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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江南——虚海(2)

    父亲也好像猜透他那一份心思,继续解释说,也不是一回说了,他害了重病,才将你们隔开。你这时候,不仅不为家里排忧解难,反倒总提一些任性无理的要求给我听,实在是我平日对你过于姑息了。说罢了,那声音威严起来,加之父亲瞪眼看他。藤权介心里有所意识的,察觉到了父亲不同寻常的怒意,在事态尚可挽回的情景下,也就一言不发着。
    且不论年少的人,从来有一种对上的逆反心理。即使不即刻付诸行动,多少也会默默地在心中生出排挤。于是莫名的,在年少的二公子心里,重病这个词眼,渐渐与两尾金鲤关联在一起,名为重病与名为金鲤的绳索越勒越紧。藤权介的脑海里,出现一幅金鲤满身白点的景象,不同于那泛着光辉的宝石般的鳞片,白点是病态的,由水中的污垢包裹起来的,是浑浊的透明,是不属于自然的。这样的白点日渐生满金鲤的全身。不日之后,金鲤悄无声息地死去。
    于是那段时日里,藤权介总是于圆月悬顶的夜里,大汗满头地惊醒。可金鲤到底怎么样了,仍然是他不知道的,是生是死的一切,不过都是个人的臆想,于事实而言,毫无意义,亦无法干预。他的父亲以奇怪的借口,阻碍他与兄长的情谊,阻断了他与金鲤的幽会。如果父亲死去了,是否能够打破这种僵局?
    藤权介心里突突跳动,为这种想法万分震惊。较兄长而言,他固然不够亲近父亲,也绝非就是要他非死不可的怨恨。于父于母,不论作出怎样的决断,至今以来都没有丝毫的埋怨。可到如今,他对于父亲死亡的希冀是无关德本教生的孝之始的。这份希冀与身体发肤并无冲突与联系,不同之处在于在此境地的父亲并不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
    这一种惊人的想法出于对金鲤的怜惜,便要时常打破规矩地回想。久而久之,藤权介那一个父死的愿望,便也逐渐泰然地演化成,若仅仅无视父亲的禁令去探视金鲤,有何不可为的。为什么不早这样?
    那片幽深的水仙花田,不可名状的通天香樟,并非原本幽深又不可名状。只是在父亲的禁止之下,才强生出一种不近人情的神秘。而它们于藤权介而言,应是唾手可得之物。这想法一旦萌生,更像沸腾扑水的铜釜,看釜之人苦于手边没有物什将其包裹提起,徒手去拿只会烫伤自身,一时便没有止沸的余地。
    在一个皓月当空的晚上,从东对殿的格子窗里,爬出来一名衣着单薄的男性,因未行元服,乌发与垂髫一起,落叶似的披在背上。年少的藤权介在无数个月夜里,幻想着这次旅行。
    如果在半途上被巡逻的家役或是宗族捉住了,领到父亲面前,该是受什么样的惩罚?自己那位静美识趣的母亲,是在障子后面先皱眉再叹息,还是率先叹息?会为他求情,还是请求父亲更严厉的处置?又或者,既没有在来途被抓住,也没有在去途被抓住,而那两尾金鲤中的一尾死了,或是两条都死去了,这一份失落的心境又要到何处去诉说?这些其间可能的结果,自己一样也猜想不清。于是月夜下年少的心,血脉喷张地颤抖着,奔涌着,不觉间,蒙上月色的水仙花田便猝然显在眼前了。
    这里既无巡逻的家役,也无死亡的金鲤。藤权介匍匐在水仙花田的外面,有一簇的栀子花默然在此开放。无论是那些水仙、樟花、镜池还是金鲤,都太过美艳而不若人境。便把端然于此的栀子,成就为无人爱怜的孤芳。这株孤芳于此情此境,以迷离的香味向藤权介泄愤。纵使藤权介的身心与一双眼睛,都在水仙花田上。
