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吧?!这是山路!下车干什么!
李方潜顾不上回答,车还没停稳,就冲下车去。
他一下车就迅速按下了回拨键,关机。
再打。
依旧关机。
李方潜试了十多次,越来越烦躁,周边的杂草被踢得七零八落。车上有同事喊他回去,司机也越来越不耐烦。
他只好挂掉电话,回到车上,准备发短信问林泉B市的情况。
不是我说你!打个电话下车干什么!是要谈什么机/密啊?下过雪的山路有多滑你知不知道!同事不无抱怨。
李方潜正在编辑短信,听见这一句,突然愣住了。
刚刚大脑充血,在一片空白中,是习惯指引他做出下车、避人这个举动。
他和沈拙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过成了如此见不得人的模样?
像藏在口袋里的那个红字。如果能曝光而不曝,是暗戳戳的小浪漫;而如果从一开始就要逃避日光,那这些躲躲藏藏的行为,竟像是可笑的偷情。
连自己都不敢直面的感情,凭什么说服阮琳琳?
这是沈拙清说要分手的理由吗?
李方潜冷静下来,把打好的文字一个个删掉,紧紧握着已经发烫的手机。
组长,B市我就不跟你们一路了。李方潜望着前方越来越豁然开朗的路,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我自己先去了!
其实去B市的机票和住宿都是一起订好的,而且一个组一起,路上还有许多准备事项需要通知。
但李方潜坚持先行,大家也不好拦着,只能笑骂他被B市的女朋友勾了魂。
沈拙清的电话依旧打不通,李方潜只得从之前沈拙清提过的细节里,找到他所在的教学楼。
周五下午,沈拙清应该会在三楼上课。
李方潜在教学楼门外坐了一会,就看到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鱼贯而出。
说不紧张是假的,李方潜从山区回来后,行李都没放,直奔机场,到了B市刚下飞机就奔赴T院。
赶路带来的急迫感还没褪去,担忧和惧怕就涌了上来。
李方潜牵了下衣领。皱皱巴巴的,说不定还沾着邻座小女孩吃剩的糖屑。
他低头摆弄着衣角,左手不自觉按向心脏。
尽管在这五秒钟里,他没有抬头,但仅就慢慢靠近的脚步声,李方潜就听出了退缩、踌躇和不舍。
甚至不需要确认脚步的主人是谁,李方潜就一把抱住了来人。
方潜,放手。
沈拙清的语气平静。
其实,沈拙清怎么会不知道,李方潜为何一反常态,在大庭广众下这样放肆。
但,上一次李方潜在楼前等他下课,是什么时候来着?
李方潜的手动了动,不情不愿地放开,跟着沈拙清去了办公室。
这间屋子在短信中出现过很多回,沈拙清常常跟李方潜报备菊花开了忘浇水了火桶没炭电灯停了等等。
而这些李方潜都能记住顺序的物品,此时就真切出现在眼前。
沈拙清早已经在心里排练过无数遍。
在分手短信发出去后的十个日夜里,沈拙清想了无数种开口的方式。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能情绪平稳地说出话来。
两个人,总得有一个是冷静的。
办公室的文件很多,书架上许久没整理,学生的论文和专业书籍堆得满满当当,李方潜却从一堆杂乱中精准挑出了那张相册。
桃木金色印花的相框,罩着拘谨却亲密的二人。
你连藏相片的地方都跟我一样啊。
这是李方潜见到沈拙清后说的第一句话。
就像那条分手短信不存在一样,李方潜轻轻点了一下沈拙清的右脸,说:我房里书柜也放了一张,连相框都和你的很像。
如果没有那条短信,这恐怕成为两个人又一个心有灵犀的小秘密。
沈拙清也不躲,只是深深望着他,承接着来自爱人无比炙热的目光。
你确定它还在吗?沈拙清平静地问。
天知道这些句话在他心里排练了多少次,但李方潜仍旧在这听不出悲喜的语气里,察觉到一丝颤抖。
什么?李方潜往前迈了一步,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了许多。
灼热的气息就在鼻子下方,李方潜微微低头就能碰到沈拙清的嘴唇。
然而,就像心灵感应一样,李方潜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别说吻上去,他竟是连动一下都做不到。
沈拙清叹了口气,缓缓后撤了一步。交缠在一起的气息瞬间被冷空气代替,呛到鼻腔里又痒又胀。
我没猜错的话,你的房间......现在应该什么照片都没有了。沈拙清最终选择了腹稿中最残忍的那一版。虽然演练过许多次,但一张口还是露了怯,不但声音抖得厉害,眼泪也在打转:
方潜,短信里,我是认真的。
第44章 所谓相聚(2)
李方潜没能把这两句话联系起来。
他引以为傲的逻辑思维能力突然宕机了,甚至连短信的内容都回忆不起来,只记得刺眼的几个字,分手。
他记得,当初还和沈拙清讨论过分离这两个字的残忍性,那些带着爱却天各一方的眷侣,应该恨死了这两个字。而此时,他甚至反应不过来,分手究竟是什么状态。
相隔两地吗?他们一直如此啊。情断义绝吗?这显然不可能啊。
李方潜竟然自嘲一般笑了,抬头望向沈拙清,想从他那里找到答案。
沈拙清却只是深呼吸了几下,背过身去,往办公桌走。
再回来时,沈拙清手中多了几个本子教科书厚度,能明显看到用过部分的纸张出现了颜色分层;被包上了硬纸作为书皮,应该是从大日历上撕下来的某一页;封面上规规整整写着一个枕字,下面的岩字看起来很新,应该是在李方潜开通博客后,另加上去的。
沈拙清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缓了口气,才慢慢说:方潜,这些都送你......
