地重复那一句,出去吧,我的身体本就不好了,你的话实在听不得。
    藤权介两拳握得通红,不知怎么的,无论如何都不愿就此离开。随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再仔细看待这座长长的箦子时,业经空无一人了。
    很多时候,孩童的心思远比大人所想的细腻。比如,同样是鞠球这一玩具,若是以不同花色分给一家的孩子,花色漂亮的鞠球总是最先被赠与给最受宠的孩子。得到不那么喜欢鞠球的孩子心里也十分地清楚,其他的孩子比自己受父母的喜爱更甚。
    那么不仅仅是鞠球、角弓之类的物件,在藤权介年纪尚小的时候,分别与哥哥一起去看望母亲。分到自己手里若是两个椿饼,哥哥手里的必定是三个。若是自己能分到三个,那么哥哥手里必定有五个。假使刻意表现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以获得本应与哥哥数量对等的椿饼。母亲也定会把脑袋晗着,淡淡地问他,哪一次不是哥哥分给你的多呢?这一次就让哥哥多吃一点不好么?不管答应与否,便也不再与藤权介讲话。
    藤权介吃完第一个椿饼,情不自禁直呼,好吃啊!就会被藤中纳言喝止住,好吃不是可以说出来的话,就算心里觉得好吃,嘴巴上也不可以说好吃。结果,也不待藤权介发出疑问,连忙用自己的椿饼碟子与藤权介的对调过来。原本只剩下两个椿饼的碟子里,又重新盛着五个明晃晃的椿饼。
    可母亲并不明白的事是,比如椿饼这一类的东西,只在饥肠辘辘的时候才是十分的好吃。兄长分给他的椿饼尽管也分外美味,总也不如第一个因狼吞虎咽旋即吃完的椿饼那样可口甘甜。
    兄长也不明白,或者说,兄长应该是明白的。所谓兄长分给他的东西与母亲送给他的东西,完全被赋予了两种意义。藤权介若是被分到三个椿饼,藤中纳言手里有五个。哥哥把额外的两个椿饼分给自己,也如自己最初的三个椿饼别无二致,藤权介业已吃不下最后的两个椿饼。如果藤权介一开始拿到的是五个椿饼,也一定会把其中的两个分给哥哥。
    除了长相与年龄,藤权介到底与兄长有什么不同呢。藤权介较藤中纳言小许多岁数,到了藤中纳言读书的年龄,藤权介心里远远没有读书这个概念呢!以前就在父亲那里听到一种说法,说的是藤中纳言在大学读书时,《孝经》与《论语》无不出类拔萃,《左传》、《毛诗》之类也是名列前茅的成绩,更无用说汉文声律这样的更加基础的课程,连和歌与汉诗的名家见到了也要惊异。贵族子弟的才学能与文章生比肩而立,是极为轰动的大事。藤中纳言在大学已经技压群芳,转到贵族子弟的专门学校,更为的无可比拟。无论是规定的种种学问,还是陶冶情操的琴瑟笙箫,无一不超群绝伦,令人艳羡。
    这样的非凡才情,放在一般人的身上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何况是都头异姓的藤原氏公子呢。因之父亲的脸上终日洋洋得意着,又因此事溯源于与内亲王的一桩良缘,喜悦之情更难自禁,逢人便说起藤中纳言的种种事迹。
    奇怪的却是,父亲总喜欢把藤中纳言挂在嘴上夸赞的这一类传言,从未能够亲自在父亲身上印证。父亲在面对藤权介之际,也只是在说到学问与器乐的方面,偶尔潦草着道,关于经学,你的哥哥已经能够熟练诵读《论语》的通篇啦,不过呢,他平时分外的刻苦。你这样的聪明,多少花一些功夫下去,想必不在他之下。又或者是他的和琴固然弹得很好,可是那是没什么用的。说到底我们家的人,精通几样乐器是十分常见的事罢,乐理也都是相通的呢。之类的话。
