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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顺颂商祺(8)

    唉我这记性!拙清,你稍稍侧个身,我忘记拿被子了。
    沈拙清正要起身让,阮琳琳突然站起来,接过行李清点着:去那再买吧,带这么多过去也是用不上的,难道你要背着四五个袋子去美国对了,这些东西你绝对不能跟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女孩子分,我可不想要一个洋媳妇儿,你给我老老实实找国内的姑娘,听见没?
    说罢往床边看了一眼,嘱咐道:你过去以后注意点个人卫生,你看我来之前,宿舍乱成什么样子了?跟你说过多少遍,穿着外衣不要往床上坐,阳台也要按时打扫......
    沈拙清听到外衣那句,便不自在地站起来,拿手拍了拍床单上的灰。
    妈,我知道了。李方潜依旧把被子捆成一团,和行李放在一起,忙完还朝床那边笑笑,拙清,你什么时候走?
    先回家陪我爸妈待几周,下个月五号走。
    拙清也要出国啊?阮琳琳听言,颇有些委屈的意思,我老听方潜提起你。你多懂事儿啊,还知道回家陪爸妈待会,潜潜一年不着几次家
    李方潜笑着打断了:妈,看样子您不急着赶路,要不你们接着聊,我先去吃饭?
    阮琳琳嗔怪地拍了儿子一下。
    专业不同嘛。沈拙清说着也站了起来,一直把两位送到门口,那,下个月见啦。
    在家的几周,沈拙清学会了简单的缝纫,围巾和毛衣都织得有模有样,也能帮着做些小工。
    王霞下岗后,盘了个小店面给人缝衣服,因此,沈拙清总算可以淘汰掉一些洗变形了的旧衣服,从压仓的过时款式中,挑些卖不出去的装进箱子里。
    家附近是没有机场的,只能先坐大巴去市区。王霞依旧为了省那几块路途费,将包裹扎得结结实实,便让沈拙清自己上路了。路上一片漆黑,只有大巴发动机的轰鸣。
    沈拙清扛着大包小包,前路看不见光,但他却觉得自己生出一双翅膀,飞出窗外,看万家灯火。他即将生平第一次坐飞机,也即将真的在云端俯瞰整座城市。
    沈拙清伸手按住心脏,咚咚的响声透过手心传到耳朵里。
    飞机呼啸着冲上云霄。此时是夜里,本看不见一点云彩,但沈拙清伸手碰了碰窗户,指尖仿佛跳出一团团白色的棉花,包裹着他,托着他,带他离开这个鱼龙混杂的世界。
    失重感竟然可以如此幸福。
    彼时正赶上雾天延误,落地,又是深夜。沈拙清有些晕机,双脚踏在地板上时,站不太稳。
    来来往往的人已经不是平日里熟悉的模样,却也不像印象里一水的金发碧眼。沈拙清揉了揉腿,在一众熙熙攘攘里,找到了熟悉的眼睛。
    李方潜从信上得知降落时间,却没能及时沟通延误的事情,在奥克兰机场待了三个小时才接到人。见到沈拙清出来,赶紧迎了上去。
    雾太大了,等久了吧?沈拙清很是抱歉。
    李方潜提前查好了电车路线,从检查到换乘几乎没耽误一分钟。上车后,他一手扶着行李防止滑落,一手护住沈拙清:客气什么,才一个月不见就生分了?
    因为第二天是礼拜日,沈拙清得以喘口气再办入学。
    舍友去听音乐会了,李方潜直接把沈拙清带到自己宿舍,帮他清点着行李,问:明天你去不了宿舍,也没法收拾,要不出去逛逛?
    沈拙清点点头,眼睛却在看李方潜书桌上的地球仪。比他平时见到的要大上一倍,上面画满了横竖线条和他看不懂的符号。桌前贴着《低俗小说》的海报。
    那是我舍友的。李方潜以为他在看海报,解释道,一个白人,狂热的昆汀爱好者。下次,我让他叫上你一起去看电影。
    说着,李方潜帮他把日用品一一分类好,换了个更结实的包装上;见他没带香皂,又悄悄去浴室拿了块新的塞进包里。
    沈拙清余光看到了这一切,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大一开学时,李方潜递来毛巾的画面。
    这个人啊,永远都能让人移不开目光。
    阳光穿堂而过,透过白色的窗帘,落下半透明的投影。
    这一刻,沈拙清惘然有种错觉,离家前那一点迷茫和恐惧,都融化在这风吹帘动中。
    当然,错觉只能是错觉。异国他乡的现实生活还是狠狠给了沈拙清一巴掌。
    沈拙清自认为英语还不错,语言成绩也在上游。但此时的沈拙清,直愣愣盯着台上激情澎湃的戏剧史老师,无数个音节以每分钟80个单词的速度蹦进右耳,还没来得及过滤,下一波抑扬顿挫的长句就从左耳挤了进来。
    这些单词在脑海中乱成了一团麻,偏偏这位Ryan教授偏爱更加戏剧的互动方式,每隔十分钟就会与台下进行亲切的眼神或言语交流。
    沈拙清只得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不时抓住自己能听懂的几个转折词,给出微笑、点头或摇头的反应。情真意切、求知非常。
    这节课怕不是戏剧写作,是表演艺术基础吧。
    下课后的闲聊时间更是考验演技。沈拙清觉得自己的词汇量仿佛一夜之间倒退了十年,永远保持得体的笑容,Pardon成了使用频率最高的词。
    心力交瘁的沈拙清又一次跑到湾区从洛杉矶到湾区的公交线,怕是近来最熟的路了。
    李方潜安静听完沈拙清的抱怨,带着似有似无的笑,表情很是诡异。
    你笑什么!沈拙清哀嚎着趴在桌上,有气无力转着地球仪,我最近一直在想,我的语言考试是不是开光了才考那么高。
    李方潜笑出了声,从抽屉拿出一个卡带机,递给沈拙清:考试跟日常交流当然是不一样的。我刚来时比你还夸张我们教授是爱尔兰人,而且那节课几乎全是术语。
    ......