李方潜直摇头,不停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然而一直得不到回应。
接了,就代表从此以后情断义绝了?
李方潜不信。
心里有个声音却告诉他,这次不看,说不定以后再也没机会看了。
鬼使神差地,李方潜翻开了第一页,只见密密麻麻写着:
[明天就封校停课了,刚买来很多日用。林泉没大事,只是感冒,但还在医院隔离。]
[记得消毒,日用多买一点,别怕浪费。出门注意安全算了,还是少出门吧,有事打我电话,看到就会回。]......
[生日快乐]......
[去B市的申请已经交了,等我。]......
[进山了,信号不好,这周可能都没法时常联系。想你。]
记录在这里戛然而止,纸面上留下一半丑陋的空白。
拙清,这是什么意思?
李方潜胡乱翻了几下,就已经意识到这是什么,像本子烫手一样,火速放回了桌上,眼泪不自觉就流了出来。
沈拙清递过来一张纸,示意他擦擦眼角:我换手机了,它现在能存好多条中文短信。所以,我以后不会再有记这些的习惯。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换手机,但没必要告诉你新的联系方式。
以后不要联系了吧。
李方潜动作停滞了,时钟滴滴答答在走,两个人的呼吸却越来越乱。
最后,还是沈拙清打破了寂静,叹息一般说:对了,忘记告诉你,我爸去世了。
直到从办公室出来,李方潜才想明白照片没了和沈聪没了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
阮琳琳,阮琳琳......
李方潜几乎抓狂,握拳时指甲都要埋进手心肉里,他追着问沈拙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些问题如果是葬礼前听到,沈拙清大概会激动地要李方潜陪他去对质,可现在,沈拙清竟然能冷静地劝李方潜,别冲动,别打电话,回去再和阮琳琳好好聊。
毕竟电话无法准确传达情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这一点他们深有体会。
李方潜仍旧懵着,沈拙清让他做什么,便跟着做。
然而,他们的状态实在太自然了,完全不像是刚刚说完分手的情侣。
毕竟经过了上百次的演练,沈拙清看起来于平日无异。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毒液早已从胸口蔓延到全身,从脏器开始腐烂,默默消化着蚀骨的痛苦。
沈拙清嘴上仍旧笑着,问:先不提这些不开心的。好不容易来趟B市,我们去市中心逛逛?
