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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烛[重生]——似为夜宵(23)

    胸口的伤口处的血像是流不尽似的,顷刻便染红了她的双手。季良宴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发出几个不成调的字,手微微往上抬了抬。琼年抓住他的手,那手紧紧地攥着,掰都掰不开。
    她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只得呆滞地说:你可还可还记得我?
    当年那个被你救下,心心念念找了你这么多年的小姑娘。
    谢清江又急又气,捂着胸口唤了一声:自恒!
    声音却先哽咽了:你到底缘何如此?
    周自恒恍如未闻,他靠在身后的竹子上,忽地抬头,露出了一双血红的眼睛,他轻描淡写地嗤笑了一声,仿佛方才杀的只是一条狗:这么多年,装好人,装够了罢了
    你
    大师兄!顾陵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声,心绪一时纷乱无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又唤了一声,大师兄,你为什么
    两人目光对上,不知为何,顾陵竟突然从他一双烧得血红的眼瞳当中看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痛心。
    良宴!两人正对峙之时,琼年却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季良宴伸出了另一只手,似乎想要摸摸她的脸,但连一根发丝都没触到,便重重地落了下去。
    白衣少年闭上了他永远带着笑意的双眼。
    连一句话都不曾留下。
    可明明我才刚刚找到你,我才刚刚知道你的名字。
    琼年怔怔地盯着他的脸,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她似乎伤心过了头,又似乎很茫然,下意识地去掰他那只死死攥着的手,刚刚看到他手间攥着的东西,便不堪痛楚地嘶吼了一声。
    玉佩。
    阙阳山,狂癫崖下,她昏迷之前送给他的玉佩。
    向她奔来的时候他应该刚刚摸到这块玉佩,握得死紧,巨大的喜悦几乎将他淹没,他想要给心上人看看,想要对她说我从不曾忘记你,想要和她像世间所有久别重逢的恶俗情侣一般,煽情又真情地拥抱。
    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临死之前他还握着这块玉佩,死紧死紧,甚至将那玉佩给握碎了,在掌心划下了几道深深的伤口,现今还在流血。
    琼年把他的手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脸上,丝毫不顾忌那血会染污什么。她愣了一会儿,又手忙脚乱地翻出了从不曾离身的那个香囊,想要给他看。
    你看,你送我的香囊,我一刻都不曾离身过
    她轻声唤着,甚至露出了一个笑容:我知道你还记得我,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谢清江有些狼狈地侧开了头,似乎不忍看到面前这一幕。顾陵死死地盯着周自恒,胸口起伏不定。
    左挽山则已经拔出了剑,当年四仙尊每一位都是惊世之才,顾陵只见他指导过弟子,还不曾见过他出手伤人。左挽山指着周自恒,似乎愤怒极了,厉声喝道:周自恒!
    谢清江扶着竹枝的手已然爆出了青筋,纤长的睫毛似乎也被泪意染得潮湿,他朝着左挽山急急地唤了一声,声音似乎还带着几分哭腔:挽山
    你究竟要袒护他到什么时候!左挽山回过头来怒道,习禁术杀人,连自己的师弟都不放过,明知你身子不好,还把你伤成了这个样子!我就不明白了,你还要护他什么!这样的败类,怎么配做终岁山的弟子!
    周自恒听他说了这许多话,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垂着头站在原地,任凭左挽山自袖口释放的灵力将他困得动弹不得。萧宁上前去,一把揽住了看似受了什么大刺激的顾陵,小小声地唤道:师兄
    顾陵握住他揽着自己腰身的手,垂下眼睛,往周自恒那边走了几步。萧宁紧紧地跟着他,生怕周自恒又有什么举动,甚至把手按在了自己的剑上,随时准备反击。
    大师兄,顾陵走到了他的跟前,开口轻轻唤着,一字一句地道,当初我入师门秉烛此剑,是你亲自交到我手上的,你当时告诉我,终岁山下弟子,修行可忘,存身立世之道义不可忘这话如今还刻在云宫台天柱之上,你呢你还记得吗?
