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的末位,忽然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有茶里有、毒。
什么!有毒!白卓面如土色,吓得勐地弹起,俩膝头顶翻木案,碗碟碎了一地,引众人侧目。他僵硬地扭头过去,见一名亲信倒地抽搐:真的有毒?
阿厉!叶铭修也突然起身,他身边倒下的,同样是随行的侍者。
没过多久,在场众人,无论白卓或叶铭修皆生了异样,好在诸位家主之身都有些功夫底子,不像旁人那般狼狈,然而毒性凶勐,以内息相抵,只能勉强维持。
身为谷主的商隐,同样中招,但他功力深厚,迅速将毒抑住,转而去救商禹。
当众人东倒西歪之际,唯一屹立不倒的,竟然是花家。一行四人,全无异状!
花冬青从袖中捻出一些粉末化在茶里,透亮的茶水瞬间成了绿色。果然有毒。
见花家众人无恙,白卓首先发难:花冬青,你竟敢下毒!为了花家一家独大,你竟然出此下三滥的招数,无耻至极!
休得胡言!花冬青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不是她。商隐运功之际,替花家解释,花家饮水与别处不同,外加万花深潭遍布奇花异草,只要在那里待上一月,便可于半年内百毒不侵。
水?有什么不同?沈翎只知画岭的水多有甜味,却不晓得有此功效。
画岭之水乃是山泉,这就要问你祖上在水源边上种了什么东西。越行锋一脸闲适,似乎看不到周遭惨状。
白卓才不信这般鬼话:胡说八道!就是你花家下毒!毒死所有人,对你有什么好处!
花冬青最烦白卓,见众人又遭其煽动,目光皆变得狐疑莫测,自是发怒:连你都不知道对我花家有何好处,我又何必下毒?无凭无据,少来诬陷!
话是这么说,但眼下的情况确是百口莫辩,的的确确只有花家安好。
沈翎心知再这样下去,闹出了人命,花家可就洗脱不清,就算商隐偏颇,亦是无济于事,遂对花冬青道:表姐,你还是先帮他们看看。
我知道。花冬青虽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施以援手。分明是有人想陷害花家,但繁吹谷的守备远胜画岭,外加有商隐在场,究竟是谁有如此胆量?
商隐将商禹体内毒性稳住,淡定自若的命人封锁山谷,彻查水中之毒,然从花冬青的脸色上看,情况似乎不太乐观。
越行锋断定下毒之人必是在场宾客,但众人皆已中毒,若下毒之人亦在其中,那么此人也算够狠。若花家无法解毒,岂不是连自己的命也要断送?但,如硬要从中寻出这么一个人,也并非无从下手。
柴石州,他面色苍白,显然也中毒了。然他神色虽是痛苦,但眼神却是静的。
越行锋眼珠一转,静静瞧着沈翌。他从头到尾都坐在那里,冷漠到不可思议。
这时,花冬青探完所有人的脉象,眉心紧蹙,看着商隐,摇头。
一个动作,被所有人看在眼里。连花家也无法化解,看来是全无希望了。此刻的白卓也顾不上指责,只余下一脸悲怆。
沈翎静默一旁,他虽不知今天的事对谁有利,但他可以肯定,这事对花家绝对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有人要害花家,意图明显。
让我来吧。商隐发话。
不可!花冬青拦下商隐,我知道你功力深厚,但这样做无异于自损。你不同于常人,若因此丢了性命
你担心我死?商隐面容宁定,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沈翎看不下去,急忙上前:真的没有办法?
商隐言语幽幽:她有。顿了片刻,又道:她有能力防毒,又为何没有能力解毒?冬青,以你的性子,定会救下在座之人,只不过,你想用另一种方法,耗时弥久。只怕你配出解方,他们早已没命。
花冬青的脸色变了:一只香引蝶,便是一条人命。凭什么要我用花家的一条人命去便宜那些人总之,这毒,我会想办法。
沈翎只听到一个重点,迅速摘下花冬青腰间的小竹篓:香引蝶可以解毒,就拿出来呀。
花冬青冷声道:香引蝶与养蝶人共生,它死了,那个侍蝶女就得死。
什么!沈翎手一抖,竹篓掉在地上,一只金蝶飞舞而出。
沈翎记得,那个侍蝶女本就活不长久,如今竟是要死?他问:香引蝶不是也吸过我的血么?
花冬青摇头道:可多年豢养它的人,却是那个侍蝶女。
搞了半天,那个人只想要一个侍蝶女的命?哈哈哈哈,会不会太可笑了?费了这么大功夫毒倒所有人,只为了这个?越行锋讪笑着,我看那人定有别的念头。
什么念头?
