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笑的是这头贾赦忙着接旨,那头贾母也在催促贾政换朝服。
原来,那日贾母从庄子回来,一想到贾政被宁国府和贾赦孤立,沦落到一无所就的地步,心疼得什么似的,叫来贾政夫妻商量。
贾政自然不是真的不通庶务,不过是仗着母亲的偏爱,心安理得的拿好处自己不用出头罢了;现下听得不但祖产落不到一分在自己头上,还得被撵出荣国府,住处都没有一个,当即就面如死灰。
贾王氏因为十万两银子的事,被嫡亲兄长王子腾厌弃。王家只王子腾一个出息的,贾王氏娘家没有了靠山,也只得死死巴着贾母。红着眼睛瞧着贾母道:老太太,您要替我们做主啊。
贾母回忆起贾赦忤逆的种种,始于自己要以娶亲为由让他搬出荣禧堂;贾赦自然是因为荣禧堂的事被激怒的,但让自己不得不步步退让的原因,却是贾瑚之死。自己从贾政一出生便袒护他,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他,娶媳妇也是挑上上等的家世人品,却没想到自己千挑万选回来这样一个心大的。
自己这几个月颜面扫地,东奔西走,财物尽失,疲惫不堪,没有得到这夫妻两个一句好话,这两人只有无尽的要求和索取。
贾母又疲又累,贾政委屈了就摆一副臭脸;贾王氏委屈了就跟自己哭诉;自己受了几辈子没受过的委屈找谁去?于是贾母也怒道:你还有脸哭,若非你沉不住气害了瑚儿,我何至于今日处处被那逆子拿捏!还有,就是你心大了,肖想太多,才种下今日的祸根!瑚儿那样可爱的孩子,小小年岁,碍着你什么,你竟要下此毒手?若非为了珠儿和元儿,我就不会替你遮掩!瑚儿也是我嫡亲的孙子,我却没有替他主持公道。我也是当初猪油蒙心了,今日的一切,安知不是报应!
贾母以前心中总惦记贾赦会害得荣国府家破人亡那条批语,贾政夫妻有多少不妥都忽略了,习惯性的护着贾政夫妻两个。此刻仔细一想,今日之祸,多少是贾王氏自己闯出来的,贾母忍不住举起拐棍就敲在贾王氏身上。
贾母的沉香拐原本就沉,即便贾母年老力衰,敲在身上也生疼,何况贾王氏养尊处优,细皮嫩肉,本就不经打的,这一下一下的,贾王氏受着也是苦不堪言。好在现下正值初春,乍暖还寒,贾王氏穿得倒厚,不然光是贾母这一顿打,她都未必受得住。
贾母再是怒极,也终究顾念贾珠和贾元春的颜面,没有往贾王氏脸上招呼;贾王氏知道自己理亏,也只得咬牙忍住。但是即便如此,贾王氏依旧是满腹委屈的,心道: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以前从未计较过,今日你自己在贾赦那里受了气,却拿这样的旧事来打骂我?
