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以永宁公的那冷淡性子,是不会来参加这样的宴会的。但此番既要给薛晏接风,又是他好友沈知府攒的局,故而他也一直未曾离席。
薛晏便没法儿走了。
一整个下午,席间的酒水就没断过。他不喜看歌舞,恰好永宁公也不喜欢,坐在他旁侧,没一会儿竟和他聊起了朝中之事。
只言片语,永宁公就对他颇为欣赏,没一会儿,话就多了起来,也开始频频地给薛晏敬酒。
即便席上喝的是江南的桃花酿,那也是醉人的。
待到日薄西山,散了场子,薛晏的脚底都有些打飘,通体也在发热,惹得他烦躁得不得了。
故而君怀琅夜里来到薛晏的院落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薛晏歪在窗边的坐榻上,没脱鞋,单脚踩在榻上,一手支额,一手搭在膝头,瞧上去大马金刀的,倒像个山寨里的匪头。
他眉头紧锁,闭着眼假寐,一看就是不大舒服。
房里的下人们还在忙忙碌碌地布置,人进人出的。不过,即便此时院中乱糟糟的,却唯独他周围三尺井然有序,一看就是周围的下人们都将他照顾得极好。
他手边放着醒酒汤,桌上备了些小食,进宝还在旁边替他打着扇。
君怀琅站在门前,一时有些踌躇。
他笑了笑,只觉自己旧习难改,倒是忘了薛晏已然今非昔比,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只有自己记得的落魄皇子了。
自己只想着他晕船,有些担心,却忘了而今的下人们,即便广陵王仍旧是那个有苦不说的闷葫芦,也不会胆敢不察言观色、照顾不好他的。
反倒他有些多此一举。
君怀琅刚在门口停下,进宝就眼尖地看见了他。
果然!他就知道,这心软的世子殿下,今儿个绝对要主动来找王爷!
进宝心中不由得为自己白天的善意之举鼓掌痛哭。
这会儿的阎王爷,可是喝了酒的阎王爷,那就是炮仗上浇了热油,不点都能着。他们这会儿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碰虎须一下,结果世子殿下就来了。
这可真是自己的福报啊!
进宝连忙出声:世子殿下,您来啦!
果不其然,侧卧在榻上的猛虎,骤然睁开了浅色的双眼,往门口看去。
君怀琅闻言,面上露出个温和的笑,领着拂衣走了进来。
进宝看见,榻上微醺的阎王,不动声色地将踩在榻上的那只脚放了下去。
王爷今日住进来,有些仓促,我便想着来看看,还缺不缺什么。说着,他走到了薛晏的面前,抬手让身后的拂衣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
又听说王爷有些晕船,我就带了些枇杷,和早熟的酸杏,还有些阴凉了的绿豆水,给王爷送来。君怀琅接着说。去年我来江南的时候,也有随从晕船,寻医没什么用,倒是吃了这些就见好了。
拂衣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上头是一盘洗好的水果,还沾着晶莹的水珠,并一碗绿豆水,荡开清润的色泽。
薛晏抬眼看向他,因着醉酒,目光有些钝,瞧了他片刻,都没挪开眼。
进宝恨不得把嗓子咳破,提醒这位祖宗回神。
君怀琅愣了愣,接着问道:王爷喝酒了?
