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去书院做什么?进宝不解。
薛晏单手撑在头侧, 闭着眼睛假寐, 像是没听见他问话一般。
进宝悻悻地闭上了嘴。
他自是不知,昨天自家主子醉得云里雾里, 半晕半醒之间,还清楚地记得,君怀琅说这些日子都要来临江书院读书, 还是和那个沈流风一起。
这不爱吃酸的人,吃上一次,就能记得好一阵子呢。
临江书院就建在江边上,虽占地广,但因着地势原因,门口的道路却不大宽阔。金陵城的官道都是能并行四架马车的,但临江书院门口却只能并行两驾。
今日下了大雨,车来车往的,再加上人多,路上积水,进去的马车一时间就被堵在了路口,难以前行。
马车停在了路口,只得艰难绕开行人,一点一点地往里挪。
薛晏皱起了眉。
他今日来,既不知道君怀琅走了没有,也不知道他带没带伞。只是想到他许是会淋雨回府,他就忍不住地要往这儿来。
这会看着路上四处都是落汤鸡似的书生,他心下就有些烦躁。
半天都进不去,万一君怀琅已经冒雨走了怎么办?
停车。想到这儿,薛晏扬声道。
马车停在了路边。
还没等进宝反应过来,就见薛晏抽走了他手中的伞,一躬身便下了车。进宝手忙脚乱,赶紧从座椅下头抽出了备用的拿把伞,跟着跳下了车。
就见他主子撑着伞,踏过满是积水的青石地面,一路往书院中走去。
进宝一头雾水地跟在后头,直到在书院的屋檐下看到了那抹青色的身影,才恍然直到了自家主子是来做什么的。
进宝在后头偷偷地嘿嘿一笑。
屋檐下的君怀琅也有些诧异。
顺着拂衣指的方向,他看见了打着伞走来的薛晏。
雨下得很大,把周遭的景物和来来往往的人都模糊了去,只见他一路打着伞,迎着自己而来。
天上万千雨丝倾泻而下,周遭躲雨的书生正热热闹闹地说着话,一片嘈杂之中,君怀琅的心口忽然涌入了一股热腾腾的情绪。
不过下了场雨罢了,他怎么来了?
薛晏走近了。
分明他与周围的人都是同龄,甚至不少在此读书的书生秀才,年岁都比他大得多。但他身上偏生有股沉稳威严的气场,甫一走近,周围一时静了下来。
君怀琅看见,他的靴子和衣摆都浸透了水渍。
他一时说不出话。
就见薛晏停在了他的面前。
后头的进宝连忙跑上前去,把自己手里的伞打在了雨中的沈流风头上,接着就看自家主子停在了世子殿下的面前。
世子殿下站在台阶上,他站在阶下,二人正好平视,旁边是书院栽种的青竹,在雨中簌簌作响。
没带伞?他主子问道。
君怀琅愣了愣,说:早上天晴,便忘了。
接着,他就见薛晏侧目,对旁边的拂衣说:下不为例。
气场沉冷,让拂衣一时都忘了这不是自己的主子,诺诺地点头应是。
走吧。薛晏说着,把手中的伞倾到了君怀琅的头上。
君怀琅跟着走出了一步,便被薛晏带到了身侧。
风恰是从东边吹来的,薛晏往他旁侧一站,恰好将风全都挡住了。
而顺着风吹的方向,薛晏身上沉冷厚重的气息,恰能飘到他的鼻端。
淡,却沉郁,是股萦绕不散的檀香。
君怀琅抬头,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
冷硬,沉静,眉目间有散不去的威势和戾气。
这气味通常应是佛堂中、供奉在佛祖之前的,如今从薛晏的身上闻到,竟奇迹般地并不违和。
像是神龛中的怒目金刚,又像是受了点化的斗战胜佛。
就在这时,薛晏抬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往自己的身侧拢了一把。
沉郁的檀香将他裹住了。
小心些,别走到伞外去了。薛晏说道。
君怀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有些出神。
他难得地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今日怎么到这里来了?
薛晏看着前方的路,眼神没动,淡淡地道:恰好路过。
这从郊外回来的路,君怀琅可是走过许多次的。无论哪一条,都不会恰好路过临江书院吧?
