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却几乎将心肺都咳出来。
陈恨俯下身子,抬手帮他拍背。徐醒却偏过头去,并不看他。
陈恨问他:徐大人可还好?
徐醒不答,闭了闭眼,缓过神来。在他面前站稳了,又将方才的话对他再说了一遍:侯爷真不该当这个忠义侯。
陈恨叹了口气,一甩衣袖道:我没法子。
那时是系统要他当忠义侯,他不得不当;这会子仍是系统要他造反,他不得不反。
而徐醒,陈恨瞥了一眼身边的徐醒,他大概是担心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坐不长久,怕李砚日后翻脸,或是怕自己有朝一日用性命去全了忠义的名头。
他看不透这个徐醒。
徐醒定定道:侯爷有法子,侯爷一开始就应当与他们一同回江南去。
是,江南多好。陈恨再一甩袖子,将双手背到身后去,只做出满不在乎的模样来,我娘还给我留了一条船在江南,我写写诗、做做文,撑着船到处乱漂,那多好。
侯爷若是想回去
陈恨打断了他的话:我回不去了,我没别的法子。
你
陈恨踱着步子向前,好无奈地道:徐大人,劳你操心,不过我是真的没法子啦。
又过了一会儿,徐醒似是走了神,不自觉地唤了他一声:离亭。
诶。
你若是有什么事儿,不妨
从前他二人就因为忠义侯的事情吵过架,算是朋友,却不算是交心的朋友。
徐醒沉稳,想的事情多些,纵使一时失神,话已出口半句,也该反应过来了。
他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陈恨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便也不应。
一直到了怡和殿前,徐醒的御史同僚们都朝徐醒作揖,吴端也对陈恨招招手。他二人也就将要各归各位了。
将分开时,陈恨忽然一扯徐醒的衣袖,靠近了,轻声问道:徐大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下官此处,没有侯爷该知道的事情。徐醒很快就转了话头,赵大人去了翰林院,大抵也是侯爷的主意罢?
是。那时候李砚把折子递给他看,还问他该怎么办,他随口说那折子文采好,不如把写折子的人调去翰林院。谁知道李砚还真就照着办了?
徐醒笑了笑,自他手中抽自己的衣袖,自顾自地就走了,低低地笑了两声:这种不靠谱的事情,我一猜就知道是你的主意。
*
腊八宫宴,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陈恨早想着要称病不来,偏偏吴端奉了圣旨硬拉他来。
他兴致缺缺地用筷子拨弄案上菜色,低着头,也不敢随处乱看。
他一抬眼就会看见李砚正定定地看着他,九级白玉阶,探询的目光分毫不减地落在他身上,问他近来怎么不进宫看他。
陈恨心乱,又哪里敢看他?
依着旧例,宫宴上酒过七巡便可散了。
将过四巡时,李砚身边的高公公近前,附在陈恨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正巧此时丝竹声动,陈恨没听清,只是一抬眼,便对上了李砚的目光。
李砚抚着酒杯,朝他笑了笑。
陈恨不敢再看,迅速收回目光。垂眸时,他看见酒水中映照着的灯火曈曈。
席散,陈恨随众臣退出殿去,吴端却说自己将披风落在殿里,要他等他。
陈恨便在殿前等着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出来,就在廊前闲走。
他数着檐下凝成的冰溜子,每数一个,便踢着衣摆,往前走一步。
抬头看看屋檐,再低头往前走一步。他不看道儿,险些就撞上了柱子。
这时他才发觉,已然走到了走廊尽头。
才要回头,身后不知何人靠近,一扯他的宽腰带,另一只手轻轻一揽,就将他带进了怀里。
那人低声道:朕让你散席后留下,你怎么不留?
还能有谁?
陈恨这时才知道原来那时高公公告诉他的是这个,又在心里骂了一声吴端,一时间想的事情很多。
但他刻意不去想身后的李砚。
见他半晌不语,李砚又道:你生气了?朕不过是问你一句,你怎么又生气了?方才若不是朕扯你一把,你不就撞到柱子上去了?你看在朕救你一回的份上,别生气了。
臣不敢。
李砚轻声叹道:你有什么不敢的?朕又有好久没见你了。
陈恨只敢趁着回头的时候,飞快地瞥他一眼,然后俯身作揖,垂了眼眸,只盯着他用金线绣云纹的衣摆瞧。
臣送皇爷回养居殿吧?
