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离铮的脸色已经变得不太好看了:后来大哥昏迷不醒,母亲曾经几次盘问过下人,是否发现异常情况,也没有人提及过。
叶怀遥道:会否是令兄在书房里设下了结界?
陶离铮沉声道:陶家家规,在书房是读书清修的地方,没有不可示之于人的事情,所以不能私设结界。
玄天楼也有类似的规矩,在读书的地方,自己不能从里面内设结界,但是
叶怀遥含笑道:那也就是说,可以有人在外面设结界了?
陶离铮不答,转头向着赵松阳看过去。
赵松阳听着他两人说话,自己又不好再开口,本来就心中惴惴,一接触陶离铮冷峭的目光,不由后背上微微生汗,若无其事的道:怎么了吗?
陶离铮道:赵师兄,打我和大哥没出生的时候,你就进了陶家,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深得父亲母亲的信任,府中的巡逻护卫之事都由你负责。后来大哥身体日渐衰败,我记得更是师兄亲自在外护持没错吧?
赵松阳反应极快,镇定道:确实如此。正因为是我亲自守在外面,却没有察觉到书房里的任何动静,这才会怀疑叶公子所言不实。现在看来,可能这件事当中自有其离奇之处罢。
他竟然能在片刻中想出一个如此绝妙的回答,还能倒打一耙,既解释了方才的失态,又顺便再内涵了叶怀遥一下,可以说是最佳临场反应,叶怀遥都想夸奖对方了。
可惜陶离铮并非草包,刚才赵松阳为了阻止叶怀遥把众人的思路往陶家内部的守卫上面引,几次开口打断,已经显得太过急躁,引起了他的怀疑。
现在就算对方解释的再完美,这疑心终究种下了。
陶离铮道:是吗?但我记得赵师兄近些年跟三弟关系不错。
赵松阳心中一沉,暗道,完了。
陶家家主,也就是陶离铮的父亲,一共有五名子女,其中长子、次子以及小女儿,都是正妻昌鸿夫人所出。唯独三子是从外面接回,跟陶离铮年纪只差三个月。
此外,还有个在襁褓中的小儿子,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陶离铮说的就是他这个庶出的三弟。
长子庶子之间原本就关系微妙,之前有人跟他说过,看见赵松阳同三少爷来往,陶离铮想着都是同门师兄弟,本来还没当回事,现在看来,还大有猫腻。
原本之前怀疑的都是叶怀遥这边搞了什么阴谋,结果整件事情弄来弄去,反倒将他们陶家自己内部的争斗给扯出来了,实在是丢人现眼。
陶离铮见赵松阳不说话,大怒之下猛地抬手在桌上一拍,厉声喝道:说,你是不是跟老三勾结,故意知情不报,意图害死大哥!
赵松阳大惊失色,上前一步,情急道:师弟,你怎能这样疑心于我,我
叶怀遥眼睫微垂,举杯就唇,似是闲言谈笑一般地说道:哟,可小心了。
伴随着他的话,赵松阳说到那个我字的时候,神情倏地一变,张开口,竟有一枚银针从他嘴里喷出!
