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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野心——戈多糖(16)

    严奚如站定,点了点头:嗯,他每次手术之后来我的门诊,都是状态最好的几次。就算数据还摆在那儿,病痛也无法消解,但好像能看到一点什么希望。
    生命质量无法改变,但精神世界可以弥补,你想给他这种力量。不管三年,五年,十年,只要有足够的慰藉,再长的时间也能够支撑。俞访云声音沉沉的,我们都念过的。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
    严奚如一怔,这句话他在解剖书的扉页就抄过。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每个医学生都要念过,却总是记不住。
    俞访云靠着栏杆看云,师叔看他。白大褂裹住单薄的身子,背后晴空幕布,同样是一朵镶在天空的白云。严奚如这才恍然初醒,不是因为一张好看皮囊,不是因为一副清透嗓子,只因为这双眼睛清澈而笃定,从来和他望着同一个方向。
    这样的人不该是恰好遇见的,是他苦等许久。
    师叔,我们回去吧。
    俞访云跳下台阶,刚走两步脚就撇了,被人揽着腰一扶:看着点路。
    手也没再松开。
    俞访云下班去市场挑了半天,选了个双耳白善泥药罐,内外无釉,沉香敛气,抱着锅去陆符丁那里拣药。
    他自己家里备了一点私藏,来把没有的补全了,挑挑拣拣,每一味药选的都是陆符丁的珍藏上品,称出克数按付数装袋。细致得陆符丁直叹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严奚如染了什么重疾,全靠我这一副药吊着气。
    俞访云就不好意思了,抱着药罐要走,被师父拉住:随你随你,就在我这炖着。
    俞豆蔻嘴甜一句:陆师父的药材肯定都是最好的。
    那当然,我卖了一辈子的药,这点东西还是藏着的。陆符丁扇了扇药蒲,复又叹气,就是这不知道还能继续藏几天了。
    俞访云来的时候,看见街口老铺已经拆得七零八落。师父,你舍不得那些方子和药材,不如找个地方继续开下去。总有个地方存着。
    你不知道,这个行当早年间乱得很,鱼龙混杂。那么多偏方,其实真正能讲出个道理的又有多少。我没办法甄别,只能全部存着,现在想把其中管用的摘出来,却是难上加难了。也许就是年轻时候不懂事,做了几件违心的事,我一辈子卖药救人,却说不出一句问心无愧。陆符丁一双浊目望向天空,忽感怆涕,我违背过天命,没害得自己老年流离,却害我儿遭遇歹人,害他满腔热血,无处撒。
    汤药一直用小火炖着,俞访云怕水扑出来,蹲在旁边盯着,手中捏着一个空药囊和签纸,上面记着严奚如的名字。出门去挑料子,陆弛章正蹲在门口捏一口药钵,泥巴四处飞溅。他没戴眼镜,只看得清眼前的东西。
    下雨了,陆师兄。
    没事。屋檐大,淋不着雨。
    俞访云朝屋外走两步,见郑长垣撑着一把大伞,遮住了陆弛章的整个肩膀,任凭脏泥溅在自己雪白裤脚上,由雨水冲刷。
    世间繁花千般热烈,他偏要爱墙角这一株背阳花。
    作者有话要说:  七年前没有一见钟情啦,后面还有见过的。
    师叔看着虎,其实一把年纪了怂得很,还要墨迹几天。
    第19章 一次一分钟
    萧雨歇后落晴,白云笼一层流光,这年的最后一个月,全然是好天气。
    江简推门进来:老大,又要送礼了!
    严奚如忙昏了头:送什么礼?抽签的纸夹在键盘下,被提醒才知道都过了这么些天。展开纸团的手却一个打飒,心思全暴露在空气里,写了个俞访云。
    师叔左右踱步郁闷,早知道手气如此好,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礼物。临时离不开医院,急乱投医,跑去一趟西药房。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好东西,适合送礼的。药师以为他犯了癔症。这是他第一次给豆蔻送礼,不能太隆重,但也不能敷衍过,如何要人真的喜欢才行。
    江简近日也一反常态,鬼鬼祟祟地在俞医生周围转。俞访云终于寻到机会堵住他:江医生抽到的不是我,不用打听我想要什么。
    啊,江简迷茫地摸摸后脑勺,是你啊,就是你啊。
    不是我,是小陈护士。俞访云笃定地篡改了他的记忆,留下江医生陷入自我怀疑,怎么也想不通纸条还能被人调包。
    俞访云从病房回来,办公室里悄无一人,窗户旁边却有轻微动静。他唰掀开窗帘,一个大活人从书柜后面摔了出来。
    借下你们的置管包,护士站没了。杨铭从地上爬起来,揣着器械若无其事地就要大摇大摆离开。
    俞访云拦他:这是我们提前备好的,六床要用。
    杨铭斜睨他一眼,这里就两个人,眼里傲慢也懒得掩饰。借一下而已,怎么,还要打借条不成?
