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访云却沉默了一会儿,把下巴垫在了手背上,慢慢说:因为急流勇进,我所学所得都平凡,却想努力走得更远。
生命一条狭窄河道,不从最湍急危险的地方出发,焉知他是不是执桨人?严奚如心中触动,明明性格相驰,他却常常从俞访云身上看见过去的自己。他们都见过生命的轻易消逝,而后更珍惜它的存在。
严奚如卷下俞访云的衬衫,手还停在腰上,捂暖了伤口:不管是为了什么,你和我都在一条船上了。
立冬之后天黑得越来越早,临近下班就收散了夕阳。桐山医院下月初要在折泷义诊,严奚如去那边医院对接,非得把俞访云一起掳了走,说是给他去买药。
折泷是桐城最后一片城中村,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癣,村里都是些上个世纪剩下来的老旧平房,仅有的折泷医院还是桐山捐建的,在老学校上加盖了六层楼,成了这片矮地里的大高个儿。
院长葛重山也是桐医出身,教过严奚如,谈完事还拉着他说了一会儿小话:你们当初四个人啊,郑长塬早就不在医院了,陆弛章也走了,留在医院的,只剩你和沈蔚舟了我知道你是个看起来不在意,其实是个什么都藏心里的小孩,所以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最简单的那部分,即使周围就剩你一个人,再累也坚持下去。
我哪里是一个人,这不还有一个嘛。严奚如瞄了眼俞访云,这是我未来的院长。
葛重山才注意到他,扶了把眼镜:这小伙子从来没见过。
荣院士的学生。
哦哦,老荣的博士,他提过。我记得叫什么云葛重山想不起来了,干脆不想,果然白白净净长得和朵白云似的,像读书时候的陆弛章。
又是陆弛章,俞访云自从认识了严奚如,总是听见这个名字。
葛老师,我们走了。
知道啦,你看我都是顺便,就是来找陆符丁的,可人家又不欢迎你。送到大门口,葛院长又喊住了他,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离开的人已经离开,留下的人才是最珍贵的。严奚如,别想着半途而废,你天生就是干这行的。
严奚如笑着答:知道了。
医院门口是新修的大路,边上零零散散布了一些商贩,严奚如顺路买了点橙子葡萄,俞访云问他:还去哪儿,不是来买紫珍膏吗?
嗯,过桥才有。
嗷。
严奚如瞟着他偷笑,这豆蔻看着聪明,其实傻乎乎的说什么都信,很好拐骗。
边上就是河塘,蜻蜓低飞,严奚如背着手散步,俞访云却揣着心事闷闷不乐,忽然冒出一句:师叔,你要跳槽了吗?
严奚如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我跳哪儿?
俞访云一愣:那葛院长的话什么意思?
哦,他听说我报了援非医疗队,以为我又和方光明和我爸对着干呢,于是第一批就被刷下来了。可我真跳槽也不挑这时候啊,现在多亏啊,等我当上主任了再跳才值钱呢。葛老师总觉得我因为陆弛章那件事对医院有怨怼,但其实这么久了,谁还记得。严奚如又和他解释了一句,以前我们科室出过一次事故,陆弛章就是在那时候受的伤,从医院离开了。
俞访云看他手臂上那道倒梯形的长疤:这刀伤也是在那次事故里被划的?
嗯,病人扎的。严奚如嬉皮笑脸,你看这长度,下手比你拿手术刀的时候都狠吧?
俞访云没心情和他开玩笑,对面遂严肃了点:年轻的时候,大家都热血沸腾地往前冲,我也跟着往前冲。可往往热血的人也最天真,天真不是一个保护自己的方法。只是我运气好,没有撞得头破血流,只手上留了道疤。要是运气差点的,就不只是被病人砍一刀了。
俞访云哑然张口,觉得这故事应该比他说的还要沉重些。
所以我让你再保护别人之前,先保护好自己,不论什么时候。严奚如低头看过来,医院里处处是战场,生死一线间。但再骁勇善战的战士,也不可能提防背后他保护的人手上扎来的刀子。
天边灰雾蒙蒙,快下雨了,俞访云跟着他朝河对岸走。严奚如难得敞开心扉:我也不知道那件事后,我是怎么走到如今的。我没有什么高尚品德,遇到的却都是怀抱真正梦想的人,但这一路太长,兜兜转转,走的走散的散人变少了,路却没有变宽。
近在咫尺,俞访云这一刻才发现他身上那些岁月里沉淀下来的东西。师叔说自己一贯会装乖巧懂事,但谁没有添饰和伪装?他也带了一张嬉笑怒骂的面具,底下的山川湖泊,无人共赏。
严奚如面向宽阔河道,河面是渐渐暗淡的夕阳,留分寸余晖拥抱人间。
男儿当立天地间,但何来天地?