    沈拙清听言,瞬间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神色严肃地拍了拍他的背:那你辛苦了。
    所以,我就把上课的内容录下来。专心听课,听不懂的部分就直接跳下一part。等回宿舍再倒回去,一遍遍重听。李方潜指了指那个铁盒子,继续说:
    其实下课他们聊天都很随意,有些俚语咱没听说过很正常。你只需要如实告诉他们,还不太适应这边的语言环境,请他们放慢语速或和你解释一下俚语就行。
    有些时兴的东西可能是咱们的盲区。这个卡带机也可以收音,我一般整理完当天的课堂笔记后,会听半个小时的新闻。
    李方潜说着,把铁盒子装进沈拙清的包里。
    这么万能?沈拙清好奇地拿出来盘弄,对着说明书一个个试着按键,可是,你把它借我了,你用什么?
    你师兄天赋异禀啊,如今已经这些苦恼都已经解决了。
    哪里是什么天赋好。李方潜想起自己刚来时每天只睡三个小时的日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有了科技的助攻,沈拙清起早贪黑,总算能摸索到教授讲话的精髓,回想起之前课上给出的错误回应,他总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当然咬舌是不可能咬舌的,他还得兼职以供给生活。
    之后的几个月简直可以用水深火热来形容,除了听录音、练听力外,繁重的剧本创作任务也压得人喘不过气。
    用非母语写文学性强的句子不容易,沈拙清总是先用中文写一遍,再对照着翻译。
    兴许是他中文使用地过于娴熟,有些意境很难翻,要么出现语法问题、要么词不达意。
    所以,虽然依旧有公用电话可以用,但沈拙清打回家的频率已经下降到一个月一次,和李方潜的联系次数却直线上升。
    因为李方潜有手机。诺基亚6150,能存8条中文短信,随时随地接听拨打,这让沈拙清惊讶了很久。他经常能听到班里BP机的响声,第一次碰手机,还是看李方潜回电。
    于是,除了和家人联系之外,李方潜通话的任务还添加了一条:帮沈拙清通读作业。李方潜虽然不懂什么信达雅,但对语法和词汇敏感得很。作为回报,沈拙清时常熬夜帮他查好第二天要用的文献,标清楚术语和长难句的意思。
    因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再加上沈拙清闲时就得兼职,两人虽然通信频繁,但再一次见面时,已经是圣诞前夜。
    李方潜常常能在外文名著里读到圣诞节,什么飘雪的天空和灰色的建筑群,通常伴随着革命、求婚、私奔等一系列浪漫的事件发生。
    特殊的日子配剧烈的冲突。正如中国戏曲中,无数个家庭在中秋离散,无数对爱侣于年夜痛哭。
    李方潜想,如果让身边人来写,必不会有那些残忍又幽怨的情节。
    巴特里公园的街灯接连亮起,没有飘雪也没有建筑群。
    出国以来,这是沈拙清第一次到加州以外的地方,也是他很久之前就想踏足的地方。
    身边站着李方潜。
    一条宽路自公园一路向北,从41街往外延伸。这条路上,无数好莱坞巨星冉冉升起,剧作家、作曲家们聚集在此,实验着长篇对白的独角戏或摇滚融合古典的歌舞剧。总会有观众来买单,这里毫不忌惮出格和创意。
    沈拙清一路小跑着,街灯飞速后退,随处可闻的《Silent Night》因为风速变调。
    风是冷的,血是热的。
    剧院中传出的阵阵掌声,是谢幕时不住的安可,是摇滚乐的嘶鸣,是掷地有声的念白,是如泣如诉的咏叹调。
    沈拙清跑到一间剧院前停下,因为惯性,踉跄了几下,胸膛随着大口喘气上下起伏着,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奔跑。
    是这儿!
