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同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他需要保证休息,需要保证状态,可他真的睡不着。
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星期,苏青和他国家队的队员教练一起受邀前往英国参加一场友谊赛。
临走前在机场,苏青十分不舍地拨通了陈同的电话他原本是想高考那几天请假回去陪他的
没事,当时是中午,陈同在家里接到的电话,陈同盯着两个黑眼圈说,没事,你去忙你的,等你回来我就考完了。
苏青听出他语气里的疲惫,想安慰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躲在机场角落轻声叫他一句:同同
真没事,陈同笑了一下,高考结束了,我还要参加自主招生呢,早就报名了,初审也通过了,高考结束就去省里参加初试,等你从英国回来,说不定我正好去北京参加复试,我们还能碰上呢。
两个人聊了没几句,苏青那边队友叫他准备登机,再怎么舍不得,也到了要挂电话的时候。
一路顺风。陈同轻快地说。
苏青突然沉默。
陈同装出来的轻快持续不了太久,他说:那我挂电话啦。
同同,苏青蓦地喊他,考试别紧张,正常发挥,这几天注意休息,好好吃饭等我回去了,我们就不用分开了,哪怕不在一个学校也不要紧,真的不要紧,我不在意这个,你好好的、健健康康的、快快乐乐的,就行。
陈同一下子哽咽,不敢出声,嘴唇紧紧抿着,怕一开口就会哭。
他想起邢女士找到他的那个下午。
苏青问他:好么?再等一等,等哥哥回来陪你,别害怕,好么?
陈同死死憋着喉咙里被撑开的喑哑,他就站在客厅里,宋娴洗完碗走过来,一边脱围裙一边哎呀一声看着陈同通红的眼眶,忙问:陈同,你这是怎么了?
陈同推开她奔向自己房间反锁了门,苏青那边队友已经在催,可他还是那么温柔又坚定地问陈同:再等等我,好吗?
陈同能听见电话那边的催促,也似乎能看见苏少爷犯少爷毛病的那种面色淡然的执拗。
他一开口就是哭腔,应了声好,然后就绷不住自己了,在泄露出更多的想念之前,先一步挂断了电话。
宋娴在门外很担心他的状况,陈同最近装得太好了,没人看出他的不对劲,他的失眠,他压在自己身上的那座大山,邢女士坐在咖啡厅里手里提着体面的鳄鱼皮包对着他笑,没有人看见。
陈同收拾好书包,往包里塞了身换洗衣服,出门和宋娴打了个招呼:阿姨,我下午请个假,不去学校了。
啊宋娴挽了一下耳边的头发,细细拧起眉头,那你去哪?
陈同嘴唇磨了一下,低着头穿鞋:我去苏青家里一下。
你去他家?他他不是还没回来呢吗?
我去他家去拿一套冲刺试卷,他上次借的没还陈同撒谎也没有逻辑,苏青不用冲刺高考,哪里去借他的冲刺试卷?
宋娴隐隐觉得担忧,抬手摸了摸陈同的脑袋,然后把人搂进怀里。
陈同呆愣了一瞬,宋娴却亲了一下他的额头,更把陈同亲傻了。
宋娴放开他说:还有最后几天就要考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平时已经那么努力了,最后反倒要保持平常心,能考出来的水平已经在那里了,越是紧张越约束自己的发挥,不要太压抑自己了,好好放松一下,晚上就回来,今天买了乳鸽子,准备下午煲汤呢。
陈同摸了摸脑门上留有余温的地方,只觉得烫手,他飞快地点了一下头,飞也似的逃走了。
逃进苏青的房间,把所有的人和事都锁在外面,洗澡,从苏青的衣柜里拿了件宽松T恤套在身上,躲进苏青的被子里。
他闭上眼睛,额头很热,咖啡厅的小包间里空调舒爽,陈同却如堕冰窟邢女士对着他笑了一下,非常亲切地喊他:同同。
陈同蓦地睁开了眼他睡不着。
陈同再三强迫自己睡觉,可闭上眼睛就会重现同一个噩梦。
陈同起身坐在床边,脑袋低垂到手臂中间狠狠地抓了两把头发,拿起手机的手都发着颤。
邢女士给他留了一个电话,是她现在的号码。
陈同打过去,滴了两声,对面接通,女人喂了一声。
陈同眼睛泛红,显着血丝,他伸手捂了一下。
我们谈谈。
第128章 五月卅一
还是那家咖啡厅,四月三十日清华自主招生初评结果公示,陈同赫然在列,五月六号的时候,邢女士找到了他,就约在这家咖啡厅。
她现在过得应该很是不错,她找到了一个体面的伴侣,伴侣有一个聪明到被她称作天才的女儿。
邢女士不知从哪知道了陈同参加数学冬令营,拿了国赛一等奖,然后找到了他。
咖啡厅的氛围很好,只是陈同觉得变扭,他更喜欢刘头的扬州炒饭店,不喜欢冰美式。
邢女士定的小包间,和上次一样,光线明亮却很有格调,陈同觉得压抑。
邢女士对他说她现在爱上了摄影,喜欢和她现在的未婚夫一起旅游,用相机记录生活。
如果不是为了照顾你的妹妹,我今年原本也是不在苏河的,邢女士庆幸地笑着说,还好你妹妹虽然聪明但终究只有七八岁,需要人照顾,我在苏河一直没走,才能知道你拿了一等奖的消息。
陈同没有说话。
邢女士便接着说:我已经知道了,你爸还是没把你当一回事,他和那个姓宋的住在一起,你自己一个人租学区房住这怎么能行,你吃什么用什么,谁照顾你,谁监督你学习?他什么都不管你,哪有我对你好?