天知道他熬了多久才敢说出这句话。
可才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
要和李砚一起走那一条长长长长的宫道,他哪里有那个胆子?
好,回去罢。
李砚伸手拉他,却被他避开了。他再退后半步,站在李砚身后一侧,请他先行。
白雪覆了台阶,到最后一级时,陈恨看得不清,差点儿就摔了。
而李砚借着扶他那一下,终于将他的一只手捉住了。
李砚按住他暗自挣扎的手,不动声色地问道:冷不冷?
陈恨摇头:臣不冷。
李砚将他的手拢进自己的衣袖里,无奈叹道:你是不冷,可是你的手冷。
皇爷
怎么了?
手里渐渐化开的暖意,惹得陈恨一时心动,他试探着问道:倘若某日,臣犯了什么错儿,皇爷
那要看你犯了什么事儿,看着状况打你几下。
陈恨低头,李砚见他闷闷的,又笑道:朕就打你两下,你却连打也不让打?
不是是他要犯的错儿,比什么错儿都要厉害。
李砚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哄他道:好了好了,不打你,不打你,你别再生气了。
一直行到养居殿殿前,陈恨抽回自己的手,道:皇爷进去吧,臣再不回去,宫门要落钥了。
你话都这么说了,李砚也不好强留他,那你回罢。
陈恨抬手打揖:臣告退。
李砚却一把揽住他的手,捋清层层叠叠的宽袍大袖,露出他的手。
陈恨的手是文人的手,提过湖州笔,研过松烟墨。指节分明,隔着薄薄的皮肉,勾勒出底下筋骨的好形状。李砚抓他的手抓得急,陈恨的手里拿着的小手炉还没来得及放下。
借着养居殿檐下灯笼,李砚只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你上回从朕这里拿去的手炉?
是。陈恨将手炉攥在手中,仿佛要将它掩在手心中。
叫高公公给你添些碳,否则回去都冷了。
不用了。陈恨恍然回神,挣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直退到几级台阶下边,再朝他作揖,臣告退。
似是想起什么一般,陈恨又道:皇爷,忠义侯府的梅花儿开了,除夕除夕宫宴散后,皇爷想不想去看看?
他暗地懊恼,这话说得是在不妙,他应该说恳求皇爷赏脸,再不济也应该说,请皇爷改日移驾。
可他却直接问他想不想,话家常似的。
而且这话说得也小声。北风呼啸,也比他说话声音大。
他心想,倘若要在除夕那日造反,大约还需要再寻时机。李砚你还是快回绝了吧。
只是那寒风一紧,送过来李砚答应了的一声好。他应得轻轻巧巧,落在雪地上也没有痕迹。
陈恨心中咯噔一声响,李砚啊李砚,你怎么这么不防备?
第44章 玉骨(1)
三清观后边的那株梅花树, 与忠义侯府、陈恨院子里那一棵,是同一种,也都是从江南走水路移来的。
陈恨心想, 若是李砚不重生一回,早在元年的除夕,他在忠义侯府的梅花树下就该被擒住了。
这回要换了自己,那也算是
报应不爽。
他全然受着便是。
陈恨将手中李砚送的梅花枝子抱紧了些,说话声音如那时邀他赏花儿一般,若不细听,很快便会消散在寒风与梅香之中。
奴都说清楚了,事情就是这样,因为一些奴说不清楚的事情, 永嘉元年的除夕,奴原本预备要造反。
造反二字出口时,手中的梅花枝子被他拗断一截,一声轻响。
囚禁皇爷的二层小楼是奴着人建的,要捉皇爷的那些人,也是奴亲自找的。他们不知道我要关谁, 他们只知道他们以为那是奴的仇人。
此事全是奴一人所做, 奴一力承担罪责,与旁人无关。
说完这话, 他便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枷锁。
那枷锁,他从元年六月收到任务时开始戴着, 一直到方才,他亲手把它给摘下来了。
陈恨弯腰,小心翼翼地将满怀的梅花枝子放在雪地上,再一提衣摆,朝李砚跪下了。
他俯身,似是倒在了雪地上:求皇爷降罪。
李砚却道:你起来说话。
陈恨只将头垂得更低,几乎将额头磕在了雪地上:奴不敢。
他的双手按在雪地上,死死地攥着一些碎雪,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他总说保命保命,可真正到了紧要关头,他却全听李砚的发落了。
李砚嗤笑一声,似有几分讽意,反问道:你不敢?