那只有等你救了人,才可能知道。越行锋说着,目色瞥去某个方向。
沈翎急道:那不是一样得死人!不行!那个姑娘本就快要、快要
越行锋缓步走近,音色低沉,唯旁人可闻,世事本是如此,有取、有舍。你为众人之首,更须明白这个道理。如同战场之上,死士引路,大军合围。今日仅仅是一条人命,在大局面前,不过是小小牺牲。
沈翎似懂非懂:牺牲?
越行锋说给沈翎,亦是说给花冬青:你手上握着的,不是一个侍蝶女的命,而是整个花家。
第122章 忠心不二
最终,花冬青将随身携带的香引蝶化末,解了众人的毒。
如意料之中,那些人全无感恩之意,只为捡回一条命而感到庆幸。
事后,花冬青立刻知会留守定州的武侍,抽调人手返回画岭,处理那位侍蝶女的后事。
而沈翎,独自一人躺在房中,久久不得安宁。
越行锋说的话,他并非不懂,从小耳濡目染,战场上大取大舍的事,自是听过不少,也很钦佩那些果敢的将士。可是,当事情落到自己身上,竟是这般无所适从。
窝在房里已有半日,花冬青本是要沈翎一同去给那些人收拾些清除余毒的药,但他实在没法直视那些嘴脸,最后由越行锋代劳。越行锋这么一走,沈翎又觉得无趣。
心中烦闷无处可诉,沈翎便想到隔壁房里的沈翌,心想兄长久历战场,应当看得比较通透,说不定与他说上几句,能宽心一些。
抱着这种想法,沈翎起身出门,却在开门的一瞬,透过窗纸,隐约瞧见有人从屋里出来。
拉开门缝一瞧,是沈翌。他手里貌似攥着一样东西,像是铁片。
沈翎感到疑惑,这位兄长向来闷得很,在谷中更是碍于身份,少有走动,出席赏花宴全然是为了护卫左右。眼下莫名其妙出门,莫不是有人找茬?
疑虑渐次加深,沈翎终是熘出门,偷偷跟在后边。
*
顺着一条山道,七弯八拐上了后山。沈翎怕兄长察觉,跟着较远,若非此处只有一条道,他准得跟丢。
行得越深,越是静谧,耳边只余下零星落水声。与此同时,沈翌亦在前边停步。
沈翎脚底打滑,拽了石壁上的藤蔓才稳住,此时也不敢再上前,只得远远看着。
一丈长的小石桥上,似有人在等着沈翌,那身白衣颇为眼熟,尤其是他腰间蜀锦。沈翎惊得捂嘴,默默念出他的名字:柴石州。
兄长来找他干什么?沈翎想不明白,想听他二人说些什么,奈何距离过远,仅仅能瞧见两人之间的动作。
只见沈翌把一枚铁镖甩在柴石州身上,那个柴石州居然特别不要脸地笑吟吟地接了,然后一张嘴张了张,像是说些什么,又激怒了沈翌。
对,激怒。一个柴石州。居然轻易激怒了如冰如霜的沈翌。
沈翎看呆了。若记得不错,他是第一次见兄长动怒,且是怒道脖颈发红的地步!
再然后,沈翎情愿自己看花了眼,情愿相信那个人不是沈翌那个人竟然抬手抚上兄长的唇,而他的兄长,却无反抗
这是怎么一回事?沈翌不该恨柴家入骨么,怎么时而争锋相对,时而顺从?
沈翎听不清两人对话,唯一能做的,便是瞪大双眼,把一切举动看个一清二楚。
从沈翌的动作来看,他确是厌恶柴石州,但又牵扯不清,莫不是受制于人?
沈翎猜得头疼,便想走近一些,哪知刚一个步子出去,眼前却多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蜘沈翎不敢出声,吓得小退半步,藏到巨石后边,再探身出去,人已然不见。
人呢?不过片刻,那两人还凭空蒸发了不成?
沈翎清楚记得,他最后看到的一幕,是柴石州将一个小白瓶交到沈翌手中。沈翌没有当场挡开,也就是收下了。
后山阴湿,一波又一波凉意攀上沈翎肩头。他想再等等,可潜意识里正冒出一种恐惧。
倏尔山林飘雨,让沈翎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打算先行回去,待日后再问问兄长。
*
上山容易下山难,沈翎望着一路崎岖,怪石陡峭,当真不知自己是如何上的山。手扶在一旁,略感刺痛,低头一瞧,掌上竟有不少划痕。看来上山时,还是蛮拼的。
眼下该如何回去?在深山老林里,估计叫破喉咙也喊不来越行锋。
沈翎绝望地看一眼山道,把心一横:再爬一回吧。
他掀起衣摆,塞入腰带,双手扶着石壁,往下探着足尖。好不容易滑下去,又是一处拐角这得爬到什么时候?