    水仙花田里有细碎的虫鸣。那夜风带动水仙叶摇摆,无风的时候,轮到花朵轻颤。在轻风与虫鸣都宁静下来的一瞬,藤权介听到了类似女人的声音。那女人也带着细碎的微鸣,若秋虫一般,在水仙里颤动着翅膀般的赤红张袴。战栗不止的张袴上,交叠着云纹的黑色缝腋袍亦或是直衣。
    藤权介隐约的,知道这二者是为何人。心里不知带着何种情绪,或许是恐惧的,将自己藏在那一株栀子里。栀子的芬芳与难以分辨的喘气,也奇怪得像重病、金鲤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一般,划上了等号。他这样一动不动地,陷入到浑身是白点的金鲤在墨水中摇曳的梦境。
    那尾金鲤本沉在池底静候长眠,可水上的喧闹吸引着它浮至镜面,一张一合的圆嘴与摆动的尾鳍在镜面上带出一圈圈的涟漪。那尾金鲤扭身一游,忽然从腮里长出女人的胳膊,花菖蒲似的尾巴也分作两股,变成女人的大腿。这个浑身白点的女人,拥有与金鲤如出一辙的雪色皮肤,又像高洁的瓷器,在金辉之下,使墨水一般的池塘熠熠生辉。可是白点日复一日长满了女人的全身,女人的面容失却了生气,乌檀色的眼珠不可抑制地往上眼睑翻去。在等待女子死去的片刻,他听到父亲的声音说道,可以了。
    本该回应父亲的女声没有回答,水仙田里送来一阵衣物的窸窣,又过了一小会儿,父亲的声音又传到耳里,还没好么?这一回,女子依旧没有回答,只不过在片刻后,随着脚步声的远去,水仙花田终于不再无风而动。
    藤权介从栀子花丛里走出来,因双腿麻痹,走向镜池的过程格外焦心。每移一步,便挨受一次折磨,那是金鲤对他不忠的惩罚么?在水仙花田的面前,他模仿着宠幸那女人的父亲,正面朝下地趴在地里。不待去看镜池的金鲤,竟脑袋一沉地,就快要睡去了。
    可这样子做,心里又不可宽恕自己。便把手指扣在泥中,挣扎地想要从原地爬起。偏偏这一个地方,既不寒凉,也不潮湿,像遥远回忆里母亲不经意的怀抱。藤权介抵抗不过这种睡意,愈发的神志不清。
    这一时候,太阳已从东山的清水寺上生出一点端倪了,原本漆黑的天幕,染上了鲜艳的绀红。于水仙花田上的西对殿上,发出咯噔的动静。像一支荆条打在裸露的脊背上,藤权介猝然惊醒了。
    他从水仙花田上爬起,借着朝阳才发觉满是泥泞的足袋下,水仙花田的中央多出一块满是残破花叶的空地。他的眼珠挪到镜池上方,那里只有一潭沉寂的黑水。配上这样杂乱缺憾的花田,决不能称之为美丽。
    藤权介迟疑了一会儿,从花田里收回双足。这个时候,西之对里的声响愈加的明显,起先是咯噔,哐当这一类人为的响动。接下来的,却是属于人类的嗓音,说是人类,却较人类更类似乐器。那嗓音不知为何,天生带着忧伤的色彩,筚篥一样地发散在这壶庭的上方,听不清也道不明。
    藤权介把目光投到对殿的上面,那里的格子窗卸去了一半,呈现打开的状态,吊着格子窗的绳索业经染上了枯黄,像顽固的树根生在那里一般。他见到哥哥的身影,清楚地显在格子窗的里面,一点也没有金鲤的羞涩与含蓄,那样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然后哥哥的嘴巴一开一合着,有细碎的声音飘荡过来,藤权介依旧没有听清。他所有的注意,早已被发出声音的本人所吸引着,以至于忘记分辨那乐声里要具体表达的内容。可那些都不重要,因红日一点点地升起,在此地逗留一夜的藤权介,脸颊也如太阳一样变得滚烫。
    他见到藤中纳言静坐在打开的格子窗前,直衣上的脸庞一览无余。那究竟是一张怎样的脸呢,宫中府上都传言藤中纳言罹患不可治愈的绝症,全身长满鱼眼般的水泡,倘若这疾病能够被治愈,也要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疤。