俞访云始终垂着头没说话。严奚如以为打击到他,用手背碰碰他的额头:好了,不说这个了。
他又买了两袋红豆饼,挑了块最完整的塞进手里,偷吃似的,一人掰了半块。俞访云一口就咬到了馅,竟然是豆馅里掺了梅皮,酸中带甜。这豆蔻吃东西的时候都两手端着,像仓鼠护食,严奚如瞧着可爱,见一粒豆馅从嘴边漏了出来,伸手接住,俞访云吃的专心,鬼使神差地就这么就着他手指嗦了回去,尝到甜味才觉得这个动作太过亲密,鼓起的腮帮子一僵。
古有他愚公移山,今有他俞公啄米。
严奚如笑得更明显,捻了捻手指,凑到他嘴边:要不要再舔干净,嗯?
俞访云两颊腾起飞霞,生生把一坨硬饼咽了下去。
结果就是,他一路打嗝,打了一路。呃哦的声音在青墙黑瓦间回荡,最后被严奚如掐着手腕屏了一分多气才缓过来。
俞访云憋气憋得辛苦,严奚如憋笑憋得更辛苦,几步路走得分外辛苦。等走到石板的尽头,折泷的破败之象就全然显露了,他们在巷子里熟门熟路地穿行。街坊邻居见有两个打扮干净的生脸,侧目多瞧了瞧。巷道尽头又接小路,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嘴上说着:我看这瞎子的药还挺有用的,不愧是能开刀的手艺。另一个听了哈哈大笑:你听他们瞎说,这瞎子要是能开刀,我都能给人接生。
俞访云走一路,余光都在描摹严奚如手臂上那块疤,想再问问陆弛章的事,但严奚如每提起他都变了脸色能问吗?他和师叔的关系亲近到能戳心窝了吗?俞豆蔻左右盘算的毛病又开始了。
前面的脚步忽然顿住,俞访云正分心,再次撞上了他后背,被严奚如握住肩膀翻了个面:到了。
面前的青砖之间嵌入了一个和墙等高的玻璃柜,一块脏兮兮的招牌,是家药店。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俞访云原本有些失望,一走进去便看呆了密密麻麻的镀铜抽屉,标记了各种中药,甚至有些是自己听都没听说过的名字,打开门就是熏药和熨烫的味道,特别好闻。俞访云左顾右盼,看花了眼。
客人进门,老板也不招待,继续摆弄他一桌的药钵:几十米外就听见你的脚步声了。
严奚如对这里的味道不甚满意:你这里真的难闻死了,陆弛章。
俞访云听见这个名字,抬起了头。面前的男人左眼覆着一层棉纱眼罩,鼻梁之上又架一副眼镜,俨然是个半瞎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姗姗来迟的男三号。
第11章 小神仙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来找老葛,听他说你爸腰椎病犯了,下不得床,一步都动不了,我来看看他。
陆弛章说:他是自找的,为了抓条蛇在田里蹲了十二个小时,就捞了几条比泥鳅细溜的苗子,还要带回来泡酒。
严奚如拿过柜台上一盘核桃,抓了一捧塞进俞访云的口袋:你爹真不愧是当代神农,哪有儿草蛇虫蚁,哪儿就有他。
俞访云见他明目张胆偷东西,后退两步与他划清界限,却被严奚如拉回身边,说:没事,他看不见。
陆弛章浅笑一下,抬起头:没事,我看不见。
男人朝自己看过来,左眼在镜片后面模模糊糊的,找不到光点。这一只,从小视力就零点二,不戴眼镜也几乎是瞎了的。然后这一只陆弛章把手压到左边的眼罩上,轻飘飘地说,这只是被戳瞎了。
俞访云听到这里,肩膀微不可察地抖了下,被严奚如从后面扶住了腰。
陆弛章问:不是要去看我爸吗,在里院躺着呢,无事献殷勤,求他干嘛?
老太太让我来要紫珍膏的。但陆老头要是不愿意做的话,交出药方也行,老太太说了,愿意用亲孙子换秘方。
我爸腰病严重了,现在休息几天也只能缓解些症状。老头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疼死也不去医院做手术,看一次病都觉得是烧了钱。他回来之后就开始生闷气,躺着好几天了。陆弛章笑得好看,严大夫要有办法让老头坐起来再说,否则一切白谈。
严奚如晃晃头:腰病我是不会治,但是我最近得了一位妙手回春的小神仙,特地给你爸带过来了。
俞访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突然被往前一推。
他针灸扎得顶好。一针能治人头痛,三针能通全身气血,再几针,能让公鸡下蛋。严奚如靠上柜台,张口就来,陆老板,我的宝贝师侄给你爸治腰,你爸教我做药膏,怎么样。
俞访云慌了,垫脚到严奚如耳边,压低声音,你疯了吗师叔!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怎么在懂行的大夫面前卖弄,我哪能保证治得好他!
