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奚如挂了电话,心扑簌簌地刮冷风。这么干巴巴的一个豆蔻,刚握出点温度就要被收回去了,当官的说得话果然都算不得数,尤其是方光明。他心气不舒,给中药房的同事发了个消息,把豆蔻上次给阿婆开的处方发了过去:熬成七付,明天我来拿。
中药房:你什么不舒服?
严奚如:心慌,胸闷,堵得慌。
中药房:这是膈下逐瘀汤的化裁吧,管心下痞硬结块的,你真要喝这个?
说到煮鱼汤,眼前又浮现起那豆蔻的脸。严奚如捂住自己胸口叹气:就喝这个。
中药房:好端端的怎么胸堵了,是不是大魏对你的思念深深深,一滴滴全落在心上,把你心给堵上了?
严奚如:滚啊。
他郁闷得连晚饭也没吃,登了两个病案,颓丧地往床上一躺。今天承担的思念太沉,压得腰都疼。沈枝在楼下喊他:严奚如!你快递到了!
深更半夜来送甚快递,心脏却扑通扑通跳得沉快。严奚如推开门出去,四周安谧,那个人独自坐在院外的花架上浸着月光,翘着膝盖,乖乖的。
豆蔻自己坐着总是不安稳,不是跷脚就是倚靠着旁边,严奚如慢步走到花架边。俞访云腰后一沉,是师叔坐到身旁噙着笑看他。送快递?
俞访云摇摇脑袋,又点头,伸出拳头手:你的胸牌落在门诊了,护士捡到的。
严奚如仍是盯着他:就为了张胸牌,特地跑来找我一趟?
俞访云抿紧了下唇,避免自己的兔牙露怯,可这样说话更没什么底气了,还容易咬到舌头。你先拿着。
好。严奚如却用大手覆盖住了他的拳头,严严实实。
俞访云手掌朝上摊开,对面非但不接,还伸开五指与他掌心相贴,视线也叠在一起。
贴掌对视,一个眼神汪汪,一个眼波脉脉,像谁和谁在紫藤萝花架下私定终身手上牌子也黏糊糊的,不知道是谁渗出的汗。
胸牌都要在手心里化了,啪一声脆响,严奚如手心挨了一掌,东西也被胡乱一塞。俞访云扭开头给个塑料牌而已,演什么《玉簪记》。
可他被打之后笑得更开心,手撑在豆蔻腰后,轻轻开始哼唱。用的绍兴腔调,音调在天上飞,但音色深又醇,叫人沉到湖底,周遭烦都漂远。仍是那两句
我经之四时,四时无常。我行至天地,天地促狭。
公子切莫慌张,那末我走山观水,为你铺就新的明堂。
俞访云诧异看他:你还记得这两句?
当然,我回去一字一句琢磨了好久,终于明白它选自哪里,严奚如吹了声轻哨,选自俞豆蔻写的,《豆蔻记劝师叔笑口开》。
豆蔻自己也开口笑。相视笑完,又不好意思起来:随便哼的,不是特意唱给你的。俞访云一下站起来,我下半夜还要值班,先回去了。
旁边一跑开,花架重心便歪了,朝前头栽去。严奚如跌到地上,紫藤萝铺了一身,心中却蓦然畅朗。因为那词中含章,只有自己听得懂。
那日之前,他把苦闷愁碌都暴露给他看了,于是俞访云在唱词里添了一句,告诉他
天地促狭,四时无常,都抵不过人心的辽旷。
灯火又通夕,凌晨四点多,俞访云被护士叫起。七床是个肝癌的老年男人,孙女极其可爱,本来在过年前安排出院,近日肝功能急转直下,病情危重,看样子又是要在病床上过年。
伤口渗了一圈血,俞访云拉上帘子给爷爷换药,小女孩站在外面问:俞哥哥,我一周没见到你啦。你是去陪女朋友了吗?
俞访云捏着药镊,耐心回答:不是的哦。
那哥哥你有女朋友了吗?
俞访云忍不住想笑,这是除了大夫,我能吃辣吗,他在病房听过最多的问题了。
帘子里只有金属的磕碰声,一直没等到回答,小女孩忍不住探进头来,被俞访云压着脑门推了出来:没有,小双去外面等着。开腹伤口多少有些可怖,少儿不宜。
小双背对着床帘,很满意:没有就好,那以后让我来当俞哥哥,江叔叔,和严医生的女朋友。
帘子唰一下拉开,俞访云弯下腰看她:不行哦,你只能当江医生一个人的女朋友。
为什么啊?江叔叔不会吃醋的。
俞访云拍拍她的脑袋:因为俞哥哥,有很喜欢的人了。
小姑娘计数不好,掰着手指头也算不清,怎么三个减一个他,就只剩了一个呢。
晨曦殷勤,总有早起的人不负光阴。俞访云在天台上遇到了看日出的大魏,对方娇滴滴地送他一枝玫瑰。 我也开始思念俞大夫了呢。
他回到办公室,翻出笔记本将花瓣夹进书页,连这里的抽屉都藏着几颗核桃,
从几年前开始,一颗一颗地攒,终于离功成圆满近在咫尺。严奚如拿他比豆蔻,俞访云代他用核桃,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浪漫。
天都亮透了,俞访云下巴垫着手背,终能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他的心动并不值钱,像核桃一样,装了整个抽屉。坏了就换,丢了就添。但没关系,总会盛满,总会让他看见。
第18章 搭搭脉
小双见医生来了就很开心。我问过啦,江叔叔已经有女朋友了!那我到底是和俞哥哥还是严医生好呢?要不就先嫁给俞哥哥,再嫁给严医生好了!