    藤权介心里固然忐忑不安地想,要超过兄长,是那样简单的事吗,另一方面却很受用,父亲那样说了,大抵便是如此。可唯恐这些才艺实在不像是能自然而然学成的样子,便问父亲道,总是听您说起,在外面的时候对兄长的事津津乐道,哪里有这样的不堪呢,我倒觉得哥哥非常了不起。
    父亲便说,对付外面的人时的说法哪有跟对待家里人一样的呢。若不在外面说一些好话,这一个处心积虑想看我笑话的九条右大臣,那一个总狗眼看人低的源大纳言,后面还有个处处作对的三位宰相。哎呀哎呀,这些话说给你听,你年纪实在太小了,不过讲出来是觉得,总有一天也要长大。
    然后看到藤权介此刻听罢,并不似一般孩子一样聒噪地问这问那,讲出一些诸如此人是谁、彼人是谁无关痛痒的问题。反倒锁起眉头来,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藤原太政大臣心里也就分外满意,问藤权介道,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话,我是从来没有对你说过。
    藤权介便说,家里的侍从随身,都在说这样的话,想不听到也很难。于是父亲哈哈大笑起来,也没有回答先前的问题,就招呼随身的随从过来,信手拿一些藤权介喜欢的玩意儿、干果之类的塞进他的手里,打发他去外面玩耍。
    若要细究起来,似乎母亲偶尔不足挂齿的偏见被父亲宽广细腻的胸怀全部溶解殆尽。那一个或者两个椿饼,虽然依旧牢牢挂在心上,可从父亲那里收到龙田川的枫树枝、大宰府拿来的稀奇唐国糕点或者是业经煮好的香味从北之对传到西之对的海鼠肠汤、精巧的彩色香球、还有许多许多如今想要记起来却淡忘的东西,总有一样应当冲淡椿饼的回忆。
    有一个开春,正是藤中纳言加冠的年头,忽然毫无预兆地罹患了重病。此乃家门之中莫大的不幸,请来了不计其数的修验者、和尚与药师。小野宫里行人往来,嘈杂仿若东西二市。自然而然的人多口杂中,藤中纳言要死了这一句话,很快地传开了。
    一天晚上,藤原太政大臣将藤权介叫到跟前,眉目庄严地对他说,现在开始起,不能再去西面的寝殿了。
    尽管先前心里多少有点清楚,这样直截了当地点明出来,像是心里从未告知过他人的秘密,用臆想的方式猜得分毫不差。藤权介的心里有一些恼怒。
    砰的一声,父亲拍了一下地板,说道,这是很正经的事情,你听进去了么,早上的时候我还见到你挤在修验僧当中作怪。
    那哪里是在作怪,藤权介的心里与父亲顶着嘴,可若要说明出来死这一词,与这一词相去甚远的藤权介委实觉得不切实际。面对讳莫如深的父亲,没有了再去发问的余地。
    这是父亲头一次厉声厉色对待自己。
    第4章 (四)
    藤权介无法在父亲的面前问出哥哥会不会死这样的话来。这种年纪的人,对死的概念固然不如长辈深刻,也绝非的毫无概念。倒不如说藤权介很小的时候起,总是思量着死。
    比如此身即死,要堕入六道或者极乐里去,至于是善趣还是恶趣,则视生缘所定。但是生前若是作恶太多,但凡有人能为之祈求冥福,本应前往地狱或轮回之人也能前往极乐。这样一来,生前是否作恶,作恶之多少,似乎失却了意义。能够被亲近之人所乞求冥福之人,不论如何定会栖身于永恒的幸福之地。
    但藤权介深深地觉得,仅仅想象着死,有不可名状之恐怖。若究其因,恐怕是深觉极净乐土一词之虚空飘渺,如耳边风、天上雪。虽非闻所未闻,确是见所未见。藤权介记事的年纪起,纵使口头上时常对上附和,心里也从未觉得那死后的世界切实存在。
    设若死去是一种幸福的归属,那么家眷与亲戚说出那个孩子,元服不久就要死了,可怜可怜。的话来,实属矛盾离奇。要藤权介讲来,应当改成可喜可喜,服丧与年忌之类的行事也是多此一举,大可不必。至亲之人即可要去往极乐之地,哪里还会有什么对这娑婆世界的留恋。或说因为这娑婆世界对其有所留恋,故而迟迟不肯离去,才会显得荒谬绝伦。