薛晏嗓音沙哑地嗯了一声,抬手指了指身侧的位置:坐。
君怀琅走过去坐了下来。
薛晏扶了扶额头,抬手从盘里捡出了个什么,丢进了嘴里。
是个青杏。
进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别人不知,他这日日伺候的奴才不可能不知。他们主子平日不怎么忌口,但唯独不爱吃酸。
但紧跟着,他就见自家主子面不改色,咀嚼着那个青杏,将它咽了下去。
可有好些?君怀琅目光中满是期待和关切,看向他。
便见他家主子看向对方,颇为乖巧地点了点头。
好多了。他说。
第65章
进宝听着都替他牙酸。
他可是知道的, 当初薛晏刚从宫中出来,才建了王府,府上有个丫鬟做事不利索,给薛晏的晚膳里上了一道酸菜鱼。当时薛晏才从衙门中回来, 只闻到那股醋味, 脸色就沉了下去。
之后, 那丫鬟便再没出现在广陵王府中过。
可如今, 他主子吃了这么一整颗青杏, 竟是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进宝正呆愣着,就见君怀琅展颜一笑,一时间, 仿佛院中的桃花都簌簌地开了似的。
管用便好。他笑着说道。我虽没晕过船, 但也知不舒服。王爷今日又饮了酒,想必还要再难受些。
薛晏愣愣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热。他艰难收回了目光,拿起桌上的那碗绿豆水,喝了个干净。
虽不过勉强将他口中的酸涩冲散了两成,但他也不怎么尝得到了。
是挺不舒服的。他说。
君怀琅竟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委屈。
再看薛晏,他虽歪在那儿,面上没什么表情, 眉心拧着, 使得他看起来尤其地凶, 但细看才知,他眼眶有些泛红, 目光也含着醉意,有些怏怏的。
一看便知,是醉得难受了。
他抬眼看向君怀琅, 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泛着两分醉后的水光,像只无精打采的大犬,教君怀琅的心口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下。
像是被软绵绵地轻轻一撞。
他自是知道官场应酬有多累人,更何况是薛晏这种不擅言辞交际的人了。
不由自主地,他又忘了薛晏是个谁都不敢得罪的阎王,语气跟着心头一并软了几分:那明日王爷便在府中好好歇歇。我同他们说好,不教他们早上打扰你。
进宝没眼看自家主子恃醉撒娇的嘴脸,抬手示意周遭的下人们,一并退了出去。
薛晏的嗓音有些哑:不行,明日一早,还与国公有约。
也怪他今日和永宁公谈得太过,使得永宁公来了兴趣,硬要明日同他一起去看看城郊的水利。
薛晏自然没有拒绝。
公务竟这么赶?君怀琅一愣,不过转念便想起来自己父亲在公事上有多苛刻。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笑道:那王爷今日就早歇。
薛晏闻言,抬头看向他,见他要走,忽然问道:你明天去哪里?
他喝多了些酒,目光就有些掩饰不住,灼灼地看向君怀琅,让君怀琅都觉察到了几分,莫名被烫到了一般,有些不自在地转开目光,道:这几日都要去临江书院。
薛晏接着问:和那天那个好听曲儿的纨绔一起?
这说的想必就是沈流风了。
君怀琅去临江书院,自然不是为了找沈流风。这几日天气晴朗,他想趁着这几天,将江边的大坝探查一番。
毕竟前世,金陵堤坝决口的案底他是翻了许多遍的,他想结合前世的记忆,试着提前找到堤坝决口的隐患。
但是这话自然不能跟薛晏直说。
沈公子不过是兴趣风雅了些,也不算是纨绔。君怀琅笑着道。我总归闲来无事,便趁着人在金陵,多去临江书院读读书。
薛晏冷哼了一声,错开目光,没有说话。
若放在平日里,薛晏这般模样,定是能将周围人吓得不敢吭声。但他现在在君怀琅眼里,不过是醉得在发小脾气,让人颇有些无奈。
那,我便告退了,王爷?还惦记着薛晏要早些休息,君怀琅试探着开口道。
听到这话,薛晏又抬起头来看他。
他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君怀琅也不急,便站在原地等他。
之前没见他喝多过,倒是没发现,这小子还有借酒耍赖的习惯呢。君怀琅不由得腹诽道。
接着,他就听见薛晏开口了。
你又要走。他说。
这个又字,听得君怀琅一愣,接着便懂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说一年前?
