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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野心——戈多糖(44)

    严奚如接过来一看,是把钥匙。他咧了嘴笑开:这些由你来给的话,又算什么?
    陆符丁厌烦他,没好气地赶出去,大声道:算娶你的彩礼!
    为什么非得今天来听戏?
    这天沈枝的农历生日,虽然素来不过,但严奚如本想带这豆蔻回趟家。俞访云却执意要来戏院,严奚如独自站在门口等了半天,前者说还没忙完,让他先进去。
    剧院里光线已经暗了,观众席倒是空空荡荡。严奚如佝着腰摸到前排,见到邻座的人,大吃一惊:爸?你怎么在这里?!
    严成松更惊讶:你又怎么在这里?
    语音刚落,台上箜篌声起,父子俩同时朝台上望去,拨琴的人银钗红罗,装扮起来仍可饰演夭桃年华,唱的是一段《孔雀东南飞惜别离》。
    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思弦中系,弦声沉沉似流水。
    沈枝扮的这位刘兰芝,缺了她的焦仲卿,合唱也成独角戏。可几十年的功底扎实,即使长久没有登台,腔调仍然婉转动听。眉眼在琴弦后藏着,银弦丝丝,似额前缀下的珠帘。
    一曲选段唱罢,严成松犹自愣神,严奚如先站起来鼓掌喝彩,被他狠狠一拽,瞎喊些什么!
    沈枝就这么下台来找这父子俩,打扮近看,更加明艳似少女姿态。她朝严奚如笑一笑,又转头看严成松,面带羞涩:唱得还好吗?
    严成松的表情看不清楚,却是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严奚如替他夸奖:妈,好听!就是太短了,我还想听全本的。
    沈枝盈盈一笑,眼神看向他身后:谢谢你,费心给我准备这么个地方。
    严奚如以为说的是他爸,没曾想老头子还能这么浪漫。严成松先嫌他碍事,扒拉开儿子去牵沈枝的手:陪我去外面散散步罢。
    沈枝一愣:我妆还没卸呢,衣服也没换。
    严成松握住她手腕上的花丝缀,只说:好看。
    严奚如坐回位置,听见身后磕绊脚步声,有人从暗里摸了上来,搂住自己的肩膀。不需转头也知道是谁。
    你刚去哪里了?
    俞访云说:最后面一排,怕你爸看到我。
    严奚如这时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你准备的?你早就见过我妈了?
    俞访云没答话,抻开长腿要翻越椅子,却被倒下的椅背绊了重心,一下朝严奚如身上扑去,跌进怀里才算坐稳当。
    其实你妈妈早就来医院找过我,也说了你爸爸的顾虑。在他完全接受之前,我总该回避。俞访云承认,但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你也没和我说过她喜欢什么,我想了几天,如果能准备一个只属于她的戏台,和最重要的两个观众,大概会喜欢。
    沈枝错过一场告别演出,始终是个遗憾。自己只随口提过一句,他却记住了。
    我有时候常常想,我何德何能严奚如仰头看这个自己膝上的人,但其实我妈也不知道,我爸早就已经原谅我那些混帐事了。
    他复述了严成松在湃庄说过的话。对面脸色一红,抠紧了他的手指:在你来之前,你妈妈还教我唱了首曲子。
    教的哪句?
    俞访云想唱调子,面对严奚如又不好意思,平白念出来却更加郑重。叫人听了,在他额头落下珍重的一吻。
    《孔雀东南飞》这故事没有个好结局,但里面这句词,严奚如初回听就记到现在
    誓天不相负。
    科室的分组变多了,病房也比以前宽敞,但桐山的普外依旧是那个普外,各组割席分坐,互不相闻。严奚如的调任已经在科室公开,不过除了江简,其余人除了寒暄几句,并不关心他离开的日子。
    一个医院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多得是暗淡收场无人问津,严奚如留在这里的十年也不算太长,不足以惋惜。可没想最后一天,一直装聋作哑的新主任,竟然亲自给他攒了个送别宴,
    在场的人,不管是鸣锣欢送也好,心怀窃喜也罢,总归是把严奚如往光鲜的台面上推了一把。挤兑和误会,跟着酒入喉肠,尽数消泯。
    唯有江简把脸拧成朵浴花,水泡开了,哭得稀里哗啦,
    你哭得这么伤心,让我多尴尬,别人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严奚如拉他来阳台上清醒,楼建军比我稳重也比我有经验很多,我离开之后的普外的分组更加精细划分,你也有更多主刀的机会。再不行你就认他做老大,我没什么意见。
    我老大就你一个。江简咬着牙抹眼泪,哭得夸张,老大,你都没教完呢,就把我先扔下了。
    严奚如知道他爱钻牛角尖:这一个月的手术,有一大半都是你主刀的,你还觉得是因为我在旁边看着才有底气。但江简,你考主治考主刀,我都没有真的帮到你什么。你最开始喊我一句老师我也不敢应,因为我从来不敢说能教会你些什么,但能遇到你这样天真热忱的同事,是我的幸运。
    他又笑着说:其实当时,是我直接问方光明要的你。在早些年几乎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刻,多谢你带给我横冲直撞的热情。
    江简醉醺醺的,后半句最重要的都没听情,终于止住眼泪:老大,我舍不得你。
    严奚如无奈:大男人脆弱成这样,我还怎么敢把俞访云托付给你。
    对面抽噎一下:知道了,会照顾好你的师侄的。
    他聪明得很,轮不着你照顾,我自己也会照顾。
    江简傻乎乎的 :那要托付什么?