    要说那死后世界也好,鬼神显灵也罢,故事道听途说了许多,亲眼所见的呢,一件也没有。要藤权介评论,死去了就化作了尘土,正如《新论》里所说的那样,人死如灯灭,烛无则火亦不能独行于虚空。死了便是死了,死去绝不是一件幸福或者解脱的事情。
    若思索到悲哀与痛苦的事,竟也觉得是一种慰藉。想到人生在世,偶有不得意之事不得已之时,不过是大千世界之一息、无垠星汉之一灿。我命尚在,已是万幸之事,不敢奢求其他无缘之恩惠。又这种悲哀与痛苦,与任何人都相伴相随,对应的自身的苦难,也显得稀松平常起来。可若要明白这豁达的道理,对藤权介而言还为时尚早,是一些后话。
    总而言之这一时刻的藤权介,越是分外忧心朝夕相处的兄长的病情,越是难以将这一份情意启齿给旁人侧听。
    自此以后,自然难以挤到调伏做法的修验僧当中去,一窥兄长的面貌。而如今再面对那些在西之对前的空地里高声祈祷的修验僧,藤权介只觉得他们聒噪。
    又有一晚,父亲再把藤权介喊到跟前说话。这一回,父亲的脸色还有一点沉闷与哀伤,你的母亲贞子身体向来也很不好,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吧。不等藤权介有所回答,接着说,一直以来也只有你与正信两个孩子,生产下你之后。你母亲的身体大大不如从前了。阿古君也好,石君也罢,唯独你与正信,是内亲王的孩子。
    藤权介心里那种不可名状之恐惧,如潜游于静水深处的金鲤,骤然地浮出水面。平日里光是想到死去便会觉得害怕不已了,要是说出死这词来,唯独将它说出来,觉得万万不可。
    父亲的话便一下子蹿到他心上,岿然不动地说着,看那样子的情形,若是死了,也是毫无办法的事。
    不切实际的感情灌到身体里来,藤权介一时没有了端坐着的力气。父亲再说什么,也不能听得很清楚。耳边轰隆隆的,好像乌云压在头顶上,顷刻要坠下倾盆骤雨与电闪雷鸣。
    那么,明年就安排你加冠了。所以不可以再悠闲下去。随心所欲或一时兴起,都不该有。事到如今,你的身体一直十分健康,倒是让我宽慰的事情。到时候,教你的乳母带你去清水寺参笼来保佑恒久的安康罢。
    但是不论说了什么,都不若死字来得深刻,死就像庭院里的松明,房间中的立明。像四处的的灯火,包围了藤权介。静悄悄的夜里,那灯火总与魂灵互相变化着,徘徊着,在逼仄的寝台里与藤权介相距越来越近。藤权介只是凝视泛光的火桶的话呢,偷跑到帷幕里面晨雾一样的橘黄灯光,却孜孜不倦地将他打扰。他唯恐那灯光里生出变故,只得一遍又一遍把目光由火桶上移开,注目那些照射进来的灯火。
    东南面的四足门边,有一处筑墙在去年冬天因为大雨坍塌,若这世上存在灵怪,那么也要从那里□□进来取走兄长的性命。
    假使将灯火全部扑灭,没有月亮的夜晚,黑黢黢的夜的上方,仿佛有千万魂灵。屋外的朔风是它们的使者,巡逻在院子里,趴在格子窗边,最后来到藤权介的耳畔轻轻地诉说,魂啊魂啊,快归来罢,这泥滓的尘世,切勿要久滞。如果是因为害怕而躲进铺在身上的衣服里。风声便从唔唔变成沙沙,那种如同祈祷一般的话语变得更为细小,像蛾子呈螺旋的样子往火的所在飞旋,魂啊魂啊的声音在脑中循环往复地荡漾。夜不能寐的藤权介,恐惧这样的声音,爬起身叫来侍从点燃油脂灯。灯火般的魂灵便顷刻以具象的形式出现在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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