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怀琅松手放箭。箭矢破空而去,虽在君怀琅的力道下有些偏移,却仍旧铛地一声,钉在了靶上。
在旁边紧张地看了半天的薛允焕忍不住欢呼出声:中了!
君怀琅的眼睛也因惊喜而发亮,面上浮起了笑容。
竟是一箭就射中了!虽说这多半是薛晏的功劳,可这箭从自己手中射出,钉上箭靶,却仍让他有种奇异的成就感。
薛晏站在旁边,一垂眼就能看见他亮晶晶的眼。
君怀琅生得本就清朗出众,却又天生一副冷相,看起来疏离又清冷。可此时一笑起来,便像融雪中开出了花一般,让人忍不住想再让他笑笑,好教他这笑意永远存住。
再来一箭?薛晏问道。
向来对射箭不感兴趣的君怀琅点头道:好啊!
薛晏抬手,从旁边的箭筒中抽出一支来,熟练地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便搭在了君怀琅的弓上。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教习师傅皱起了眉头。
那位殿下。他扬声说道。怎的不在自己的位置上?
说着话,他便抬步走了过来。场中的皇子和伴读们,听到他的责备,都停下了动作,往这边看来。
这教习师傅向来喜欢四皇子,家里的官员又跟四皇子母妃宜婕妤的许家走得近,故而向来偏袒他些。
而至于那五皇子,本就是人人都畏惧的煞星,再加上初来乍到就抢过四皇子的风头,故而教习师傅向来当他不存在,从不用心教导。
此时见他在那儿指导他人射箭,教习师傅便有些不满了。
殿下,还是自己勤加练习为好。他站在薛晏身边,虽语气恭敬,但却分毫不客气地说。须知好为人师可不是好品德,您只管练自己的,其他殿下,只由下官来教就可,还请您回去吧。
旁边,薛允谡已然笑出了声。
自己还在上课呢,就教起别人来了?他笑道。看来师傅都没资格教你了,干脆以后,你别再来了。
薛晏看了他一眼,放开了君怀琅手的弓,又将箭塞到了他手里。
接着,他走上前去,一抬手,就抽走了教习师傅手里的弓。
那弓足有一石半沉,弓弦极紧,即便是教习师傅,拉开也是不容易的。
薛晏拿过那弓时,教习师傅下意识便要收手拿回来,可薛晏的动作利落而有力,他刚收回手,弓已经落在了薛晏手里。
接着,他对上了薛晏冷冷瞥来的目光。
下一刻,薛晏抽出旁侧的一支箭,就站在原地,弯弓搭起,手臂一收便将弓拉满,瞄都未瞄,侧身抬手,箭便嗖地一声射出去,一声沉响,钉在了靶子正中。
他站的位置,还非常偏,并没有正对箭靶。
一时间,看热闹的众人都愣住了,旁边的薛允焕不由得惊呼出声,看向薛晏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崇拜。
紧接着,薛晏又抽出了一支箭,瞥了教习师傅一眼。
教习师傅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从这样刁钻的角度,不用瞄准,就能飞快地正中红心,还是这样沉的一把弓,这是连他都做不到的。
他自然也不知道,薛晏在燕郡,学的向来不是京中这般花拳绣腿的功夫。他面对的是凶狠莫测的突厥敌军,是在战火和箭雨中,百步穿杨,一箭取下贼首的项上人头。
对上薛晏的目光,他从中读出了不加掩饰的嘲讽。
接着,在众人都没回过神来时,薛晏的第二箭射了出去。
这次,箭靶上发出的是木头清脆的咔嚓声。
众人看去,就见第二箭自箭尾穿过了第一箭的箭身,将纤细的木质箭身劈成两半。箭簇顶着前一只箭簇射进靶心,竟立时将靶射穿了,前头一只箭的箭簇,啪嗒一声,从靶子背后落到了地上。
一时间,整个校场落针可闻。周遭笑着看热闹的,此时都瞠目结舌,看着远处地面上被射成两半的箭。
片刻后,薛晏轻轻嗤了一声。
师傅,他慢悠悠地开口,嗓音漠然而平静。这般的话,我可有资格教他?