    周自恒抬起眼睛看着他,血红的颜色在一瞬间便冲淡了些,有昔日的光亮亮了一瞬,又沉重地灭了下去。
    记得,他答道,声音有些颤抖,却依旧无情,一如方才,可我已经没有归路了。
    第39章 云宫
    云宫台建在终岁山顶峰之上, 是一处有三根擎天柱的宽广平台,三根擎天之柱分名蓬莱、瀛洲、方丈,柱上密密麻麻地刻了终岁山各种训诫, 是终岁山创立以来的审判与受罚之地。
    三根玄铁锁链分别从柱顶垂下, 在地面中央镂刻的八卦中心处汇聚在一起,牢牢地锁住了跪在八卦中心的那个人。
    三柱之前悬了一口一人之高的古钟, 不知有多少年的历史了,钟身雕刻着精细的、密密麻麻的花纹,而此刻正有人持着钟前那根古朴的圆木钟杵, 往那古钟重重撞去。
    叮
    叮
    叮
    约摸着是正午时分,撞钟的声音悠悠荡荡地笼罩了整个终岁山, 钟声连响了三下,终岁群山各峰都回荡着浑厚的余声。
    寻常弟子犯错之时, 会被扭送到慎戒阁受刑,若是不得不赶出山去的罪过, 则会在云宫台上听从审判, 根据罪行撞钟警示。自多年前映日仙尊死于此处之后,钟声再也没有响过三次。
    三声是终岁山最高的刑罚啊。
    周自恒跪在云宫台正中央, 阳光暴烈, 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身上的青纹白袍已然破旧,脏兮兮地染着血污和灰尘, 长发散着,连嘴唇都被晒得破皮,纤细惨白的手腕上套着沉重的玄铁锁链, 几乎连抬都抬不起来。
    他似乎十分茫然,又似乎心如死灰,木木地看着四面八方涌上云宫台的人,墨黑的眼瞳空得可怕,嘈杂的声音在耳边模糊一片。
    没想到是他,他不是当年试剑大会大出风头的那个吗
    呸,连自己师尊都伤,狼心狗肺!说不定当年也是偷学了禁术才赢的
    看起来不像这种人呀
    知人知面不知心呢,说不定他连上山都有什么目的
    千夫所指。
    万人唾骂。
    周自恒颤了颤睫毛,垂下了眼睛,用一种从不曾有过的颓败姿势倒在了云宫台中央。苍白的嘴唇喃喃地念了两句,没有一个人听到。
    不是我
    就算有人听见,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师尊、师弟,最亲密的人亲眼所见,他自己甚至都记得是自己亲手所为,拼命叫冤有什么用。思虑得太久,有些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做的。
    而唯一信他的人
    还没有回来。
    沈秋鹤坐在谢清江身边,仔仔细细地为他把着脉,收手之后才状似无意地往云宫台上看了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忧虑。他转过头去,哀叹了一句:幸亏我近日在终岁山下,清江啊,你这身子今日还是不要待在云宫台上了,眼睁睁地看着徒弟岂不是更伤心。
    谢清江垂着眼睛,眼中似乎还有泪光:可自恒是我是我首徒啊,今日他如此,也是我的罪过,我怎么能不在?
    沈秋鹤拍拍他的手,无奈道:你啊,就是太过心软了我听说当年映日仙尊出事的时候,也是你拦着,结果怎么样?他下手留情了吗?白白地给自己落下了这么多年的病根,值吗?
    谢清江似乎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来,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回答。沈秋鹤无奈地拿帕子帮他擦了擦唇边血迹,还未来得及说话,顾陵便带着师门六个师弟,规规矩矩地走了过来,请安道:师尊。
    顾陵这几日很是忧虑,自从那日出事之后,他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想破了脑袋,却也没有想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萧宁眼见他面色不佳,似乎有些担心,默不作声地靠近了些。
    师尊交待我的事情我已经处理了,顾陵咳嗽了一声,勉强整理了一下自己混乱的思绪,哑声道,三师弟尸体本想葬在丹心峰但是琼年姑娘说想要多看看他现今便放在冰室,有琼年姑娘守着,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谢清江面色微微一变,声音却温和:你劝劝琼年姑娘,让她不要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良宴的尸体,还是早日入土为安吧。
    是,顾陵应了一声,继续说道,俞师兄我没有找到,人现今想是不在终岁山,师尊
    他顿了一顿,低声道:真的不要等俞师兄回来,问清楚之后,再送大师兄上云宫台吗,我总觉得此事有蹊跷。
    阿陵,此事能有什么蹊跷呢,沈秋鹤放下了手中的药碗,道,你师尊估计想法和你差不多,要不今日也不会挣扎着到云宫台来,但是那日你大师兄出手杀人,你们可都看见了,此事还有什么好查的?