这气息吹得耳朵都发痒,那人软乎乎的身子还拼命往自己身上靠。严奚如站得不稳,又掐了把俞访云后腰,抵在他颅顶:没让你真的治好,能治一点是一点,会动弹就行,不求太敏捷。主要是趁那老头没注意的时候,把药膏给我弄到手。
俞访云瞪了他一眼,气声道:你自己怎么不去弄!
对方蔫坏:那我又不是小神仙。
走到里院,俞访云又回望两眼,见他师叔伸手去抓碟子里剥好的核桃肉,被陆弛章精准地敲了手背,悻悻低了头,哪还有平时脸憨皮厚的样子。严奚如不似正常人一样知道害臊,遇上越不熟的脸皮越厚得如同城墙苑囿,可真正熟悉的反而这么想着,俞访云也有些悻悻。
陆符丁在床上趴着,一开始死都不让他碰,扶着腰虚弱得很。俞访云在他腰上按了两下,老头忽然松了口:那你试试就试试,别扎脑袋啊。
还好最近恶补针经,临时记了一些穴位组合和行针手法,不然这么被师叔推出来,两眼一抹黑,神仙都跌倒。俞访云一共在他腰上扎了十四针,合下巨虚两针,点燃灸盒横放在腰腧穴上,在阿是穴上用提插补泻法散气,再起艾条回旋灸。
灸盒里的温度渐渐上来,艾熏味弥散,陆符丁的后腰也暖和起来,感觉整个腰部的筋脉都慢慢舒展活络。他僵硬了这么多天,终于有些飘飘然的舒畅,抬起眼皮子打量床边的俞访云:小伙子,挺厉害的啊。你哪里学来的手艺?家里是做这个的?
俞访云坦白自己是临时抱佛脚学来的手艺。他爸除了长于选方择药熬汤制膏,还自学了扎针艾灸,可这些都没来得及教给他。陆符丁听了可惜:你爸要是好好培养你多好,糟蹋天赋,真是浪费。
再早也至多教到六七岁,俞访云念及此,那一点被夸赞的喜悦也冷落了下来,又想到眼前这位陆符丁的手艺和药方也没有传给儿子,不知道他是否觉得可惜。可惜陆弛章一表人才,温文尔雅,却是个不辨外物,只见微光的瞎子。
艾条已经燃了一大截,俞访云想起师叔的嘱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个切入口。陆师傅,我爸也会做紫珍膏,就是不知道和你的方子一不一样?
陆符丁略微诧异,抬了眼皮:你爸也会做紫珍膏?他不是卖草药的吗,能弄到这种珍贵药方?
嗯,他是开小药铺的,但是我爷爷一辈再往上数也做过大药商,有好多祖传典方。虽然后来都毁了俞访云顿了一下,不细解释,我爸手里也就不剩什么了,长安镇那间店面,还是他从别人手里盘回来的。
陆符丁立刻撑起胳膊看他:你爹,你爹是长安镇的俞明釜?
俞访云也一愣:师傅你认识我爸?
还喊什么师傅!对面昂起脖子,高声,你该喊我叔伯!哦不,师叔!
俞访云手里的灸条扑簌一下,落了团灰前面一位师叔还没伺候完,这又来一个?!
这屋里老头在忙着认亲,老板在柜台闲着点药,严奚如一个人找不到事儿做,瞄了一眼他的脸色:我看墙上贴着文件,你们这儿今年要拆了吗?
陆弛章答:快了。隔壁一片已经拆得七零八落了,我们这里也没几天了。
那你爸这些宝贝药材宝贝膏方的,要都拆了,放哪儿去?严奚如手伸进他的药钵,捻了一点花籽嗅嗅,还挺香的。
老头为了腰病开刀这事和我大吵一架,自己气上了,躺在那儿都没心思管这些了。
那你就回医院啊,不去桐山,折泷也行。我和葛重山聊过了,他自己也来找过你好几回,那里始终是缺人手的。
陆弛章拒绝:我不想回医院,折泷还是桐山,都不去。
不回医院你还能去哪儿,真捣一辈子药啊?严奚如的耐心本来就是浅的,这下猛然触底,也不拐弯抹角了,同窗同事一场,我们三个都看不下去你因为伤了一只眼睛颓靡不振,缩着头躲在这种地方就怕再受到伤害。可你觉得你还是十年前那个陆弛章吗,往哪儿一戳都和人群不一样?真落魄颓废得不一样了!就算你躲在这儿躲一辈子,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也不会来给你道一句歉!
对面仍是淡淡的,轻叹了一口气:严奚如,我这只眼睛是你戳瞎的吗?你着急什么?
严奚如懊恼地踢了脚柜台下的木板,板子垂着头落下:不是我,但也是因为我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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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野心——戈多糖(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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