那里,有块巨大的红色广告牌,往旁边走几十米的眼镜店,卖很多新颖轻薄的款式。
其实沈拙清是有私心的,他还是想留个念想在爱人那里。可这么多年来,他们早就把自己的一切囫囵交换了个遍。那就买点新的吧,沈拙清想。
李方潜百感交集,并不适合去逛街。而一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同行,李方潜立马就应了下来。
最终是如何选的款式,李方潜根本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记得在偷偷瞄向沈拙清的同时,对方也在不知第多少回偷看自己。
他们之间,是真的有太多心有灵犀的小事。
......Forgetinthee,theircupofsorrowhere.(在你怀中,忘却不幸多多)
李方潜索性把偷窥变成凝望,极轻极轻地说。
本不打算得到什么回应,没想到,沈拙清听得到,也还记得。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说:右脚先生,以后没人做你的眼睛了,你可要保护好自己的眼睛。
说着,沈拙清替李方潜戴上眼镜。这个眼镜的款式比原来那只更俏皮一些,但镜片依旧比较厚。只是两个人都没心思管什么镜片。
他们的姿势暧昧又克制,不像朋友,更不像恋人。
李方潜哽咽了一下,终究是没有开口。镜框冰凉的触感告诉他,真的,要和那些旧事一刀两断了。
手机换了,眼镜换了,记事本换了。
这些想法让李方潜透不过气来,但他甚至不敢多说一句挽留的话。
那是至亲的命啊。
李方潜急匆匆买好了回N市的票这可能是他最短的一次出行。
又一次的,两个人紧紧相拥,像互相道别的旅人或好友。
拙清,别恨我......你忘了我都没关系,别恨我。
在机场,李方潜把手虚虚搭在沈拙清肩上,甚至不敢多用半点力度。倒是沈拙清没绷住,双手用力环着,头低下来,埋在对方颈窝里。
不会。沈拙清久违地说了一长段,这是不在排练台词里的,却比之前的任一句都说的顺口:
方潜,我不会恨你,更不会忘了你。我甚至没办法恨任何人。因为从一开始,也许我们的决定就是错的。明明知道不会有未来,还硬要为了半年见不到一回的所谓希望撑着,那不叫坚持,那叫折磨。明明应该更勇敢一点,或者至少多花一点时间跟家里解释,但是因为吵得烦心选择继续隐瞒,这不叫妥协,这叫逃避。
我会怪阮琳琳,这一点我不会否认,但方潜,我永远不会恨你,甚至也许接下来的许多年我都依旧爱你,但我真的不想再为了东躲西藏的爱,失去其他也很重要的东西。
定时炸弹就在那里,我们一直都知道。而且,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周围就不会只有一个两个炸弹。如果我们没有准备好盔甲,就怪不得逃跑时会踩到引线。
说着,沈拙清轻轻放下双手,结束了这个并不缠绵的拥抱。
他学着许久之前在那个黏腻的夜里,小小出租屋中,两个幻想着未来的人抬手捂住了李方潜的眼睛。
掌心能感受到眼皮的跳动,没一会,手心就湿了一片。无数回忆涌来,李方潜强忍泪意还是以失败告终,只能啜泣着听沈拙清说。
我记得你说过,从文学院和地科院之间,绕楼骑行需要10分钟,你要牵着我去散步。
沈拙清染上了哭腔,努力调整好气息,才能继续说下一句:我们真的好笨啊,花了这么久,都没能牵到一起。
李方潜再也不想忍,伸手反握住沈拙清,掌心紧紧贴着手指,能细细描摹出手指的骨节。
虽然眼睛被捂着,沈拙清仍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现在,终于牵到啦。
这是2004年2月9日,李方潜原定在B市与沈拙清相遇的前5天。
而飞机轰鸣着划破长空。这错过了许久的情人节,终究未得圆满。
从此,前路无知己,生死各东西。
第45章 仍爱你
不管组长怎么劝,李方潜还是放弃了去B市的项目,甚至自费贴上了轮空的机票和住宿钱。整个实验室都无法理解,明明几天前还急匆匆地往那边跑,怎么如今有个能一待几个月的机会,反而不去了。
阮琳琳自认这次自己做了错事。人命关天,她重话也不敢多说,只能看着李方潜搬空了家里所有属于他的物品。
你这是不要妈妈了嘛?阮琳琳哭着趴在门框上。
李方潜一言不发,把沉重的箱子推到门前,砰地摔上了门。
箱轮骨碌碌转着。他在下楼时全心都是后悔,如果当初硬气一些,如果能早一点拦住阮琳琳......事情会不一样吗?
不会。这个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却被心里的愧疚和悲伤拦在耳朵之外。
其实谁都明白,就算当时真的无论如何都到了N市,众叛亲离,举目无亲,他们根本无法在N市立足。这样想想,逃避竟是最卑劣却也最优的答案。
李方潜彻底搬离了家。N大的公寓楼被他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地上还隐约留着阮琳琳的血迹。
原本属于沈拙清的气息,如今被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取代。
李方潜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沈拙清要将笔记本留给他。这偌大的房间,如果吊着思念的东西全没了,那日子过得该多苦?
沈拙清的笔记本还留着几面空白。李方潜就学着前面的字迹,给那个已经注销的手机号发着无人回应的信息。
每发一条,本子的空白处就会多一条记录。不知不觉,厚厚的笔记本已经填满了。
抄短信不需要费脑子,每天做实验累了,回公寓休息前,李方潜都会翻一翻前面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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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顺颂商祺(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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