他又看了薛晏一眼,但薛晏却不出声了。
君怀琅只得收回了目光。
走在后头的进宝小声叹了口气。
怎么啦?跟在旁边的拂衣小声问道。
进宝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自家主子还以为掩饰得很好,却不知从后头看去,他的背影有多僵硬。
肩背挺直,如临大敌,尤其那只方才揽了对方一下的手,松开之后,根本没舍得收回,在对方没看见的地方,一直虚环着他。
像是怀中藏了件多么珍贵的宝贝一般。
待上了车,车厢和帘幕将窗外哗啦啦的雨隔开,君怀琅耳畔喧嚣的雨声才小了些。
他出了口气,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摆。
纵然方才路上再如何小心,却还是弄湿了鞋袜。这会儿湿漉漉地粘在身上,总归有些不舒服。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看见了薛晏的衣摆。
深色的杭绸布料,虽说看不分明,却还是让他瞧见了,对方的衣摆全湿了个透。
他抬头看向薛晏,就见他安静坐在车厢里,侧目看向窗外。
而他的衣袍,从肩膀湿到了胸口,只有挨着自己的那一小半,是干燥的。
君怀琅一愣。
他想起来,这么大的雨,自己身上竟半点都没有淋湿。
薛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侧过头来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君怀琅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碰了碰他湿了的那侧肩膀。
果然,布料冰冷濡湿,紧紧贴在皮肉上。隔着湿漉漉的布料,还能感受到里头坚硬紧实的躯体,蓬勃地散发着热气。
君怀琅忽然像被烫了一下,收回了手。
薛晏这才回过神来,知道他在看什么。
就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他今日来,就是怕君怀琅淋雨的,路上打伞,自然也要将他遮严实。
况且,方才二人离得那么近,莫说只是下雨,即便天上往下砸刀剑,估计他都感觉不到疼。
没事。薛晏收回了目光,只觉方才被碰到的那块皮肉下,脉搏突突地跳。哪有下雨天不淋雨的。
君怀琅心道,我就没有淋到。
可他却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他淡淡嗯了一声,转开了目光,看向窗外。
方才他心口那股莫名其妙的暖意,在安静无声的车厢中,逐渐往他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他早习惯于将身边的人护在身后,也从没觉得,自己是需要被保护的。
他父亲性子冷淡,对儿子的教育也要严厉些。而君怀琅又是长子,无论是他的弟弟妹妹,还是母亲姑母,都是要他护着的。
前世,他还未加冠父母就去世了。他承了爵,整个永宁公府的担子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这一世,即便是对薛晏,在认同了他之后,自己也是下意识地护住他在他看来,也没什么不对。他即便是皇子,处境却比他要差得多。众人皆厌恶他、躲避他,自己理所应当地伸出援手,也在他应做的范围之内。
但他从没想到,自己却有被对方护在身侧的时候。
即便是一场对自己而言,没什么大不了的雨。
马车一路静静地驶回了巡抚府。
待他们的车停下,已经不用他们自己撑伞了。早有下人撑着伞等在门口,替他们打开车帘。君怀琅一下车,就被一把伞笼在了头顶。
周遭的雨簌簌落下,在地上溅起水花。
他却没来由地想到了方才在书院中,那把倾在自己头顶上的伞。
他回过头看了薛晏一眼。
薛晏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他正由进宝打着车帘,微微一躬身,从车上跳了下来。
就在这时,君怀琅的耳边响起了一声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猫叫。
他回过头去,就在细密的雨中,看见巡抚府的大门外,一抹深色的小影子,蜷缩在大门的角落里,在微微地动。
恰是个雨打不到的的地方。
给他打着伞的下人恍然未觉,正要领着他往府中走。君怀琅的脚步却停了下来,吩咐道:等等。
接着,他接过伞,往那个角落走了两步。
白色的墙角下,卧着一只毛茸茸小野猫。是虎斑的花色。看见有人来,那小猫抬起头来,吓得往角落里缩了缩,却不忘龇起小乳牙,冲着他呼噜呼噜地恐吓着,倒是像只凶巴巴的小虎。
那一双眼睛,竟然是琥珀色的。
第67章
怎么了?
君怀琅从身后听到了薛晏的声音。他抬头, 就见薛晏走上前来,正低头看着他。
单从颜色上看,这两双眼睛倒是有异曲同工的模样。
有只猫。君怀琅的眼睛里染上的笑意,抬头对薛晏说道。
薛晏对上了他眼中柔软的笑意, 心下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一软。
接着, 他转头看向了角落里的那只小虎斑。
一身软绵绵的毛被淋湿了一半, 其余的都戒备地乍了起来, 似是要让自己看起来凶狠些。
但是适得其反, 那喵喵叫的声音软得发嗲。
薛晏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转开了目光。
君怀琅却向着那只小猫伸出了手。
这雨一时半会还停不下来,这般小的一只小物, 留在雨中怕是要冻死。君怀琅说着, 试探着摸了摸它。
那小猫作势要咬他,但小乳牙落在手背上,却没什么劲儿,轻得像撒娇。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拂衣打了个喷嚏。
君怀琅这才忽然想起来,回头对拂衣说:你是不是碰不得这种有毛的动物?
