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湛端坐于榻,搁置在矮几上的手攥到筋骨毕现,颤抖从那紧攥的手掌一路蔓延,直至全身,眼底那骇人的赤红色泽越发深邃。久久一言不发。
底下跪着的,连同孙敬在内,个个冷汗涔涔,两股战战。
不知晓这其中详情的太医见皇帝陛下这般,只当是皇帝陛下失去了第一个皇嗣而这般大怒于色。心中惊惧得有些惶然,虽然此事并未经他等之手,可皇帝陛下失了皇嗣,难保不会迁怒而知晓这其中详情的孙敬,此刻却仍是惶惶不可终,从他得知这个惊天结果时,心中的惶然便一刻也没有减缓过。
男子孕子,纵观千古,也从未出过这等惊异之事。
他甚至不知道,对着那个清贵无双的少年,他是如何说服自己相信这个事实的。
他想说服自己,是他昏了头,是他医术不精,才会诊断出这般荒谬到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的结论来。
听着这些同僚一句又一句一模一样的结论,他何尝不是多听一次多说服自己信一次,说服自己相信这等荒谬到耸人听闻之事。
他身为行医济世的大夫,活了这半辈子,别说经历,即便听闻都是第一次。
可无论他信不信,都无法更改这铁一般的事实。
如若这个孩子尚在,到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即便男子孕子是闻所未闻的奇事,相信以皇帝陛下这般爱护世子的心意,定会欣然接受这孩子。疼之入骨,爱之若宝。
可现在却成了憾事。
这尚未来得及让他的父母知晓的孩子,竟就这般没了。
如若这个孩子安安稳稳的保下来,以陛下对他生身之人的情意,这孩子将来定是国之储君会是这个天下的主人!
看着攥着拳头半响都未动弹的主子,全安心急如焚,想要开口劝慰,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在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的心里,除了大胤江山,这世间在没有什么足以与那人相比的了。
此前他一直不明白,为何正值壮年的主子不亲近后宫,清心寡欲得如同方外之人。
直至去岁这小主子的归来,他才终于明白,原来主子这些年的清心寡欲,是因为他心中早已有了人。
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甚至为了他心中的那人,禁情禁欲多年。
甚至做下绝了子嗣的打算。
身为仅剩的太祖嫡系一脉,陛下绝了子嗣血脉传承的心思,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一个小小的太监都知道,他不相信运筹帷幄的皇帝陛下会不知这轻重。
可是即便如此,陛下也执意如此。
他伺候皇帝陛下多年,看着他从羸弱的少年天子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这威慑天下的威严君王,自是比谁都清楚,这个雷霆帝王不是什么至情至性之人。
至情至性的人也担不起这江山的重担。
浸淫帝王之道十数年,这个主子是铁血无情的,如若不是,他也在这布满荆棘的龙椅上坐到今日。
可是偏偏这样一个人,竟然是个情种
全安蹙着眉头忧心忡忡的瞄了一眼毫无声息的内殿,正想着该怎样劝慰,内殿守候的福全急急奔出,疾步走到玄湛跟前打了一个千儿,急切道,陛下,云主子醒了。
玄湛闻言,赤红的瞳孔猛然一缩,倏然起身,疾奔入内而去。
看见急急奔进内殿而去的皇帝主子,全安轻轻吁了一口气,抬步欲跟上,看着还跪了一地的太医,他脚下一顿,孙大人,快跟杂家进来,其他诸位大人还请在此稍候。
皇帝陛下没有旨意示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全安也不敢越矩将人放回去。
孙敬一怔,其他人也有些怔愣。
全安蹙眉催促了一声,孙大人。
哦哦孙敬摸了摸额际的冷汗,爬起来时身子有些颤颤巍巍进了内殿。
今日的天色不大好,天色阴沉沉的,风也有些大,生产之人不能见风,虽说是小产,但此人身份非比寻常,孙敬自是不敢大意,早已吩咐宫人将门窗掩实,也因如此,殿内那股隐隐的血腥之气久久不散。
偌大的内殿一片静i盆,孙敬眼观鼻鼻观心的跟着全安,一眼也不敢乱瞟。行至龙榻前,看着皇帝陛下侧身坐在榻沿,龙榻的帐幔已经打起了,躺在明黄与玄色相间的龙榻上的人苍白羸弱,气息轻慢,一看就知他身子亏损得厉害。
恸儿,身子可还有哪里不适?玄湛坐在榻沿,握着云恸的手,轻声询问。
云恸的精气神儿极差,眼眸半合微睁,许是失血乏力的缘故,说话都甚是费力,苍白的唇瓣蠕动却并未吐出声儿来。
什么?玄湛伏低了身子,将耳朵欺近他唇畔,才勉强听到他说的话来。
玄湛就着俯身的姿态,抬手将榻上的人抱入怀中,轻言,无事就好,无事就好那短短的几个字中全是无法抑制的颤抖之意。
云恸闭了闭眼,缓过一阵眩晕之后,他轻轻拉了拉玄湛的袍角。他的动作太轻,玄湛又近身抱着他,并未察觉到,还是候在一旁的全安瞅见了,小声提醒,陛下,殿下似乎有话要说玄湛深吸一口气,掩了掩脸上豁然跃上的沉痛之色,轻轻将怀中的人儿放开些许,怎么了?