忽然间,背上抵着一股力道。沈翎正烦着,嘟哝一句:别推!
刚说完,沈翎的脸霎时发白山道上,还有别人么?
那力道骤然加剧,勐地一击,沈翎只觉天旋地转,膝头一软,身体便向着深谷倾斜。
少主!一声疾唿,宛若清风灌入耳中。
腰际被一物缠得窒息,沈翎胸口一闷,恍然清醒,立马认出眼前这双淡漠的眸子:羽!
她,不是守在画岭么?
她肩头上的雪白衣料渗出殷红,顺着如藕一般的手臂淌下,浸入长鞭,血腥之气顿时四散。然她的力道丝毫不减:少主,先上来。
一团黑影笼在她上空,一柄利刃悬在她头颅之上,她不及抵抗,只管以长鞭死死缠住沈翎,令他不至下坠。
她会死的沈翎只有这一个念头。
手不由自主往腰间摸去,翻出藏在衣下的一列玄铁锥,抽出一枚,竭力甩向那团黑影。随即听闻一声闷哼,估摸是中了。
沈翎身体一轻,瞬间被羽拉上山道,脚下一滑,抠着石缝稳住。
回想刚才那一幕,简直凶险,好在运气不错,也好在那玄铁锥亦非当初的重量。
临行前,花冬青看他练得有点起色,便重新制了一组轻便的玄铁锥给他,当是防身。本以为身边有越行锋就用不上,想不到,还是用上了。
轰地一声,石壁勐地震颤,沈翎循声看去,见羽正和一个黑袍人打得难解难分。他又抽出一枚玄铁锥,想着什么紧要关头帮上一帮,却在两人掠过的石壁上发现一抹灰烬。
脑海中有光一闪,沈翎以碎步蹭过去,指尖沾了一抹灰回来,在指腹捻开。色泽与气味有些熟悉,似在何处见过。
对了!在秋水山庄!那时候,越行锋似在园中追逐一人,后来见他捻着一撮焦黑泥土原来,是那个人!
碎石震落的响声不绝于耳,沈翎见羽渐渐占了上风,随后将黑袍人打退。那黑袍人轻功卓绝,羽竟然没能追上。
羽凭空划步而回,在沈翎身前单膝跪下:属下来迟,请少主恕罪。
沈翎忙将她扶起:你跪我干什么?快起来,我还得谢谢话没说完,羽又躬身下去,沈翎只得勉力一扶。
羽俯首道:保护少主乃属下应尽之责,今日令少主命悬一线,实属不该。
面对今日的羽,沈翎倍感不适应。在印象中,羽性子冷,做事无多解释,算是高傲,除了那位表姐,她不可能对任何人低头。
沈翎试探问她:你不是在画岭么?什么时候来的?这繁吹谷,你能进来?
羽应道:属下现尊少主为主,自是不离左右,生死不计。
你的主人,不是我表姐么?沈翎听不得又生又死的话,与越行锋说说还行,但羽对他而言,近乎是一个陌生人。
那日属下向大小姐请罪,大小姐令我自断一臂,千钧一发,是少主将我救下。恩情难报,属下便向大小姐情愿,从今往后追随少主,只认少主一人,万死不辞。
沈翎忆起那日分明是顺便,哪里晓得她会记到现在,还将自己认为一生之主?这个问题略复杂,暂且抛开:我记得入谷之时,表姐随身带的几人之中,并没有你。
羽应道:属下自有属下的办法,少主无须挂心。此处凶险,恐有暗客,还请少主先随属下下山。
对对对,先下山。刚才那人冒出来,惊得沈翎差点忘了正事。
少主,得罪了。羽一把拎起沈翎后襟,看样子是想用轻功把他带下山。
这种方法省时省力,沈翎本觉得不错,但后边的手劲忽然松了松,他下意识回头去看。
羽的手臂泊泊出血,殷红之色散得极快,估计是一使劲,牵连方才的伤口,伤上加伤。
沈翎回身过去,捧起她的手臂,雪白的衣袖已染红大半,还有血珠不断滴落:你都伤成这样,还拎我做什么!行了,我扶你下山。
少主,为防暗客来袭,我们必须尽快下山。羽的唇略显苍白,但字句有力,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全无重伤之象。
我是少主,听我的!
是,主人。
第123章 信或不信
回到山下,羽的面色早已如同白纸。即便如此,她仍是打算独自藏身疗伤。沈翎好说歹说,硬是将她扶着。两人一身血污,十分狼狈。
两人正一深一浅走着,迎面拂来一黑影,把沈翎吓得够呛,暗道山上那位险些要了他俩的命,要是再来一个呵呵,残兵败将,注定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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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多败絮——弗烟(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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