大家被小女孩的可爱打败。不行哦,只能嫁一个。
小双很是纠结,考虑了半天:那我还是嫁给俞哥哥好了。
严奚如佯装生气:为什么啊?
小双原地一跳,两个马尾跟着蹦高:因为要把你留给大魏哥哥呀,他很思念你呢!
病房里笑倒一片,连俞访云都笑了。严奚如嘴角抽搐,告诉自己不生气。等做足了心理建设再走进隔壁病房,却发现今天的鸡蛋花兴致不高。
心内科的会诊医生来看过大魏后说,他几年前做了主动脉瓣手术之后,最近有肺动脉高压征象是左心衰的表现。结合全身条件,不适合在短期内行第二次心脏瓣膜置换术,风险极大。患者却坚持要做手术,会诊医生没办法,只好让严奚如劝劝。
他忍着脾气讲了一堆道理,大魏就哼一声,娇嗔道:我就是为手术来的,你知道的呀,严大夫~
严奚如眼皮一跳,声音陡高:那你爱做做,非得住我们这儿干嘛啊?!去心内啊!
大魏摸摸颈上丝巾,朝他眨眨眼:那我为什么在这儿,你不知道吗?
严奚如恨不得用丝巾堵上他的嘴,却见大魏调转方向,轮子一转,投向了俞访云的怀抱:俞医生,这盆花送给你,希望你每次见到生机勃勃的它,都能想起生机勃勃的我。
俞访云接过那盆花苞仙人球,对面又说:我都是为了你才留在这里的喔。
严奚如脸都似仙人掌绿。
俞医生,听说你可以开中药,我也要吃。
俞访云说:好。
大魏嗔一声:怎么不搭搭脉呢?
俞大夫将三指贴上他的手腕,对面立刻笑得似一朵喝饱了露水的玫瑰,娇艳欲滴。
舌苔我看看,口苦吗?
我怕苦的。
好,那我在药里加点甘草。
大魏把另一只手掌贴上了俞访云的手背:俞大夫,我又写了首诗
严奚如狠狠摔了病房门,对着江简咬牙切齿:让沈蔚舟把他搞走!搞走!
刚好点了的胸闷不舒又反复,严奚如回去冲了付中药,让俞访云瞧见。你什么不舒服?
胸闷心慌,口舌生疮,六月飞霜。张口便来。
我这副药包治百病吗?
严奚如咽下苦药:那谁知道呢,又没人搭我的手,也没人问我怕不怕苦。
说完就被大夫圈住了手腕。汤药苦杏仁的味道弥漫在屋里,酿成了五味子的酸和涩,其余的摸不清来源。严奚如看着俞访云,低着头,三根手指搭在自己的寸关尺上,细碎刘海挡住了眼睛。自觉脉搏在他微微温热的指腹下,一息三跳,逐渐清晰。
俞医生诊断他,弦紧脉,肝火郁结,心火旺盛,并非一朝一夕。严奚如是个多事的病人,站在后面盯着他写完处方。有多为难,一味药的用量改了又改。
俞访云这周全细密却犹豫不决的性格,好像从小时候就开始。他以前脚底平,常常摔跤,慢慢养成了走十步必须先丈量八步的习惯,就这么成全了之后的脾气。不知是好是坏,即使是平坦大路,也走得似峭壁小径小心翼翼,和某人撞山凿石的脾气正好相反。
最后放下笔,对折三次,塞进自己口袋。
不给我啊?病人手臂一撑,坐到医生的桌上
俞访云抬起头:等着吃药就好啦。我也给你加了甘草。
靠得太近,热息吹得他睫毛都轻颤,又与梦中的角度相似。严奚如嗓中一涩:我不怕苦。
师叔从来什么都不怕。俞访云轻笑声着,倒像是在揶揄他毫无顾忌。
无所顾忌皆因心中坦荡。对面又主动抓着自己袖口磨蹭,将刚才凝神写字蹭到手上的红墨水全匀给他,真是爱干净的一小孩。
严奚如遂即抓住那只手,抹开墨水,刮到他鼻尖。
现在怕了。
大魏虽然外表看着充满生机,其实内里已经乱糟糟一团。心脏的状况需要更换第二次瓣膜,但结合其他器官的质量,手术的风险也不可估量。心内心外的会诊医生来了两波,始终没敲定一个合适的方案。
第三次,心血管来会诊的主任是沈蔚舟,看了看大魏的病历之后说:他暂时不适合做手术。
我知道,但他的指标符合手术条件,各方面情况都允许手术。我已经答应他了,尽快安排手术。严奚如不知道是被大魏骚扰得不胜其扰还是为何,态度隔日转变,坚决支持他手术。
你安排?是你们外科做吗,用你安排?我们心血管不是你们普外,手术想做就做,刀想开哪儿就开哪儿。不综合评判确保手术后的收益,这台手术,我没办法同意。
严奚如第一次在自己办公室被人甩脸,面色也不太好看:我可以找老杨做,不需要你同意。
沈蔚舟把病历朝桌上一扔:你到底怎么想的?他不做这次手术,心脏也能至少维持正常运作两年到三年。这人的情况本来就不能保证正常生活质量,说得难听一点,能多一年是一年。为什么还要横遭一次罪?严奚如,你是不是手术台上站多了,除了手术,连最基本的看病都不会了!