    严奚如将笑容收敛:只是想告诉你,我也有人可以托付。
    江简一瞬就明白了,睁大双眼,掩鼻干啼也成了喜极而泣,竖起大拇指:老大,你真的很行!
    俞访云这天在家默默观察,这人已经收拾了一晚上的行李,箱子仍是乱糟糟的,终于忍不住。
    衣服别和毛巾堆在一起,会捂出霉花的。折泷那儿潮得很,多带点干燥剂。
    说着就要上手来替他打理,严奚如按住这手:我就是值班的时候要在那医院住两天,又不是真要去那里过日子。
    这倒提醒了俞访云,对了,还有值班室要换的床单,我去给你找个新的。
    严奚如直接折了膝盖把人抱起来,俞访云瞬间吓得缩起手脚,被端着送出了卧室。
    你去忙你的好吗,等下又弄到三更半夜的不肯和我睡觉,这比什么床单毛巾的糟心多了。
    等他收拾完出来,见到俞访云正在伏案专注写字。以为这豆蔻看什么专业书,严奚如悄无声息凑近一看,竟然在一笔一划地练着字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背着自己已经认认真真摹到了后半本。
    师叔冒出一句:光这样写不行的。
    俞访云吓得一哆嗦,纸都戳破。严奚如笑着握上他的手指,一同沿着那红色框架描摹。
    豆蔻忍不住嘟囔:这样写更不行。
    笔下摹的是一句《蝶恋花》,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正映师叔心间事。
    这个姿势多像他们初遇那回,严奚如贴在俞访云的身后握住了这只手。自己的双手都在水里泡得冰凉,但一傍上他,心便温暖。即使没看清相貌,不知晓名字,这瞬间的感受历久弥新。
    如今这个人,依然可以挂在天边皎皎,也能揣进手心融化霜雪。
    墨迹湮透纸张,书和钢笔一起挤到桌沿。严奚如坐到桌面上,垂下长腿,抬手摘了俞访云鼻梁上的眼镜:看见陆弛章那张照片了吗?之后要是过年的排班有空闲,我们就一起去那里看看。
    俞访云眼神倏一下亮了,可又失望:可是离过年还有好久。
    严奚如刮刮他的鼻梁,笑道:不久,咻一下就过去了。
    俞访云却是想了一想,认真说:但我想要过得慢一些。我们这样的工作,计划赶不上变化,谁都不能保证没有意外,顺遂无虞。但在相伴的每一天,我希望时间都过得慢一些,这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也会久一些。
    听他说些幼稚胡话,严奚如仍旧笑着哄道:好,我陪你,做什么都慢一些。
    然后他俯下身,用嘴唇描摹这人的眼角眉梢,画出远山青黛,勾手一共云雨。
    最磨蹭的寿寿慢慢探出头,望了一眼桌上重叠在一起身影,又慢吞吞缩回了自己的壳。
    俞访云靠在这人稳妥的肩上,瞥见青色一角。寿寿有它坚硬的壳,严奚如的怀抱也成了自己的壳,都得困在这个壳里才能安稳。
    他们重逢的时候,刚好遇见秋天的尾巴,陪伴着走过整个肃清的冬日,再牵着他的手踏进春天,转眼熬过处暑,又待白露。和他将四时都走过,四季都成诗。
    之后的天气开始凉爽起来,晨霜渐重。
    俞访云这日下班回家,顺手买了斤核桃。床头抽屉现在堆满了严奚如的杂物,早就替代了原先的储藏,这些只是拿去打核桃露。严主任搁置的文章亟待发表,最近熬夜赶工修改,废钝多日的脑子倏拉拉运转,需要补充能量。
    又因为严奚如新官上任诸事繁忙,有时遇到熬夜大手术,一夜都赶不及回家。住在一起却好几天见不着面也是常态,衬得俞访云都悠闲起来。他有时间照着菜谱学习,再难吃也要练习,总不能天天指望楼下邻居多煮一锅饭。
    两个人在一起,都不会烧饭真是个问题,至少沈蔚舟觉得是个大问题。
    俞访云翻了本《本草求原》,好好认一认丕蓝严奚如爱吃的是丕蓝炖排骨,可是他买错好几回,第一步尝试就迈不出去。刚笃定着这次总不再是萝卜了,就接到电话,是泷山医院严奚如的同事打来。
    喂你好?严主任说他要是失去意识了,就打这个电话。
    严主任平时下了手术台就跑,根本抓不到人,终于在今日被强行拖上酒桌。
    俞访云无奈,开车去接他。
    车停在折泷的路边,有人叩窗,俞访云打开门,见到他中毒进泷山急诊那回的值班医生。