    俞访云眸子一冷:我说了,这是我们组的。
    你们组的?你又是哪个组?真当自己是严奚如的亲徒弟了。杨铭觉得可笑,丢了亲师父来我们这儿又马上攀上另一个,别人待你客气,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宝贝,可像你这样备位充数的,医院里也从来没缺过。
    俞访云被指着鼻子讥讽,也一贯地没什么情绪,只坚持:东西留下。
    杨铭梗着脖子,自以为气焰压住了他,怀里的东西却让人夺走。那人沉声一句滚吧,就叫他灰溜溜遁走。
    严奚如说:廖思君这样周全的人,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学生。
    俞访云没理他,只关心怀里两袋中药。师叔眼前一亮:是给我的吗?
    袋子泡进温水中加热,药气袅袅,俞访云淡淡道:给大魏的。
    严奚如搓了搓鼻子,掩饰伤心。对面却伸出手:我的呢,我的礼物呢?
    这边一愣,两手空空。
    没有就算了。俞访云低下头,猝不及防被那人攥紧了手腕,拉着经过几层走廊,转了几个弯,就不知身在何处了。
    师叔贴到豆蔻耳边,说得好听: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江简午睡刚起,见一巨大纸箱长了脚走进办公室,放到地上,后面露出严奚如一张得意的脸。怎么样?我的礼物。
    箱子上写:医用制氧吸氧机,孕妇老年人通用。
    江简哐呛从床上滚了下来:你不会是楼下医械店里偷的吧?!
    严奚如不屑置辩,傻子懂什么,这是俞豆蔻自己挑的。手边还有一个保暖壶,拧开盖子,药气扑鼻,回味有甘甜 。俞访云给他的时候说:你的药是我自己煮的。
    杯盖熨烫着虎口,严奚如豁然开朗,这种待遇,独一无二。
    他频繁对着空气傻笑,江简担心:老大,要有对象了就这么开心?
    严奚如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护士长都通知了啊,云山的千金是吧。老大真行,说不吃窝边草就不吃,奔着去啃隔壁山头最大的那颗。
    严奚如白眼一翻,窝边都有草了谁还需要满山跑。倒是提醒他了,早点去把那个和亲项目弄黄掉。
    正想着,草就回来了,垮了一大包东西。严奚如心情正舒,献宝似的拍了拍纸箱:我搬回来了哦。
    俞访云瞄去一眼,转头问:你吃药了吗?
    严奚如答:吃完了。亲手熬的就是不一样,喝完五脏清畅。可江简瞧他的眼神充满了怜悯:老大啊,听不出俞医生在骂你吗。
    俞访云从布袋里掏出那只白善泥药锅:这个也送给你。锅子用过两回,所以浸润了药味,沁进一点茶褐色。
    严奚如欣悦收下。江简算是懂了,一个送氧气机,一个送药锅,好一对比翼鸟,天仙配。
    下午俞访云不在,手术室里只剩严奚如主刀,江简做一助。廖思君那边的两台结束得早,路过他这儿串门,美其名曰观摩。
    廖主任,您这样盯着我,真的让我紧张,手都哆嗦。
    严奚如就这么开一句玩笑话,也无暇注意他。这台手术设想中并不复杂,巨块肝癌,片子上看肿瘤范围只局限于半肝,患者也没有明显黄疸腹水等症状,肝功能良好,凝血酶时间合格,一切都符合预期,只需行右半肝切除。但严奚如术中发现,患者左肝合并多个结节,取了标本快速活检,提示癌细胞。
    老大,怎么办。江简扶着镜子问他。
    几十种方案脑海中闪着,严奚如正在搜寻最稳妥的那一种。边上廖思君直言道:将一侧肝动脉与门静脉一并结扎,中断手术。
    被主刀大夫一口回绝。同时结扎风险太大,不行。严奚如沉着指挥江简,转开腹,维持右半肝切加左肝瘤体消融。
    廖思君不同意这做法:这样擅自更改手术方式,家属术后一定有异议。可也拦不住这个人,他回头去翻挂着的病历,音量陡然提高,严奚如!你的手术同意书呢?!
    严奚如刀柄上的食指一顿,微微抬眸,冷静道:不在吗?签了的。
    江简下了台去翻也没找到。俞医生去和家属谈得术前谈话啊,签了的,我还看了一遍同意书的。
    严奚如打电话到楼上:找一下我桌上有没有三床的手术同意书。
    过了一会儿护士拨回来说:没找到啊,但是我刚才看着俞医生去签了回来的。廖思君面色变得铁青:同意书出了问题,手术方案也有争议,你最好现在立刻中止手术!