云恸看着他,唇瓣微启,雍州
他无法出声,但是玄湛看懂了他唇形,知道他说的是雍州。
雍州之事我已安排好了。俯身在他额上亲了亲,玄湛轻抚着他的脸颊轻语,小傻瓜,现在你最重要的事就是好好讲身子养好,别再操心这等琐碎之事。
云恸轻轻摇头。
乖,恸儿听话。
云恸眉峰微拧,拽着他的衣袖示意他俯身下来。
看着他的模样,玄湛有些不解,不过还是依着他,俯身将靠近他的唇畔听他说。
雍州之事,不是不是天灾
什么?!玄湛闻言豁然一惊,抬起一些身子看着榻上苍白的人儿,赤红的眼眸中有深沉到骇人的杀意掠过。
云图三皇子与知府有染雍州洪灾之祸乃人人为他苍白无力的手指虚虚拽着他的衣袖,苍白的唇瓣一翕一合,即便说不出声来也万分吃力。
玄湛紧握的手掌因勃发的怒意有了些许的颤意,强自压下狂暴的怒意,眼眸中温柔的浅笑浮上,好,阿湛哥哥知道了,恸儿这下该好好休息了。
云恸微微颔首,将心中惦记的要事说出,他浑身仅剩的那点稀薄力气也用尽了,在粗重的吐纳中缓缓闭上眼昏睡过去。
恸儿?
看着他闭上眼却不似宁静睡去,玄湛一惊,下意识的轻唤了一声,却并未得到回应,玄湛一慌,恸儿?恸儿?
唤了两声却依然没有反应,玄湛转过头来怒视着孙敬,孙敬!
被这压低了声的一声厉喝,孙敬连滚带爬的冲到龙榻前,忙跪地切脉,仔细确认这矜贵的小主子只是昏睡过去,孙敬颤颤巍巍擦了擦冷汗给皇帝陛下回话说无碍。
听到孙敬一而再再而三的保证那人儿无碍,玄湛才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知道此刻他想要跟小主子单独待一会儿,全安将内殿中的所有人全都挥退,自己也悄悄退至了殿门外。
玄湛怔怔坐于榻前,看着榻上昏睡不醒的人儿,满眸的沉痛和怜惜再也无法遮掩。
颤颤巍巍伸出手轻轻覆在那平坦的小腹处。
这里有过一个孩子他们的孩子,他们共同的血脉!是他心爱的人儿用男儿身孕育的孩子!可是他却无福!
皇儿,是父皇无福
第84章 股肱大臣
清远!清远!急促的呼唤声从枢密院院门外响起,一路进到院中。
王辅臣放下手中阅览的奏本,起身相迎,看见跑得满头是汗的秦正阳,诧异不已,怀英?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何事?你怎这般焦急?
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秦正阳连着急喝三声出事了。
秦正阳虽是武将出身,可是却是有名的儒将,并不比行伍中的那些大老粗,王辅臣和他相交数十年,可是见他这般大惊失色的模样也是屈指可数。
心中一咯噔,王辅臣问,出何事了?
秦正阳看着院外行走的官吏连连侧目,一把拽了王辅臣奔进屋内,看到在场的刑部尚书傅凌天,急道,义方你留下,其余诸人都下去!
屋中正在忙绿的众人闻言,俱都放下手中之事,鱼贯而出。
这是发生何事了?被留下的傅凌天看着秦正阳,也十分诧异,你今日不是出城巡防西山大营去了吗?难道营中出事了?
西山大营乃是皇帝陛下亲掌的护卫京畿的亲兵,如若出事傅凌天皱了皱眉,没敢接着想下去。
不是!不是西山大营!是雍州!
雍州!?王辅臣听到雍州二字,浑身漫过一阵战栗,眼瞳猛然一缩,雍州?雍州出何事了?自皇帝陛下离京起,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天天盼时时盼,就盼着那主子能安然归来!这几日,他是连雍州俩字都怕听到!