那会儿,自己被家人从宫中接出去,自是没有同他告别的。再之后,自己要离开长安,也是在犹豫之时,恰在长安城外遇见他,才告诉了他。
总归是自己两次都不告而别。
君怀琅这一年将注意力都倾注在了前世将他父亲害死的事上,一直没有静下心来想过这个。直到现在和薛晏两两相对,他才恍然有些心虚。
他原本是不会心虚的。他向来做的,都是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无论什么时候,都无愧于心,也不会后悔。
善待薛晏是如此,南下为父亲解决危机也是如此。原本这是两件不相干的、他该做的事,却因着一个变故,变得有了关联。
这个变故就是薛晏。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薛晏回报什么,只想让他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从而保全自己的家人。
但是,薛晏却回报了,甚至不留一丝余地。
即便他从来不说,君怀琅也能感觉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看起来颇为孤僻冷漠的少年,却把自己满腔的赤诚,都回报给了他。
他回报得太多,多到让君怀琅觉得是自己亏欠了他的地步。
这时候,他再离开,心中就存了愧疚。
君怀琅顿在原地,看着薛晏,一时没说出话来。
片刻后,薛晏转开了目光,说道:你回吧。
他有些懊恼,只觉喝酒误事。他今日喝多了些,脑子就有点昏沉,一些本该藏在心底的情绪和话,一不留神,就都流露了出来。
他知道,不应该的。
薛晏扶着额头,重新闭上了眼。
他心想,矫情死了,跟他说这个干什么,丢人。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了起来。
却不是由近及远,而是由远及近。
就在薛晏以为是幻觉的时候,一只干燥的、微微发凉的手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薛晏抬头,就见君怀琅站在自己面前,正低头看着他。
房间中光线柔和,他的视线也极为柔和,微微地闪着光。
之前在宫中不告而别,实是情非得已。之后要来江南,也没有主动和王爷说一声,是我的不对。他说。
薛晏愣愣地看着他,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他哑着嗓子,小声说:你没错。
君怀琅却摇了摇头,嗓音温和清凌,语气颇为认真:一直没有同王爷说。要来江南的事,是早安排好的。我也有些事一定要在这里做。原想着在宫中陪你到开了春,再同你讲,却不想出了意外。
薛晏嗓音低哑,不假思索地地道:要做什么,我帮你。
君怀琅一愣,接着心口泛起一股莫名的暖意。
总是这样。他心道。自己是在同他解释自己的来意,可在他的眼里,却只有一件事。
自己为什么做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帮自己做。
之前在宫中便总这样,一言不发地自去做了许多事。如今一年过去,仍没有变。
他脸上泛起了个无奈的笑容,轻轻拍了拍薛晏的额头,哄孩子似的温声道:那便先谢过王爷了。
薛晏耳根有些烫,连带着脖颈都烧了起来。君怀琅那手,原本是替他降温的,但效果却并不怎么好,反倒让薛晏与他相接触的那片皮肤,烧得更厉害了。
他想抬手握住他的手,又用自己最后的那点自制力,狠狠地将自己的手锢在原地,便使得他的动作有些僵硬。
他垂下眼,嗓音低低的。
不必谢。他小声说。
第二日一早,薛晏就和永宁公出了门。
君怀琅看着这日天气不错,便出发去了临江书院。
他原想着,上午在那儿上半日课,下午就到堤坝上去。却不料江南的天说变就变,快到中午时,便下起了大雨。
他看着天气好,并没让拂衣带雨具,巡抚府离书院不算太远,他便也没有坐马车。这下,他只得被困在书院中,只好等到下午雨停了再离开。
却没想到,这雨一下便停不下来,一直到下午书院下了课,也半点没见雨势减小分毫。
这下,书院里的学生们都被困在了里头。
有些带了伞的便先行离去了,其余的书生们,便都在书院中等着雨停。可等了片刻也不见雨小,便有学生开始冒雨往外走。
沈流风原本和君怀琅一道等在这儿,等了片刻,也有些坐不住了。
要么我们先冒雨出去?他说。我家的马车停在书院外头呢,我先将你送回去。
君怀琅看了一眼外头的瓢泼大雨,想来说不定今日都停不了,闻言,他没多犹豫,便点了点头。
外头,果然是一片浓稠的雨幕。不少学员站在屋檐下,愁眉苦脸地等着雨停。
沈流风一咬牙,先冲进了雨里:走吧怀琅!咱们走快些,便能少淋些雨了!
君怀琅闻言应了一声,正要跟着出去,却被拂衣拽住了。
少爷,你看那儿!他指向书院的大门口。
君怀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就见一众向外跑的书生中,有一人打着伞,逆着人群,往书院中走来。
那人一身深色衣袍,身量很高,通身一股上位者的杀伐气场,在江南朦朦的烟雨中,看起来颇为格格不入。
第66章
进宝一路小跑跟在后头, 手里打着把油纸伞,不敢多说一句话。
他今日跟着主子去金陵郊外巡视水利,到了快正午时便下起了雨。幸而他们出行的马车中有伞,永宁公做事又颇为认真固执, 故而他们冒着雨, 一直到了刚才, 才巡查完了田地, 往城中赶。
刚进城, 往东行两里就是临江书院。这会儿路上没什么人,透过窗子,恰能看见有个冒着雨的书生一路往家跑。
雨水将长衫打得透湿。
停一下。坐在窗边的薛晏忽然出声道。
他们今日出来, 坐的是衙门的车, 这会儿一路浩浩荡荡的,薛晏的车一停,跟在后头的官员们的车都停了下来。
主子?进宝连忙凑上前来等他吩咐。
去告诉沈知府,我有点事,让他们先回衙门。薛晏说道。
进宝连忙冒雨下车,去找沈知府了。
故而,车队中最前头的那辆,粼粼地驶离了大路, 往临江书院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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