    你是来接严主任的吗?他们还在里面,我去喊一下他。
    没事,不用。我在外面等他。
    俞访云靠在车上等人,此时秋气正浓,好多人沿街散步。他跟着抬头瞧见那一弯勾月,才想起今天是七夕。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喧哗。严奚如残留酒气,揽着俞访云的肩,步伐摇晃,仍是不肯上车,摆脱了同事就要拽着他离开。
    俞访云想他真是醉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与自己亲昵,回头却看见那年轻医生和边上几个人毫不避讳地与自己挥手告别。
    忽然才明白,也许让严奚如坚持来折泷,除了廖思君还有自己的原因。他知自己脸皮薄,会被闲言掣肘,也会被偏见伤害。那些流言蜚语说得多了,总有人相信,想要一直在一起,就无法时时刻刻在一起。
    离开桐山,那里关于两人的闲言碎语也渐渐消失,没人再会关心一个失意离开之人的风月轶事。严奚如从来没和自己提过这层考虑,这算不得逃避,是直接用解决防范告诉自己,只要有他在,什么都不必在意。
    这么想着,俞访云抓紧了他的手,也想还给这人一句,自己何德何能。
    循河边走,沿途风景熟悉,是两人第一次来折泷时走过的路线,那时严奚如借着掐虎口止嗝的借口,牵着他的手走了半途,如今再不需要了。他们的心意坦荡,可以摆在一起暴露给月光。
    一路走到了陆符丁的药铺门口。严奚如被风吹得眼也不花了,步子也不飘了,反手牵着俞访云走进院里。
    庭前月如勾,树梢挂着红绸条,像千条万条垂梅招展。
    那人拢着他的肩膀一路推到树下,俞访云片刻晃神,侧头对上视线,你其实根本没有喝醉吧
    严奚如弯眼一笑:你骗我那么多次,还不让我骗回来了?
    他把树枝上松了的红绸条重新系结抽紧,平日里手术结打得牢固,团圆结也还凑合,这是前日一整个晚上独自努力的成果。但今夜露重,再好看的红线也耷拉了头。
    于是严奚如将落到地上的一根红绸拾起,系到俞访云的手腕上。
    就算现在很好,我有时候也忍不住去想。当年如果是我先看到你,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抱歉,我那时不知你如此重要,但是亏欠你的,未来我都还给你。
    院宇中月色凉澈,唯有爱人的掌心微温。
    严奚如圈着他的手腕:上次回长安,我也问过你的爸爸妈妈,他们都答应了。
    俞访云不信他:他们能怎么样不答应?
    对面弯了眼睛,露出早就计划好一切的笑容:总之是默许了。我问他们能不能让我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或者你到我的身边,他们都说好。
    严奚如展开手掌,终于将陆符丁留下来的屋子钥匙交到俞访云的手里。
    陆师父说了,你把这里当成另一个家也可以,当成娘家也可以他说,全由你做主。
    而立早过的男人预备说出接下来的话,也略带踌躇,微红的脸色装作醺酒的残妆。
    我知你要行医济世救众生,那么,也请搭救我脱火坑。
    还有许多要交代的事。我今年三十五岁,身体尚算健康,没有家族遗传病史,没有不良嗜好,没有任何冶游史
    念叨病历似的,俞访云听不下去:不用说得这么详细,我都知道。
    那只剩下最重要的一件事,你也知道
    严奚如注视着他:我爱你。
    可否请你,永远陪在我身边,永远使我满腔热血。
    他还在思索该不该单膝跪地才算正式俞访云已经伸出手,腕子上的红缎垂下朝对面飘。
    把红绸子的另一端系到严奚如的手腕上,将两个人连系在一起。然后微微踮脚,轻声在严奚如耳边答一句。
    一枚鸳鸯豆蔻坠,权作媒证永不悔。一支玉笔伴郎君,天长地久两相随。
    堂中临风携手,恰逢人间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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