你爸已经被那个姓宋的一家子给迷昏了头,宋娴她女儿有你乖有你好有你聪明吗?小小年纪就狐媚子一样和她妈妈一个德行
妈。陈同皱着眉头打断邢女士的话。
邢女士好像这才知道体面和文明,对着儿子笑了一笑:行了行了,妈妈知道你善良,不愿意说这些。我来是想和你说,你看啊,现在妈妈也有新生活了,这个叔叔人很好,也不介意我离过一次婚有孩子,妈妈想带你一起生活,你觉得呢?
陈同紧抿嘴唇,仍旧不答。
邢女士笑容淡了一瞬,又道:聪明的孩子总是应该知道自己该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你爸爸呵,不是我离了婚就说你爸的不好,但确实,他做事不知道变通,连根烟都不抽别人送上门的,没有经营的头脑,更不用说宋娴她只是个中专毕业的小学老师了,铁饭碗吃一辈子,也就是那个时代好,给了她这样的铁饭碗,不然你放到现在看一看,除了给小学生数12345,她还会什么?
跟着妈妈就不一样了,妈妈会照顾你生活,照顾你学习,今年六月份就要高考了,还有一个月,妈妈督促你,像以前一样邢女士说着,眼睛里饱含母性的眷恋,伸手摸陈同的鬓角,陈同却警惕地闪躲,猛地往后退了一下。
邢女士的顿在半空,她闲闲一笑,又把手收了回去,说,我儿子这么懂事,从小就乖,妈妈说什么你都听话,妈妈教你的好好学习,你看,现在是不是拿到了一个好成绩?
服务生送上咖啡,陈同只要了一杯清水,却不敢喝。
邢女士捏着细细的勺子,美甲很漂亮,她烫了一个大波浪,穿着也很时尚。
邢女士是很漂亮的,从前就漂亮,在陈同小的时候,邻居们都夸陈家娶到一个好媳妇,别人没有陈正业的好福气,没有这么漂亮的媳妇,也没有能教出陈同这样天才的孩子他妈。
后来陈稼和时常不清醒,陈家的好媳妇也任劳任怨,只是被生活磋磨掉了一些漂亮,变成她手上的茧子。
她不再那么漂亮了,陈同长大了,偶尔也有男孩子不听话的时候,邻里们又说,虽然陈家有个能教出天才的孩子他妈,但还是隔壁小李家的姑娘漂亮,小李家的那个姑娘,嫁了大老板,彩礼钱四五十万呢!