严奚如的脸色瞬间转青:我就是在给他治疗,手术就是最好的方案。
我不是你,我做不了。
严奚如被外甥呛得摔门而去,把旁边一直安静写病历的俞访云吓了一跳。
他什么毛病?沈蔚舟笔一丢也想走,却被俞访云喊住。
督查小组去而复返,秘书长却跑来天台晒太阳。听沈蔚舟说,你有个病人非得送去心胸外开刀?
严奚如懒得解释:郑秘书长也来调查我,觉得我就为了赚钱开昧良心的刀?
郑长垣说:这么点事轮不到我亲自插手。你要开黑心刀,我第一个举报。
又出什么事儿了?
郑长垣摇头:还在调查阶段,不方便透露。
严奚如无语:那你找我干嘛来了,就显摆你知道的比我多呗?
听说你要了玉树街后巷以前剧团剩下的那两间店面,老庄替你盘的?郑长垣打量他,这脑子看起来也没什么做生意的天赋。不如转给我,公事公论,一定不让你吃亏。
严奚如瞬间警觉:你打什么主意?铺面虽然闲置不用,但那是我老婆本。
郑长垣理了理袖口:你那位佳人杳无音讯,不如先借我做老婆本。
两人拉扯半天,严奚如最后还是没经住身外之物的诱惑,签了字画了押,还要占一句便宜:现在当秘书长的,都这么阔绰呢。
郑长垣睨他一眼:现在当副主任的,都这么贪堕不怕呢。
严奚如急了:这行名声已经够差了,别再抹黑了啊!又栽赃同行拔高自己呢?!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抬头将远处建筑收入视野。
严奚如说:当年上学时候,我们也爱这样爬上屋顶极目远眺,以为一切都在脚下。
拉倒吧。郑长垣并不配合,当年天台上全是陆弛章种的歪脚树,阴阴郁郁的,阳光都晒不到多少。
可你浇水不也比谁都勤快,严奚如转头看他,语近指远。我不像你,世间繁花千般好,偏爱一株背阳花。
即使就要拱手送回,即使美梦遥遥不可及,但人近在咫尺,耳畔温热。他要花开得肆意热烈,开在他的手中。
俞访云上来的时候冻得打了个哆嗦,哈气成雾,被师叔搓搓脸,口齿不清地说:我和沈医生讨论了一下,大魏做手术的事情他同意了,下礼拜转到十七楼,手术做好了再转回来。
严奚如有些惊讶:你也觉得他应该做手术?
俞访云犹豫片刻,摇了摇头:沈医生说的对,目前不是最合适的手术时机。但稍微想一想,大概能够想明白大魏为什么坚持手术,你还支持他。
严奚如松开手,问为什么。
大魏的姐姐去年年底去世了,他们家还有一个最小的弟弟,兄弟两相依为命感情很好。弟弟为了照顾他,拖到快三十岁才有结婚的打算。大魏想早点手术,也是想在弟弟结婚前省掉他的后顾之忧,松一松他肩上的负担。弟弟。
手术没什么可怕的,生老病死也正常,真正消磨人心的是这四个字中间的缝隙。
俞访云看着他说:大魏需要这台手术,他在我们医院一共做了七次手术,大大小小。每次都是出院了没几天又回来,入院了没几天又离开。但每一次完手术恢复的那段时间,他所有症状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大魏需要医生,也依赖医生,不仅是为了看病,还是一种心理慰藉,一种精神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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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野心——戈多糖(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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