贾政被贾母此举吓得心惊肉跳,他心中也迁怒贾王氏连累自己,又觉此刻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劝道:母亲,事已至此,总得先想个法子应付眼前之事。
贾母回过神来,叹了一回气道:还能有什么法子,贾恩侯那厮已经疯了不说,他如今还有圣人撑腰。不但敏儿说他这些时日三番两次外出公干是立了功的,单说我们打听到戴公公亲送他好几回,便知什么落罪下狱之事另有隐情了。若是以前,我还能用孝道压一压他,如今他六亲不认,我拿他已无任何法子。
京中官宦人家,哪个不晓得戴权的态度,有时候就是景怀帝的态度。此言说得贾政夫妻都低下了头。
贾王氏刚捱了打,心中对贾母和贾政都十分怨怼,若非贾政无用,不能给自己挣回诰命、霞帔;自己何须算计长房?老太太不去责怪她自己的儿子无能,偏来打自己。但如今打也捱了,面子也被下了,自己拿贾赦也毫无办法,最终能不能拼一拼,还是落在老太太头上。
于是贾王氏一抹眼泪,跪下道:老太太打我怨我,我也不敢辩;这许多事,原本就是我年轻气盛,做错了。只是事已至此,贾员外郎已经被逐出了源公一脉,当年太|祖皇帝念及源公功绩封的爵位,总不该袭在外人头上。媳妇还请老太太瞧瞧有无办法将此事改过来,好歹给珠儿、元儿一条活路;源公一脉,也有人继承香火。媳妇的错处,媳妇自然会领,从此以后,媳妇吃斋念佛,给瑚儿念经超度,稍减罪孽。
贾政好歹是贾母疼了几十年的儿子,贾王氏这话原本也有几分道理,贾母便也认真思索起来。后来,三人商量出一个主意,依旧还是要贾母出马。
贾母是国公夫人的诰命,可以入宫。荣国府和江南甄家是老亲,而甄家尚有一位贵妃在宫中,颇得帝心。
贾母一面去宫里给甄贵妃请安,提了几嘴此事。一面又厚着脸皮回了史家,叫史晖替自己递一道折子。史晖在朝廷有实缺,知道贾赦如今的本事,文武百官都拿贾赦比当年的贾代善,此子必然是前途无量的。再拿此事去得罪贾赦,史晖原是不干的;但是后来细想,上一回荣国府失窃的事,贾赦和史家已经彻底离心,他如今连贾母都不认,还会认自己这个舅舅不成?将爵位给贾政,即便对于史家帮助有限,也聊胜于无,于是便点了头。
贾母双管齐下,将要回源公一脉爵位的事递到了御前,今日戴权来宣旨,贾母和贾政两个自然也误会是为了这件事。因而那头贾赦预备接旨,这头贾政也在预备。
一阵的忙而不乱之后,准备完毕,贾赦和贾政都到了荣禧堂。
戴权一见这场面,不禁大皱眉头。接旨自由规矩和流程,一般来说是一家家主贵前面,带着家中子弟跪迎。他宣旨无数回,倒是第一次见一个府上,兄弟两个抢着家主的主位接旨的场面。
略清一清嗓子,戴权才道:一等神威将军,户部员外郎贾赦接旨。贾赦跪迎,而贾政则僵在了那里,满脸尴尬。
戴权见这场面实在不像,瞥了贾政一眼,又朝边上努努嘴。贾政退到一旁跪下,戴权才接着宣旨。
戴权接着方才的话,骈四俪六,抑扬顿挫的念完,无非是贾赦在平安州、山海关两桩大案之中大有作为,于国有功,于社稷有利,特封贾赦为一等善勇伯。
贾赦接旨谢恩。起身之后,戴权上前道贺,贾赦嘴上客套了几句。谁还记得跪在一旁恨不得打个地缝钻下去的贾政。贾政见圣旨宣完了,不但没自己什么事,连来往仆役们都没人瞧自己一眼,便悄悄的走了。
如今贾赦府尚没有当家主母,林之孝倒是个有眼力了,早就准备好了红封,已经让林之孝家的亲自送进来了。
贾赦接过之后,倒也入乡随俗的分给众人,不但有戴权的,也有跟着的小太监的。礼仪、仪仗等人,自然也有。
戴权倒也笑眯眯的收了红封,就是依旧没有告辞。贾赦虽然不爱打理这些庶务交际,那是因为他不喜欢,倒也不至于瞧不出神色。于是贾赦屏退了下人,对戴权道:戴公公跑这一趟辛苦。