手心冰凉,刺激得陈恨微微颤抖,他再答了一遍:奴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
李砚一伸手,就架起他的手。
陈恨在雪地上跪了一阵子,整个人都混混沌沌的,他又不重,李砚稍使了劲,就把他从雪地上架起来了。
猛地被人架起来,脑子又不清楚,天旋地转的。
陈恨被他按着,就靠在那棵梅花树的树干上。轻轻一声闷响,树上的梅花被震落下来,全数落尽陈恨眼底。
他垂眸,盯着雪地看了有一阵子,才抬眼去看李砚。
李砚目光阴鸷,冷声道:你不敢?朕说的话你倒是敢不听,有什么事情你也敢瞒着不说。一身反骨,你有什么不敢的?什么事情你全担着,你还满以为自己挺厉害的是不是?
你也该长长记性了,从前朕就想说你,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自顾自地办事儿,什么心思都按在心底、捂得紧紧的?
察觉到陈恨动了动,李砚更用了劲儿,将他压在梅花树上。
离亭,你是不是觉着朕还是明承殿的那个皇八子,小孩子心性,事情过了,哄一哄也就好了?
陈恨摇了摇头。
云破月来,月光透过梅花树枝,稀稀疏疏地落在二人身上。
借着月色朦胧,原本被他气红了眼睛的李砚才看见,陈恨的眼睛也红了,比梅花儿还红他哭了。
面上全是泪水,陈恨咬着唇,不教自己发出一点儿哭声。
他哭得委屈,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委屈什么。
那是他造的反,也是他做的错事儿,他原是预备着好好领罚的,一句软话也不说,只等着李砚发落的。
那本没什么可委屈的,要有,他也该埋怨系统非要他做这个狗屁任务。
他不该记恨李砚,更不该怨恨李砚说他,更何况李砚这才只说了两句。
可是就这么点儿委屈,在李砚说了他之后,他就成了这世上最委屈的人。
离亭李砚被他吓得手足无措,还以为是方才的话说重了,忙哄他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么说你的,我收回,收回,离亭你别哭啊。
还把人按在树上,李砚反应过来,也不敢再压着他,连忙收回了手:离亭,是不是把你推到树上你撞疼了?你别哭了,回去我给你揉揉。
陈恨却仍是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李砚说了他两句之后,他是世上最委屈的人。
而李砚安慰了他两句之后,他就是比世上最委屈的人还要委屈的那个人。
皇爷陈恨忽然开口喊他,还带着哭腔。
不等李砚应他什么,他的双手攀上李砚的脖子,整个人往前一倒,只把脑袋埋在李砚的肩窝里哭。
李砚披着狐狸毛滚边儿的鹤氅,陈恨把自己的脸埋在狐狸毛里,一阵一阵,不停歇地哭。
仿佛那是天大的委屈。
李砚伸手给他拍背,陈恨却哭得越厉害。
李砚忽然想起,他到底是江南水做的人儿,不该这么惹他的。
皇爷杀伐决断惯了,做过的事情从不后悔,这会子却忽然后悔起来。
他原本是生气,别扭的气,到现在也是生气,还有心疼。
可见招惹陈恨,对他一点儿好处都没有,还能怎么?招惹完了还得哄他。
狐狸毛滚边儿的领子被陈恨的眼泪打湿,尚带有些许暖意的眼泪落在上边,自狐狸毛儿的缝隙之间悄悄滑下一滴,只落在李砚的颈上,很快就顺着滑下去了。
其实那根本没有什么感觉,一滴眼泪罢了,与天上一滴雨水、一滴雪水没什么分别。
可李砚觉得心都被他灼伤一片。
只装作不经意的触碰,李砚偏头,吻了吻他的发,以此消解心底炽热。
李砚安安静静地陪着他,等他哭完。
说不好是冷的,还是哭的,陈恨哭得不成声儿,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掩在哭声之中,藏有许多断断续续的、不成词句的皇爷与对不起。
皇爷在呢,皇爷不怪你,你别说对不起。李砚心思一动,又补了句,你只喊皇爷便是。
陈恨什么也没想,竟真就一声一声地喊起皇爷来。
抽抽噎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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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义侯天生反骨(重生)——岩城太瘦生(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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