第30章
君怀琅倒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薛晏。
他微微扬起眉头, 瞥向教习师傅,一双浅色的眼睛里含着两分讥诮和笑意,反倒显得生机勃勃,有种难得的张扬肆意。
那是他身上罕见的少年意气, 像是枯枝上生出了嫩芽一般, 在他淡漠疏离的神色中初见端倪。
他心想, 可能这就是在燕郡时的薛晏, 也是他原本的模样。只是在长安的很多年间, 被众人杀死了,最终成为了前世他所见到的那个人。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去。君怀琅的唇角不由得向上翘起。
那边,教习师傅尴尬地走开, 只作方才的事情没有发生。周遭看热闹的众人也纷纷挪开了目光, 还在相互窃窃私语,讨论薛晏方才是怎么用一支箭将另一支箭劈开的。
君怀琅转回目光,想再抽出一支箭来试一试。
就在这时,他看见薛允焕的目光宛如实质,热烈而激动地盯着薛晏。他还试图维持住倨傲的神色,嘴角费劲地紧绷着,但那一双眼的亮光,怎么也藏不住。
君怀琅一愣:这是
接着, 他就见薛允焕克制地走到薛晏面前, 清了清嗓子, 神情倨傲地看向他,摆出了一副纡尊降贵的模样, 说道:你来帮我看看,我的射术有什么问题?总也不够准,怪恼人的。
君怀琅却见, 薛允焕虽浑身绷着股矜持劲儿,但他若生了条尾巴,此时都能摇得打圈儿了。
他站在旁侧,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方才还同自己显摆箭术精湛呢,此时便全然忘了,只管找薛晏讨教去了。
却见薛晏看了薛允焕一眼,抬手点了点他手中的弓,示意他搭箭拉开。
薛允焕照做,仍旧是腰背挺直,一副贵气又倨傲的模样。
怎么,我射箭的姿势还需教么?他高傲地说道。我这箭术,可是师从哎哟!
不等他话说完,薛晏眼皮都没掀,足下一动,便踢在他与肩平齐的双脚上,轻而易举地一扫,就矫正了他的站姿。
侧身,站好。他言简意赅。没等薛允焕回过神来,他又单手捏住他肩膀,往后一掰。
端平。他说道。手臂还欠些力道,练得少了。下盘不稳,回去每日扎一个时辰马步。
说着,他又在薛允焕紧绷的后背上拍了一下:放松,别把力气用在没用的地方。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干净利落,又丝毫不留情面,手下也没留几分力,一连串的矫正下来,薛允焕只觉自己肩背都疼麻了,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抬头,就见薛晏抱着胳膊,脸上的嫌弃轻而易举就能看出来:你刚才说,师从谁?
他这表情,让薛允焕觉得自己还不如燕郡的普通兵蛋子。
虽说薛晏心中,十有八九的确是这么想的。
薛允焕心下泛起一阵羞恼,箭也不射了,摆好的架势一收,没好气地怒道:说了你也不认识,告诉你做什么!
说着,他转过身,气势汹汹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方才的崇拜和向往,全都被薛晏的一个表情弄得烟消云散了。
他堂堂大雍唯一的嫡子,何时受过这般区别对待,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薛晏这厮,方才对着君怀琅还轻声细语的,又是替他拉弓又是带着他射箭,到了自己这儿,却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羞辱了一番。
不是人,这煞星简直太不是人了!
待这日回到鸣鸾宫,君怀琅就被淑妃叫到了正殿中去。淑妃这儿的吃穿用度向来是最好的,她又疼孩子,每次小厨房开火,都略不过君怀琅兄妹二人。
此时天色已然晚了,淑妃一个人倚在窗前的美人榻上,见着君怀琅进来,就唤他上前来歇息吃糕点。
听说你们下午练箭去了?淑妃道。练那劳什子做什么,可伤着了手?
君怀琅笑了笑:没伤着,只是磨红了些。今日幸得有五殿下指点,侄儿才免去不少皮肉之苦。
淑妃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说道:的确是个好孩子,只可惜老天不要他好过,命薄了些。
君怀琅笑着哄她:这儿可是姑母的鸣鸾宫,老天说的话算得什么?还不是都听姑母的。
他打从进来,就已经注意到了,点翠并不在淑妃宫里。但君怀琅也清楚,他这姑母没什么心眼,有些话,自己即便发现了,也需慎重些告诉她。
那边,淑妃被他逗得直笑,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指点了点他脑门: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
君怀琅笑着回道:算不得油嘴滑舌。五殿下过得如何,向来都要看姑母怎么吩咐点翠姑姑了。
果真,淑妃笑着说道:本宫有什么可吩咐的?点翠你还不晓得,她同本宫一起长大,向来心善又省事,宫中的事,哪件她处理不好,用得着本宫费心?
君怀琅顿了顿,片刻笑着说:是这样没错了。不过如今,五殿下怎么也算是姑母的孩子了,要叫您一声母妃,您若此时还躲懒,那可说不过去了。
淑妃撑起身子便作势要打他,一边打还一边笑着道:原是来给薛晏做说客来了,胳膊肘朝他那里拐,嫌本宫对他不好了是不是?