他是记得的,少时拂衣碰过一条小犬,犬毛粘在了身上, 让他连着打喷嚏起疹子, 折腾了两三日才好。
拂衣羞愧道:少爷不必管我。
哪儿有因着奴才碰不得动物, 主人家就不养猫的?
君怀琅却是犹豫着缩回了手。
养猫事小,可拂衣日日跟在自己身边, 免不得就要接触。
但他看着这小猫的这双眼,晶莹剔透的琥珀色,却让他莫名地有些舍不得。
不然, 你去同门房讲一声,让他们将猫带回去。君怀琅说着话,却没起身,一双眼定定地看着那只猫。总归先将它救活,其余的
却在这时,一股轻微却悠长的檀香,从后往前,缭绕在了他的身侧。
薛晏的气息近了,接着,他伸出了手,一把将地上那只猫捞了起来。
他没什么抱猫的意识,单手捉着它身体的中段,就能轻松地将它握住。那猫骤然被抓起,挣扎着四爪,可分毫没用。
君怀琅抬头,就看见薛晏站在他身后,俯身将这只猫捉了起来。
我替你养。他淡淡地说。你什么时候想看了,来我这里瞧就是。
他没说,他是看不得对方那副依依不舍的模样。不过是个小畜生,想养来就养了,有什么舍不得的,要在这种小事上让他为难?
却不知,此时在君怀琅面前的,是怎样的一幅画面。
一个是高大冷肃的青年,挺拔修长,肩宽腰窄,青松一般站在雨里,通身都是上位者的冷戾和淡漠;一个是虎样的小猫,张牙舞爪,凶巴巴地龇着小乳牙。
两双琥珀色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广陵王殿下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尊贵,虽说是要养猫,但自然不会真让他亲自动手。
那猫被他像战俘似的捉回了房,就丢给了进宝。进宝连忙小心地将那猫擦干了,焐热了,又给它喂了食物和水,指挥着丫鬟们给它在屋里搭了个窝。
主子自然可以丢下不管,可这小猫要是死了,他进宝估计就得偿命了。
不过幸而这小猫聪明,并没淋太多雨,回来的时候也还活蹦乱跳的。这会儿吃饱喝足了,便精神得很,还有精力倨傲地翻开肚皮,纡尊降贵地让进宝摸一摸。
进宝不由得心下腹诽,这猫都比他主子招人喜欢些。
薛晏回了房,便自去书房中整理今天巡查水利的资料。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的公文送到了他的案头。他来之前,江南品阶最高的官吏是永宁公,可如今他来了,这些公文便自然而然地送来了他这里。
薛晏而今早已习惯了,这些小事于他也是得心应手。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不见小,渐渐的便入了夜。
就在这时,一声细微的猫叫从他书房中传来。
薛晏抬头,就见那只猫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平日里他做事时,房中的人没一个敢出声的,唯独这个初来乍到的小畜生,敢在这儿若无其事地喵喵叫。
薛晏抬头看了他一眼。
就见那方才湿漉漉的,颇为狼狈的小猫崽,此时已然精神焕发。它迈着猫步,在薛晏的书房里巡视了一圈,接着纵身一跃,跳到了薛晏的书桌上。
薛晏眉峰一挑,看向它。
原来不止人会恃宠而骄,这种小畜生也会。仗着自己得了君怀琅的青眼,就敢在自己这儿四处招摇,活似成了它的地盘一般。
薛晏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一伸手,就捏着后脖颈,将那只猫提到了面前。
一声猫叫,那小虎斑又落进了薛晏的手里。
薛晏屋中的下人们,自是各个都喜欢这毛茸茸的小狸奴。它今日被带到了这儿,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地摸摸它?唯独薛晏,抓来拽去的,半点怜爱都无。
他身上煞气太重,吓得小猫又开始喵喵叫起来。
薛晏却是单手提着它,冷眼上下打量了一番。
也没什么过人之处。薛晏神情冷漠,在心中默默地想。也不知哪儿就得了他的青眼,想必还是他心善,看不得这小畜生淋雨。
想到这儿,薛晏轻轻笑了一声。
进宝匆匆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番场景。
自家主子坐在桌前,竟是头一遭没有全神贯注地做事,反倒半点温柔都无地拎着那只猫,神情轻蔑,唇角却带着笑。
那猫早察觉到了危险,此时正喵喵直叫。可这小奶猫,叫得再惨也带着两分嗲,反倒让面前这场景,看起来说不出地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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