戴权笑道:哪里哪里,替皇上办事,杂家只有甘之如饴的。见此刻说话清净,便小声对贾赦道:侯爷得此体面,须得入宫谢一趟恩,才不辜负皇上的恩典。说完,又哈哈笑道:如何办事,伯爷心中自有章程,我不过白嘱咐两句,伯爷别怪我多嘴才好。
贾赦听到此处,便知景怀帝有事要见自己。口中却笑着对戴权道谢,亲送戴权出府。
贾赦猜得不错,景怀帝没有处理完平安州、山海关两桩大案的扫尾便急着给贾赦封爵,自然是因为手上缺乏人手,又有重要差事安排给贾赦。只是这贾赦与众不同,别人巴不得在御前得到体面,恨不得瞅着机会就去御前露脸,这贾赦却是不得口谕或宣旨,绝不入宫。
就说上一回贾赦得了户部员外郎的差事,换做别人,因着身上有爵位,可以入宫,早就入宫谢恩了;贾赦却只在领口谕的时候在府上冲皇宫方向行礼,遥遥谢了恩,后来按部就班的去户部点卯上班。这一回,戴权索性多提了一嘴。
既然戴权将话说到明处,贾赦自然是要入宫的,当即收起圣旨,随戴权入了宫。
这些时日,政务繁忙,贾赦再见景怀帝的时候,都觉他似乎又苍老了一些,脸上带着疲惫。景怀帝和贾代善少年相识,后得贾代善辅佐,坐稳大位。如今景怀帝看贾赦就像自己晚辈一样,不等贾赦跪下叩拜,景怀帝道:免礼,赐坐。
贾赦谢恩落座,景怀帝似乎遇到棘手之事,将一道奏折推到龙案边,瞧了一眼戴权,回眼单刀直入对贾赦道:恩侯,如今有一件大事,朕想着派别人不太放心,不若由你替朕去走一趟。
戴权在景怀帝身边伏侍多年,自然知道景怀帝之意,取来那本奏折双手递给贾赦。
贾赦早就猜到朝中有事发生,只不过他不是贾代善,也自问在景怀帝面前没有贾代善的面儿,不用表现得太过精明,便守拙道:微臣惶恐。一面双手接过奏折,翻看起来。
景怀帝又微微侧脸对戴权道:去叫胥岳进来。戴权应是去了。
贾赦翻开奏折,一目十行的看了,折子是弹劾山东巡抚郭仪的。上书山东巡抚数十条罪状,其中最大的一条便是:德州仓失火!
德州仓是大运河沿岸的四大粮仓之一,是江南入京粮米离京城最近的一个中转站。不但每年的贡米经此舱漕运入京,就是京营几十万的官兵口粮,也都在此转运。
粮食储备不易,防潮、防虫、防鼠、防盗,样样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即便这些都做好了,古时候不像后世有真空包装,粮食储备一二年,也都变质损耗了,就算能勉强可以食用,营养成分流失后,也煮粥不稠、煮饭不劲,也不顶饿。
是故,本朝在各地皆设有储备粮仓,每年收上税贡之后,再将仓库中陈粮取出,新粮存储入内。万一遇到荒年或者战乱,也不至于大范围的闹饥荒。正因为储备粮关乎江山社稷,朝廷每年都要派御史巡视地方,除了严查吏治外,也要专门查粮仓存粮。
只是古时交通不便,京官出一趟远差,短则数月,长则年余有之,都察院人手有限,只能抽查。如此一来,自古便有不少蛀虫、硕鼠铤而走险,将储备粮或是贪墨、或是倒卖。
前朝末年吏治混乱,民不聊生,恰逢大灾时候,朝廷开仓赈灾,一查之下,却是十仓九空。因此造成饿殍遍野、饥民遍地;多少普通百姓没了活路,揭竿而起,先是打砸官府,强抢富户,后来义军越闹越厉害,攻城略池,无所不为。虽然大多数义军被朝廷镇压,倒有几股治军严明、爱护百姓的义军成了气候,后来割据地方和朝廷分庭抗礼。最终,太|祖一支得国,前朝覆灭。
本朝吸取教训,十分重视巡视储备粮,即便不能每年巡视全国各地,但是江南和两湖是本朝产粮重地,却是年年巡查的。运河沿岸的四大粮仓,除了每年例行巡查外,还偶有抽查。换言之,哪里的粮仓都有可能出问题,德州仓却是万无一失的。
德州仓失火,多半是有人故意纵火!