    可没有鱼眼,也没有水泡,直衣之上,是瓷白的脖颈,堪比金鲤的鳞片。那脖颈的上方,小心翼翼地含着一朵粉红的肉块。肉块中的裂缝有所松动,便送出筚篥一般的美妙乐章,还带着春日独有的甘甜一般,像含苞待放的山吹,更像枯萎入泥的山茶,花朵边沿含着枯黄,甘甜里生出一种腐烂。这奇异景象刺激藤权介的五感,颤栗之余,呼吸也变得粗重。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像腐烂的鱼肉,吸引着乌鸦,吸引着苍蝇,吸引着藤权介。比死去的金鲤更让人心潮澎湃。
    于是女人的样子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了,身上长满白点的女人,在墨色的镜池里游动。藤权介的眼睛微微往下看,镜池里的金鲤尾随着朝晖而浮到了水面上。他又去看对殿上的藤中纳言,可那团肉,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方才见到的鲜活,也仅仅是残存在记忆之中,因这种时隐时现,让藤权介的心脏突突跳着,激动得不可自抑。
    如今细想起来,那不正是鲜活的明证么。这种鲜活尽管在近日来腐败了,却像结痂的鲜血,鲜血本身的内容并未改变,痂里的深黑是不同于鲜红的美丽。
    什么样的病症能造就这样一幅几近经火焰焚烧过的脸庞?既然如此,那一尾金鲤的死实在太教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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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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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设跟插画会在完结后放在hxglajn.乐乎.com更新(已更新一部分,需手动把乐乎换成lofter)
    放在文案会屏所以放作话里了
    第2章 (二)
    那样乖巧兄长的形象,并没有维持多少时日。正如藤权介本人,很快地被父亲察觉去过了水仙花田。且是正襟危坐地被喊到跟前来,开门见山地质问他,你去过西之对了吧。
    这个时候,藤权介全无回旋的余地,且不论父亲是怎样发现了那种私密的端倪,就算故作镇定地反驳道,没有。一定很快也会被父亲罗列出与他答复对抗的证据。藤权介默不作声。父亲道,怎么了,我问你话,也不回答。
    父亲的声音,低低往他脸上坠去,藤权介几乎不敢看父亲的脸。奇怪的是,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坚持这种临时的不屈。藤权介两手把衣服的下摆掖成了两座小丘,嘴巴也依旧是一条缝的样子。
    父亲突然话锋一转,表情也暧昧起来,不过,今天带你去看金鲤。
    藤权介心里突突跳着,只觉得这话中的意思就好比怂恿他去做一件恶事。又雷同于,幽会情人的秘密被家长当面揭开而后,大大方方宽容了这种行为。藤权介心里的罪恶感较面对大发雷霆的斥责,更为深刻。也就把头更低地埋到衣襟里去,没有作答,更不敢去看父亲。
    父亲问道,你还要甩脸色给我看么?