    可是大师兄不像是那样的人啊冉毓在顾陵身后,小声地说了一句,师尊,大师兄平日那么好,会不会受了什么妖魔蛊惑
    白裕安道:六师兄说得极是
    谢清江悲悯地摇了摇头,看向沈秋鹤,沈秋鹤无奈道:昨夜你师尊也是这么想的,硬磨着我去瞧了你们大师兄,他体内没有什么封印,神智也清醒,的确是他做下的无误。
    我也不信你们师兄会做这样的事,谢清江出口道,声音微哑,可良宴也是你们的师兄,平白无故丢了性命,师尊也很痛心,琼年姑娘那边同样欠一个交代。我相信你们大师兄,但终究不能如此偏袒啊
    顾陵心中犹豫不定,自入山以来,大师兄虽冷言冷面,但事事照应他,平日里嫉恶如仇,完全不像是会做这样事的人。可当日大师兄举剑伤人,就算旁人会说谎,但萧宁亲眼所见,肯定不会骗他。
    人真的可以一面至纯至善,一面漆黑污糟吗?
    他还在想着,云宫台上站着的弟子早已得了左挽山的授意,站在三根天柱之下,开始历数周自恒的罪状。尖锐的声音从云宫台最高处散开,顷刻便让众人安静了下来。
    今,清江仙尊座下首徒周自恒,犯我终岁戒律,押至云宫台受审,且听我言
    那弟子手中抖落一长卷,口气不带任何感情:其罪一,私进归元阁禁室,盗读禁|书,偷练禁术,认也不认?
    有天雷顺着三根玄铁锁链劈了下来,周自恒猝不及防,受了那雷刑。这雷刑最初所设之时,本是仿了上古真神飞升天劫,但不会对犯人身体产生什么致死的危害,只是极痛罢了。
    啊
    周自恒是极能忍痛之人,但也不知那雷刑到底是多重的刑罚,竟让他突兀地惊呼出了声。他勉力直起身子,本想让自己不要那么狼狈,但还是痛得跌了下去,头重重地磕在了手间的玄铁锁链上。
    我认。
    周遭一阵惊呼,谢清江似乎不忍再看,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顾陵冲着云宫台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本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得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见他跪下,六个师弟便也跟着他跪了下去,一齐冲着云宫台叩首。
    其罪二,杀害无辜弟子,毫无悔改之意,认也不认?
    认。
    其罪三,欺师灭祖,杀害师门兄弟,认也不认?
    周自恒遥遥地朝他们看了一眼,顾陵看见了他漆黑而悲伤的眼睛。
    认。
    其罪四
    声音飘荡着远去了,周自恒颤着声,单调地重复着认。那顺着锁链爬下来的天雷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击碎了,五脏六腑好像都成为了一滩浓稠的血液。
    没人会信的。
    没机会了。
    有何可撑呢?
    掌刑弟子似乎终于念完了他的罪行,遥遥地向三位仙尊所坐的地方鞠了一躬,继续道:典罪已毕,据瀛洲之柱,判尔九百九十九只恶行之箭,净魂往生。
    九百九十九只
    顾陵伏在地面上,失魂落魄地想着,与上辈子一样,一分不差,就算他重活了一世,也依旧没有机会调查清楚大师兄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如此纯善的君子,少年成名的翘楚,一身刚硬的傲骨,为了什么才会做下那些事
    沈长夜盯着云宫台中央,突然开口道:挽山
    左挽山侧头看去:嗯?
    当年他也是九百九十九只恶行箭,沈长夜轻轻说道,只是他不肯承认自己罪行,甚至想要摧毁天柱,才让我出了手,亲自
    他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心中难受得紧,你也不要让这孩子吃太多的苦了
    苦是自己求来的,左挽山一顿,重新开口,语气冷硬如冰,不带任何感情,罪孽是自己犯下的,便要自己来赎,旁人谁也救不得!
    第一支罪行箭已经从古钟之上射了过去,正中周自恒的左肩,鲜血溅到了脸上。
    所谓罪行之箭,便是一箭一箭射去,使罪人感受到极致的痛苦,却又不得求死,以赎其罪。
    周自恒呜咽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另一箭便射了过来光是听着箭尖刺破皮肉、甚至触到骨头的声音,顾陵就能想象到那到底有多痛。
    是善还是恶?
    是好还是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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