为了让陈同更加听话,也为了证明自己活得更加漂亮,邢女士架起紧盯着儿子的相机,举起了手里的硬塑尺。
可能是为了管束他,也可能是为了发泄她自己。
陈同不愿再想下去。
他看着他妈妈搅弄着那杯冰美式,觉得这也没有多风光漂亮。
或许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期待,陈同喉咙一滚,问邢女士:那你前两年的时候怎么不和我说。
前两年邢女士大吵一架发疯一般把宋恬推下楼梯,然后一走了之,当时的她可没有说要带走陈同,提都没提。
邢女士搅弄咖啡的手一顿,笑了笑说:男孩子嘛,总会有叛逆期。
陈同不再说话。
最后邢女士给他留下电话,捧着儿子的脸,满意地看着他说:同同长高了,要妈妈踮着脚才能摸到你的脸。
陈同心里一软,顺着她弯下腰去,让她不必踮着脚受累,邢女士笑起来:妈妈和你说的事情你好好考虑,好吗?我知道你报了清华的自主招生,妈妈为你骄傲。等你有答复了,你就给妈妈打电话,好不好?妈妈永远等你。
陈同失眠了,失眠了一个月,苦苦撑着。
梦很混乱,有过去,有现在,还有未来。
他压了一年多近两年的成绩,最初便是因为害怕会有再度相见的这一刻。
他了解自己,了解自己对于母爱的渴望和期待,他想做父母亲会为他骄傲自豪的那个孩子,可他在经历过家庭变故之后深切地认识到他得不到。
他可能永远无法得到他在这方面的渴望和期待,所以他愈发害怕和邢女士的重逢。
就像他无法做到邢女士口中的那个乖孩子、那个天才一样,邢女士也同样不是他渴望和期待的那位母亲。
他和苏青有一样的渴望,有一样的失落,磁场在没有诉诸过去之前就已共鸣,在互相了解彼此的过去之后再度拥抱。
他想得到的,在邢女士这里永远也得不到,而除了邢女士,还有谁是他的妈妈呢?他永远也得不到期望中的母爱,这是很无奈的一件事情。
没人能挑选自己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
还是这家咖啡厅,同样的小包间,邢女士姗姗来迟,坐在他的对面。
她自觉自己能拿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她十分了解自己的儿子,她的儿子是那样的听话、懂事,也是那样地爱着她。
你想好了吗?邢女士笑起来,她笑起来是很美丽的。
陈同没有正面回答。
邢女士说:我觉得你应该想好了,我们,你、我、叔叔和妹妹,以后我们一起生活。
陈同抿了一下嘴唇,我没有妹妹。
邢女士一愣,然后笑了一下:我没想到你会因为这个吃醋,你是十九岁的大孩子了,再过两天你就要过十九岁生日了。
陈同看着她,邢女士做出了她自以为的让步:好吧,你可以不用在意妹妹,妈妈会帮叔叔照顾好她,你也不用喊叔叔爸爸我不会向你爸那样强迫你。
陈同一拧眉:他没有强迫我。
邢女士嘴角沉下去一瞬,很快又挑起来笑了一下,呵的一声。
邢女士对孩子向来是没有什么耐心的: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陈同看着他妈妈:我只是实话实说。
邢女士的眼睛像是要穿透他的脊椎,半晌,她低头搅了搅咖啡,觉得味道不够好,叫服务生拿去换一杯。
她架着腿,双手架在胸前,是一个很富有威胁和进攻意味的姿势,她一向是强势的。
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生活呢?
陈同看着她的眼睛:宋恬的耳朵还没有好,她每天都要戴助听器才能上课。
谁管她要不要戴助听器?!邢女士点了点桌子,我是在问你,没有问她!
服务生上了新的咖啡,邢女士迅速变脸,朝服务员漂亮地笑了一下。
小包间关上门之后她的脸色又变了,她美丽的脸上写着嫌恶和嘲讽:就算她能听课又怎么样,她聪明吗?她成绩有那么好吗?不是我说的,就算她听课也考不了国赛一等奖,你们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你是天才!邢女士抓住儿子的手,天才和普通人怎么会一样?
陈同看着邢女士,只觉得每一次看见她,看见他妈妈,他都能再一次又一次地认识到自己心底的渴望和期待是有多么的愚蠢。
他缓慢抽出了自己的手,邢女士漂亮的美甲在他手背留下隐约发白的痕迹。
邢女士哈一声笑起来:我知道了,你和你爸一样,都被姓宋的迷惑了,难怪你爸也那么喜欢那个宋老师呢,她的女儿也是一个和她一样的小娼妓!
她是我妹妹,不是娼妓。陈同脸色发白,脸上的肌肉因愤怒绷紧,他很难想象自己妈妈对一个十六七的女孩说出娼妓这两个字的丑陋模样,但邢女士就站在他面前。
这不是第一次了,在邢女士在学校里撕扯宋恬的时候就曾这样大骂过她,当时陈同听呆了、看傻了,内心的渴望和期待第一次崩裂破碎,随着宋恬被她失手推下楼梯也一起滚落在地,拾都拾不起来。
邢女士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一点都不懂事。
陈同红了眼睛。
你一点都不懂事,邢女士重复了一遍,火气更甚,你一点都不懂事!
你懂事就不会高一的时候考那样的鬼成绩!你懂事就不会向着那个姓宋的!邢女士大喊起来,她一家都是勾引人的贱种!她插足了我和你爸爸的感情!你怎么能向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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