    藤权介小声道,对不起,父亲。可是心里只觉得,父亲为了报复他发现那罪过的秘密,一定还藏着一些更为严厉的手段,只要他表现出一点不合父亲心意的德行,之后的惩罚不可想象。
    说起来,藤权介近来做过一个奇异的梦。梦里也是这样庄严端正的正殿御座,藤权介正在正殿母屋的外面。里面有人在交谈,时不时便传出父亲的声音。藤权介闻声走进去,见到父亲正与一个背对他的女人说话。女人穿着梅子红色的表衣,下裳上有针脚细密的白色菊花刺绣。那声音模模糊糊,像隔了三四层的障子那样听不清楚,话里的内容也有些想不起来。那样子即不是他的母亲宇多内亲王,也绝非侧室的近卫夫人或者中将之君。父亲绝不会将那些女人带到母亲的小野宫来。
    女子看见了藤权介,就膝行到一旁给他让座。这时候父亲冰冷的面容也就很清晰地现到了他的面前,说道,你来了。
    这一句坚硬的话,教他下意识地往纸隔扇外边看,纸隔扇外头就是厢房,厢房外围的簾席三三两两地卷起着,橘黄色的阳光穿梭进来,最外面就是箦子与走廊,只要走两步穿过厢房就能看到壶庭的景色。
    可父亲的声音又把他的目光拉回梅红衣服女人的身上,一旦不管教你,就给我惹出那样的大祸。
    藤权介想道,他与母亲发生口角,或是责罚庶子与奴仆,又或者是在皇帝那里受了气,操的都是这样的口气。可没有哪一次比现在更为响亮与低沉,藤权介说不上来原因。心里只能联想到前几天的夜里,镜池、西之对与摇曳的白色幽灵,父亲是怎样发现的?是他在水仙花田外面不慎发出了声音么?为什么这世间的道理,总是他最害怕什么,就越是容易发生什么?然后只因为他无意瞥见那种尽人皆知的大人的秘密,就要遭受无端莫名的惩罚。心里不由地难受得厉害,快要垂到地上去的目光,也就更加牢固地抓在梅红衣服女人的身上。
    这个时候,他看到梅红衣服地下摆里,绯红的长袴像壶庭那样的阳光一样泄露了出来,那阳光下面,又藏着什么黢黑的物什。起初也以为是头发不小心夹在那里面了。可定睛一看,好像能将光线也吸收进去,是不可名状的深渊之黑竟然拗出了一条鱼尾的形状。比三个父亲的脸还大的鱼尾,悄无声息地从绯袴里溜了出来。黑色的鱼尾轻轻颤动着,仿佛还带着新鲜的潮气。鱼尾的上空,送来嗡嗡的噪音。
    这个时候,他万万不敢去看那女人的脸了,心里只冒出来一些伊势国人鱼的故事来,捕获之后,贡品一样献到京城的大官面前。故事里的刑部少辅将它吃了么?那样一个类人的生物呈在食案上,就算被大卸八块,也能看得出口鼻手目。想到这里,藤权介的肚子一疼,气也喘不上来了。
    父亲的声音一下子将他拉回现实里,你怎么了,精神这样涣散,是昨晚没有睡好么?
    藤权介心里一突,唯恐面前的父亲不是父亲,想要唤回父亲良知一般,一反常态地就要把心事全盘托出了。可话提到喉咙里,只是看着父亲的脸,那些附着着铅粉的沟壑,那每一寸棱形的纹理都在抗拒藤权介的坦白。藤权介也就微微把头低着,轻轻说,只是觉得吃不下东西,也睡不好觉,脑袋时常也有些疼。
    可这些话一旦说出去,擅自就把平日里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教导大大地忘于脑后,这样不知礼数实在与忤逆也别无二致,何况平日里父亲要求他在大学学习经典呢!
    父亲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说,往日里我总苛责于你,倒也忘了你的感受。过了晌午,我便唤几个药师来给你调理身体,现在就去房间里休息着吧。
    藤权介心下一惊,脱口而出,不去看金鲤了么?
    父亲反问道,你不是不舒服么?
    藤权介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一声不吭着。父亲又道,也晓得少年人的身体不会有什么大碍,你想要看金鲤,我便带你去看金鲤,若是之后有什么不舒服,也不要与我说。
    藤权介就把头抬起来一点望着父亲,嘴巴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太阳在正空中高高挂着,庭中小路像铺上了一层金衣。因为镜池造得极大,贯穿小野宫的一整座建筑。便从这头遍及那头,哪里都能听到下雨一般流水声,又时不时反射出一些刺眼的波光,妨碍了行路。对于这样累赘的池塘,藤权介心里自然地生出了反感的心思。
    可到了夜里呢,这样的流水比虫鸣更妙。月色下的池塘,绽放着宜人的芬芳。白色的金鲤像脱身于画里,跃然在纸上。藤权介是要想起那样的景致,便觉得胜过一切美好事物,比起双六,比起弹棋,比起白马节会的白马,比起正月望日的打粥,都更加令他受到抚慰。便痛恨当下的路途分外的漫长,而那金鲤也不知好歹地从不主动潜游到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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