四大粮仓关乎京畿重地口粮安全,德州仓的案子,其重要程度可说不下平安州和山海关。德州仓失火,也难怪上次见面还气度威严的景怀帝,脸上也挂了一抹忧色。
郭仪作为山东巡抚,总揽全省民政大权,德州仓失火,自然会被弹劾。
贾赦浏览完奏折,不过片刻之事,一个穿着侍卫服侍的男子已经进来了。这侍卫因穿着甲胄,半跪行礼。景怀帝受礼之后,命其起身,又对戴权道:你也出去,莫叫人靠近书房。
戴权应是退下,景怀帝才对贾赦道:恩侯,这是许岩,任北斗副指挥使,此番也会去德州,查证德州仓失火之事。
方才景怀帝叫戴权去叫胥岳进来,如今又称此人为许岩,胥岳多半为化名。
贾赦朝许岩瞧去,此人虽然又经过些改扮,确然像一名宫内巡查的侍卫,但是还是叫贾赦一眼认出了此人。说起来,贾赦已和许岩已经打过两回交道,这是第三回 ,贾赦才知道此人的真实姓名。而许岩官居副指挥使,则令贾赦有些吃惊。贾赦一直将北斗当做锦衣卫一样的组织,那么副指挥使,权利是非常大的了。
许岩对贾赦也颇为熟悉,两人简单寒暄之后,景怀帝便问:许岩,恩侯,你们此去,还需带多少人马,尽管提来。
许岩有北斗副指挥使的令牌,自然能调动地方的北斗成员;加之许岩手底有一批惯用的手下,配合默契,许岩便道:回皇上,臣依旧是带上之前的旧部即可。
景怀帝点了点头,对贾赦道:恩侯,你前去德州,并不和许岩做一路,而是随查访此案的六皇儿同去,身份依旧是户部员外郎贾赦。是故,你可带常随数名,其他人却不必多带了。朕特赐你破军令一块,你和凭此令和许岩联络。但你须得将此令收好,不得丢失,不得随意示人。
贾赦应是谢恩,许岩递过一块纯金令牌来。这块令牌正面大大一个令字,和宫里侍卫用的瞧着差不多大小,细看却能在背面瞧见破军二字,雕刻得极小,却也清晰。贾赦接过令牌放入袖中,借着袖子的掩盖直接收入了空间。
道教称北斗七星为七元解厄星君,居北斗七宫,即:天枢宫贪狼星君、天璇宫巨门星君、天玑宫禄存星君、天权宫文曲星君、玉衡宫廉贞星君、开阳宫武曲星君、瑶光宫破军星君。
古时候的机构建制颇有讲究,往往暗合天地阴阳,贾赦猜测所谓北斗,下面应该就七个独立的情报组,而许岩作为副指挥使之一,应该单管名曰破军分部。只是北斗属于本朝最高的情报机关,贾赦无心探听这些不该知道的消息,便未多问。
吩咐完毕,景怀帝对许岩道:许岩你先去当差吧。许岩应是。
景怀帝又留贾赦说了一阵的话,才道:恩侯,你且回去准备,巡视山东的队伍,大约两日后出发。贾赦谢恩出了上书房。却见不远处许岩穿着侍卫服正在巡逻。
贾赦立刻就明白为何景怀帝今日给自己封爵了。借着平安州和山海关两桩案子的功劳,给自己一个爵位自然是顺理成章的;自己得了爵位,自然要入宫谢恩。借着谢恩的时候,景怀帝不但分配了自己差事,还让自己和北斗副指挥使有了联络。
因为许岩今日扮作宫里当差的侍卫之一,即使背后之人猜到自己今日入宫会被景怀帝安排差事,也未必能猜到景怀帝暗中给自己安排了一股北斗分部的势力做助力。
难怪今日上书房谈话,要紧时候连戴权都不在,难怪景怀帝会让许岩和自己分批离开。
贾赦心中了然,面上不显,依旧由戴权送回荣国府。
因为两日后出发,贾赦免得夜长梦多,便想趁此两日将贾政一房撵了干净,回府之后直接去了荣庆堂。
今日接旨的事,二房闹了个大乌龙,别说贾政气得在房中装病,就是贾母也浑身不自在,见得贾赦来了,贾母怒道:你这个逆子,又来作甚。
贾赦脑子中一直在想德州仓失火的事因何而起,有猜对方有什么后招,哪里有心思和贾母打嘴上官司。只留下一句:明日我不想在荣国府再看见贾政!便转身出了荣庆堂,连贾母气得头顶升烟的样子都懒得看。
贾母见方才贾赦脸色阴沉得怕人,心中难免一抹担心。但是又想着自己已经递了折子到御前,况且这一回自己占着理,又怕贾赦作甚,便并未着人去跟贾政夫妻说收拾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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