    现在中断,也会增大种植风险和转移之虞。严奚如坚持继续手术,不顾廖主任意见,动作一如之前平稳,出不出问题都是我的责任。要是家属有意见,我自己去解释。
    气得廖思君拂袖而去。
    幸好之后还算顺利,连做五个半小时,终于开始切口合线。江简从门口回来,朝严奚如摇头:家属听说左肝也有转移,现在情绪激动,质问好端端一个腔镜手术为什么成了大开刀,而且做到此时才给他们消息。
    严奚如已经站得头脑发胀,摘了手套:让他们先回楼上接病人,等下我去解释。
    走出手术室的门,天边早就挂上黑幕,阴气沉沉。每走一步还觉得踩在手术间的瓷砖上,绿色格子看得人头晕眼花,出来发现还有人站在玻璃门外一直等着他。
    师叔。俞访云记着严奚如中午只挖了两口饭,现在准定饿得饥肠辘辘,于是揣了个大面包过来,出什么事了吗,一台肝脏,怎么拖了这么久。
    术中发现肝肿物不能切除。严奚如咬一口面包,嚼了两口就干咽下去,恢复了点精神,这时候将一侧肝动脉和门静脉一并结扎可行吗?如果不行,因为什么?到这种心力交瘁的时候,他反倒想起自己是个师叔了。
    俞访云摇摇头,思考了一下原因。一并结扎很可能发生肿瘤溶解综合征,导致急性肾功能衰竭。
    严奚如点了点头,随口问一句:三床的同意书签了吗?又觉得说了句废话,自言自语道,当然签了,你怎么可能会犯这种低级疏忽。
    俞访云懵懵懂懂:我犯了什么错?
    没什么,买错东西了。严奚如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这菠萝包太甜了,下次买红豆的。
    这还没什么?!蒋一刀将整本病历扔过来,手背生生砸出一道红印子,严奚如!你是什么水平的医生?!怎么能犯这种疏忽!
    严奚如只说:这点小事您这么快就知道了,廖思君告状可真利索。
    你少给我嬉皮笑脸的!这是小事吗?!擅自作主更改手术方式!多关键的病历还给你丢了!这要是家属转头把你告上去,一告一个准!沾了官司是要跟你职业一辈子的!
    这不还没说要告我吗。再说了,手术还算成功,要是当时中断手术,家属就不会更有意见?
    但是你拿不出手术同意书,怎么说都是我们理亏!蒋主任气急,而且这家人之前有状告的历史,要让他们闹起来,不堪设想!
    严奚如事不关己地站着:对啊,您看,他们要是想告我,当时不管我怎么选,最后都可以找到说法。我多无辜啊。
    你无辜个屁!蒋主任一声吼完,给自己顺了顺气,等下医务处来问,谁的责任你给我如实报上去!谁的疏忽谁来担!
    这意思是要把俞访云推出去,但严奚如觉得他这师侄才是真真无辜。他坚持道:我们组的疏忽,不管是谁的责任,我来担。
    蒋主任狠狠拍了下桌面:你一进医院就跟着我,虽然不是我学生,我把你看得比亲学生还亲!我离开之后,这个位子就该是你的!你这次真的要气死我啊!医术,医德,什么都有,怎么就是没有上进心呢!我再问你一次,是谁的责任!?
    严奚如站得笔直:是我的。
    蒋一刀又甩出一本病历:滚出去!
    俞访云从江简那里听来了整件经过,等得坐立不安,见严奚如终于回来:同意书我真的夹病历了,我确定,不可能找不见。
    严奚如挨了一顿骂还能笑得出来,轻飘飘地说:那就是病历长腿了呗。
    桌上的碘伏不知道什么时候撒了出来,弥漫出浓烈气味,俞访云低头看见他手上的划痕,喉咙被熏得一酸,说不出话来。
    严奚如依旧用手背碰他的额头:没事,你回去吧,我今天值班。
    俞访云觉得师叔好倒霉啊,这个新老交替的节骨眼上,他本来就在传言的风口浪尖,明明是负责任和有经验才坚持手术,却被这样误会。他涩了嗓子:如果真是我的责任,你也不用这样袒护我。
    我是你师叔,不袒护你袒护谁,本来就该这样。还有后半句没有说出来不是喜欢你才这样。
    对了。严奚如又微微倾腰,与他在同一水平对视,记不记得,你上次喝醉酒,偷亲了我好久。礼物都得礼尚往来,这就不算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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