    沈拙清回头,朝小跑着跟过来的李方潜大喊。
    其实李方潜的速度很快,但沈拙清似乎看见一组绝美的慢镜头:
    来人的棉袄敞开着,露出衬衫黑裤。刘海被风吹到了头顶,露出额头的李方潜显得很年轻,但厚重的黑框眼镜又压住了轻佻。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躲在镜片后面,却吸纳进了满街的灯火。
    来人眉梢是带笑的,沈拙清却读出了除兴奋、喜悦以外的情绪,似乎是一丝期待。
    是了,期待。
    沈拙清站在寤寐思服的剧院前,从来人眼中,能看到光芒万丈的自己。
    而这个眼神,也成了他后来的颠沛半生里,最强大的力量。
    第12章 Rent
    李方潜第一次进剧场。其实台词、舞台设计、表演,这些他是一概不懂的。
    但沈拙清刚刚雀跃的神情,就像一只小鹿撞开了门,带着森林的香气扑面而来,这也让李方潜对舞台产生了期待。
    播报,黑灯,拉幕,乐起。
    舞台十分应景,是刚刚李方潜设想的飘雪和建筑群。一位高挑而灵动的男演员,穿着大红裙、粉丝袜、高跟鞋,在阳台上旋转跳跃。手中的鼓为歌声伴奏,名叫Angel的变装皇后,在街上遇见了一位叫Collins的潦倒男子。
    剧目名叫Rent,在后来的巡演中被译成吉屋出租。故事发生在狭小的出租公寓和酒吧里,转场很快、唱段很多。但李方潜看懂了这是三对有情人的故事,他们遍体鳞伤、绝症缠身,正在度过一个没有暖气、没有电力、交不起房租,只靠蜡烛取暖的圣诞夜。
    Angel跳着舞。他说我比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女人,也比你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更像男人。他与Collins正在台上忘情拥吻。
    接下来那段非常叛逆的摇滚让李方潜记了很久:主角们说着敬自由敬狂喜敬禁忌敬同性恋敬任何性恋之类离经叛道的话,却过着向死而生、昙花一现的日子。
    而故事的最后,随波逐流的人选择回到爱人身边,争吵不断的情侣在爱恨之间越走越近,而那位爱穿红裙的Angel,在用爱融化了他人后,却一身白衣离开了这个世界。
    四座无声,只能听到沈拙清急促的呼吸声。他眼中一团熊熊燃烧的火,随着天使的离开暗了下去。
    拉幕,黑灯,谢幕,散场。
    直到剧院里人都走光了,沈拙清仍旧呆呆坐着,眼泪不住地流。
    这部戏的作者,叫Jonathan Larson。过了不知多久,沈拙清才从戏里走出来,叹息着说。
    李方潜递过去手帕,见沈拙清丝毫没有反应,伸手帮他擦干净脸颊。沈拙清置若无物,断断续续地兀自说着:
    他最好的朋友是同性恋,他眼睁睁的看着三四个好友死于AIDS。对于这种事情,那时候的舆论......你知道的。我们那边也差不多也许更甚。
    可他参加病人的分享聚会时,有患者很轻松地告诉他,自己还剩下两年光阴。
    死亡一点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世人无法给走向死亡的他们以尊严!
    Larson花了七年时间改编这部剧,摇滚、爵士、探戈!阶层、性向、歧视......前年初演时,郑钦译老师说,这是舞台剧的革命。
    可Larson......他甚至没能活着看到第二天Rent的正式演出。*[1]
    沈拙清说着突然哽咽起来,像孩子一样埋在李方潜的肩头。李方潜从未见沈拙清这样哭过,汲汲奔于生计时没有,触景伤情时没有,却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已故剧作家,泪流不止。
    共情能力李方潜是有的,当初放《霸王别姬》时,他眼前瞬间浮现出命途多舛的怨偶,和无助的沈拙清,也不知为何,止不住地心酸和担忧。
    台上的同性爱人拥吻,他也能共情到那种爱人在侧的满足和幸福。而性别、地位、舆论统统靠边站,一个从小就在封闭传统教育下长大的人,却很想和那些同性恋者们一起敬搅拌冰茶的声音。
    而此时,看着沈拙清,李方潜却不知此刻的感情能否被称为共情。不光是理解他、包容他突如其来的感性,更像是透过雾眼读懂了他的悲喜、他的热爱、他的过去。
    李方潜轻轻拍着他的头,一声不吭,直到剧场工作人员进来喊人,才镇定地问道:
    想喝酒吗?No Day but Today. *[2]
    这个点正是午夜场到达高潮的时候。
    舞池中的人几乎贴在一起,疯狂扭动着腰肢。台上是穿着性感的舞男,一边挑逗地脱下外套,一边摆出热烈的姿势。
    背景音乐声很大,沈拙清那点伤春悲秋的情绪瞬间被被强烈的鼓点震到九霄云外。
    这儿真不像你能找到的地方。沈拙清扯着嗓子,大声在李方潜耳边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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