君怀琅便也同她笑了起来。但面上笑着,君怀琅心下却思量了起来。
他这姑母,他最是知道的。他父亲家里兄弟几个,唯独他姑母一个嫡女,自幼便被兄长们捧在手里惯着,养出了副骄纵却不谙世事的脾性。
而点翠,从他姑母六七岁时便伺候在她身边了,跟着她一路从国公府到了宫中,按说该是最忠心不过的了。
所以,没凭没据地告诉姑母,她定然不会相信。即便她将信将疑,以她的性格,必然转头又要让点翠知道了。
他需亲自找出点翠的把柄来。在这种事情上,决不能依靠他姑母。
两人闹了一阵,淑妃有些疲惫了,便又躺回了美人榻上。她捧着个纯金掐丝嵌宝的暖炉,一边把玩着,一边说道:还有一事呢。前几日千秋宴,你母亲便问我了,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说着,她又笑着道:本宫自然是拒绝了,说要再留你们一阵子。天这么冷,搬来搬去的多麻烦?再者说,你和令欢还没在宫里陪本宫多久呢,鸣鸾宫好不容易热闹了些日子,本宫可还没过够呢。
君怀琅无奈地笑道:那自然是都听姑母的了。
他此时也确实不打算走。点翠仍在姑母宫中,他心头一直不安,总也要将这不安定的分子解决了,他才能安心回家。
不过,你母亲也说,你父亲不日许是要外派,她想让你早些回去,好歹同你父亲作别。淑妃说道。
君怀琅一顿,放在膝头的手微微收紧了。
他这段时间,都将精力放在了妹妹前世的事情身上,但父亲身死之事,他一直未曾忘记。
他父亲虽说爵位极高,却尤其注意避君王锋芒,从不碰功高震主之事。他当年虽是名动京城的状元郎,如今却也只是在国子监做个从四品的司业。
但也就在这一年春天,他父亲领了国子监祭酒的职,提前一年去往江南,安排次年江南科考之事。江南向来是大雍科举重中之重的地区,派他前去,也算是皇上隆宠了。
但君怀琅知道,那是因为君家向来谨慎小心,不党不群,皇上对他家放心,才敢将这种要事暂时交托给他父亲。
可是第二年刚刚立夏,还没到秋闱的时候,江南便发了大水,将永宁公一行全困在了那里。皇上又临时任命永宁公兼工部侍郎,将江南治水之事交托给他来办。
再之后,竟骤然传来了永宁公贪墨治水钱粮,致使江南水患加重、难以抑制,使得流民聚众起义,骚扰周边郡县、百姓死伤无数的事。
贪墨钱款之重,使得皇帝下旨,将永宁公就地斩首了。
此后,朝中无将,是由前世十七岁的薛晏领兵,不过千余人马,就平定了江南起义军,顺便灭了一大股江西流寇。也正是这一战,打响了薛晏的名头,那后宫中出了名的煞星,也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
但君怀琅的父亲却留在了江南,尸骨无存。
君怀琅知道,自己的父亲绝不会做出贪污受贿的事。
他父亲官职低,他幼时还不理解,只当父亲是个富贵闲人,胸无大志。此后君逍梧要习武,他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还头遭动手打他。君怀琅前去求情,他父亲什么都没说,只让他回去,将中庸抄写百遍。
再之后,君怀琅懂了他父亲的意思。
庸,常也,中和可常行之道。他君家本就家大势大,是开国元勋、百年望族,在朝中声望也是极高。
这样的世家,朝中无人时可为皇上分忧解难,但在太平盛世、人才济济时,最重要的就是韬光养晦,不引人注目、不惹皇上猜忌。
如他父亲这般谨小慎微、品行端方之人,怎会贸然做下临危贪墨的事呢?
君怀琅从前世就知道,其中定是有人动了手脚。但到了那时,朝中官员党派分明,相互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稍有动静,就会引人察觉防备,举步维艰。
所以这一世,想要救下他的父亲,需得自己在侧襄助提醒,提前找出构陷父亲的人。
这样的话,他今年春天,一定要想办法同父亲一起去江南。
君怀琅打算清楚,便作不知,问淑妃道:父亲要外派?不知要去哪里?
淑妃拨弄着指甲,漫不经心道:听你母亲说,是要去江南。
君怀琅笑了起来:不知父亲要去多久?我从出生起,还没去过江南呢,听说那儿小桥流水,杨柳依依的,特别好看。
果不其然,听他这么说,淑妃噗嗤笑出声:这有何难?回头本宫去信给你父亲,让他带上你就是了。正好,你在本宫这儿住到春天,也省得提前回去了。
君怀琅心下一件大事落地,笑着点头应了是。
第31章
君怀琅从淑妃房中走出来时, 正好见着进宝抱着一大箱东西往西侧殿走。
见着君怀琅,进宝连忙一路小跑过来,冲着他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说了一连串吉祥话。
他现在在鸣鸾宫住久了, 虽说周遭的太监宫女还是避着薛晏, 但还是各个和善的。进宝本就机灵, 如今在这儿混得如鱼得水, 唯独怕的, 也只有薛晏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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