就阿弥陀佛的求着那位主子能平平安安毫发无损的归京,至于其他的,他压根儿没那心思去管。
可是这要命的,怎么就怕什么来什么!
傅凌天惊呼,难道是雍州水患他话音一落,王辅臣和秦正阳不约而同侧目,神色间的惊愕如出一辙。
傅凌天身子猛然一僵,艰难的咽了咽唾沬,怀英他这是猜准了?
怀英。王辅臣一出声,嗓子都嘶哑了。
秦正阳脸色青白交加,在王辅臣带着些许希翼的目光下,沉重的点头,将手中紧攥着的奏折递给王辅臣,道,方才递到的加急奏折,赤水河永昌县段决堤,雍州城在两日前的夜里遭遇了百年难遇的洪水,雍州城大半被淹。
王辅臣接过奏折,却并未打开,神色惶急的看着秦正阳,怀英
看着他的神色,知道他想要询问的是何事,秦正阳青白着一张脸缓缓摇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傅凌天一听,高大的身躯一震,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口中喃喃自语,怎会?怎会作为知晓内情的人之一,那身系天下的帝王此时此刻人在何处,他自是一清二楚。
义方。王辅臣走至他身旁,伸手拍拍他的肩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咱们别先乱了阵脚,陛下身边还跟着护卫的侍卫,理应不会出什么岔子。
皇帝陛下离京前将朝中政务交于他等,此刻发生如此大事,他们如若先乱了阵脚,那这天儿才是真的要变了!
清远说得对,咱们现在决不能先乱了阵脚,否则一旦陛下身处雍州的消息走漏,这天下只怕是顷刻间就要被倾覆。
当今圣上至今尚没有子嗣,已经将皇族旁系那些人的野心挑起,如若皇帝一直没有子嗣,那些人的野心只会越来越大,甚至奢望终有一日,他们也会有坐上那至高之位的机会,为了这一点点星火的机会,他们会不惜为之搏命,不顾一切。
如若此时皇帝陛下身处险境的消息走漏,那些野心膨胀的只怕是立刻就会有所行动,到时候乱象即现,到时候好不容易平复的动乱只怕又要开启,这太平的天下又会再度分崩离析,而他们就是这开启这动乱的罪人!
那咱们现在
我一接到消息,就派了人前往雍州查探,一旦有任何消息即刻传回。
那京城这里?傅凌天迟疑道,是否先按兵不动?
自然。王辅臣颔首,现在雍州到底是何情形,咱们一无所知,目前能做的只有按兵不动,等候消息,以不变应万变。
替陛下将京城守得万无一失,就是咱们现在唯一要做的!秦正阳也十分赞同好友的做法。
陛下离京之事,切不可透露
三人正说着话,一名青年匆匆跑了进来。
大人!他率先对着秦正阳和傅凌天拱手行礼,最后才对着王辅臣急切道,大人!陛下回宫了!
什么?!
什么!?
你说什么三人匆匆忙忙赶到太极殿的时候,本以为能见到皇帝陛下,却不想看见太极殿殿门紧闭,大总管全安和太医院提点孙敬都候在殿外月台之上,神色间带着难以名状的焦急和不安。
王辅臣和秦正阳对视一眼,各自眼中的诧异非常。
以全安这样的定力,都站立不安,可见事态绝非一般。
大总管。
三人朝全安拱了拱手,他们的品级虽说在全安之上,可是全安身为御前大总管,在皇帝身边伺候十几年,地位举足轻重,是少数在皇帝陛下身边说得上话的,有时他一句话顶得上前朝大臣长篇大论的十句百句。
王大人,秦大人,傅大人,三位大人怎么来了?全安看着匆匆而来的三人,并无多少惊讶。
我们听说陛下回宫了,又接到雍州出事儿的折子,所以赶过来看看,大总管,陛下这是出了何事?
这才刚回来,就召见了太医,还将一干人等全数避在殿门外。
可是陛下龙体有恙
全安摇摇头,不是陛下说句不大敬的话,比起如今这样的情形,他到宁愿是皇帝陛下龙体有恙,至少不会是如今这样心神俱伤。
如若这个孩子被保住,也不知陛下会欣喜成什么模样
当年陛下精心照料殿下的仔细模样,他至今都还记得。他相信,如若他们有了孩子,陛下定会疼之入骨,爱之若宝。
那这是既然不是皇帝陛下,如此阵仗又是为了哪般?
全安摇摇头,三位大人今日先回去,陛下恐怕是不会召见三位大人了。以如今这情形,只怕是不会见任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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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恸之龙眷——君太平(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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