这银针飞到半空中,被赵松阳二指并拢一点,竟然瞬间一化十,十化百。将陶离铮围在中间,眼看竟要形成一个奇特的针阵。
有叶怀遥提醒在前,陶离铮亦是反应极快,就近举起面前的碟子,如同掷飞镖那样向前扔出,正是那盘桂花鱼条。
几枚银针扎在了鱼条之上,阵法未成,先已落地,赵松阳的偷袭失败。
叶怀遥唇边的笑意也凝固了。
陶离铮也觉得在人家的船上内斗不像话,但眼下的形势也不给他选择的余地,眼看赵松阳一击落空,口念法诀,已再次将两枚符箓向着他迎面扔来。
符箓上浮现出一个狰狞的兽首形状,神色厉厉,似要择人欲噬。
陶离铮擦地一声长剑出鞘,刺入兽首,灵力相斗,闪出耀目的火花。
幸好这时夜色渐深,游人纷纷归家,他们又是在空旷的湖面深处,不然这番动静,恐怕要把普通人吓死。
师兄弟两人同时觉得手臂一麻,同时向后跃开,跟着又纵身打做一团,只听当当当一阵连响,两人本来就师出同门,顷刻之间,交手数招已过。
之前船舱里的气氛本来还算平和,变故突生,转眼间就打了起来。
周围船上玄天楼的弟子们大为紧张,纷纷围拢,却见展榆不慌不忙,站在梢头冲他们摆了摆手,这才都复归原位。
展榆放下桨,施施然从一片刀光剑影中闪进了船舱。
只见赵松阳和陶离铮还打的热闹,叶怀遥却躲都没躲,只是把花容失色的逐霜护在身后。他的衣袂发梢在灵息相交的劲风中舞动,看起来又是高深又是潇洒。
可惜叶怀遥的一双眼睛只盯着面前的桌子,神情莫名悲痛。
展榆道:怎么,这桌子成精了,还是师兄多年不见的老情人?
那盘桂花鱼条,是本地名菜
叶怀遥没理会展榆的揶揄,伤心道:
我就想吃那个,刚才一端上来就想夹,陶离铮非得跟我说话,害我没好意思动手。就一点点看着它变凉,变凉,结果最后也一口没动,就让他们给扣了!想挡暗器,旁边不是还有一盘子猪蹄吗?
展榆掩面道:你别说了不,一会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你的身份门派,懂吗?!
陶离铮冷不防遭到师兄背叛,本来满腔怒火,剑势如虹,结果在辛苦打斗的间隙,叶怀遥这番话还是无可避免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陶离铮:
他脚下一滑,正好踩到了桂花鱼条的菜汤,险些把人头送到赵松阳的匕首上,虽然紧急一闪,凭着超绝的反应能力躲开,还是吓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陶离铮反手冲着赵松阳就是一剑,同时怒道:你别说了!我家有位名厨专做这道菜,回去赔你十盘行不行?
叶怀遥道:你说的,我可记下了。
陶离铮:哼!
他们打斗的时候,叶怀遥自己在旁边围观,也没有下令让玄天楼的人动手,只因为这是到底是陶家的内部矛盾。
在陶离铮没有求助的情况下,多管闲事,一个不慎就会徒惹麻烦。
可是玄天楼的人不出手正常,陶家自己那么多的护卫,都站在旁边干看着就很过分了。
陶离铮高声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赵松阳这个叛徒拿下!
他这么一说,周围的人终于动了,只是他们竟都是向着陶离铮扑了过去。
还有一人机灵,目光一闪,竟扑到昏迷不醒的陶离纵面前,一把将他拎起,想要以此来威胁陶离铮。
原来,上了船的这些人,竟然都是赵松阳事先安排好的!
他们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借着这件事将陶离纵陶离铮两兄弟一网打尽。
这回陶离铮带来的弟子护卫当中虽然也不乏自己人,但被安排跟着他一起上船的,却都是赵松阳的设计。
现在,他计划中唯一的变数,恐怕就是叶怀遥了。
第51章 承幌通晖
上船之前, 赵松阳没有想到计划会这么快被对方揭穿, 也想象不到, 这人的身份究竟是怎样的尊贵。
只是事到如今,骑虎难下, 不得不动手罢了。
争也就争吧,混江湖自有混江湖的规矩, 叶怀遥本来没打算管。
但此时眼见他们居然连这么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也不放过,便摇头叹气道:故意给我找事,这就过分了。
话音出, 他指间虚影一闪, 那要劫持陶离纵的人猛然感到手腕剧痛, 一松手就把对方重新扔到了椅子上,低头一看, 发现竟是一根普通的木筷穿透了他的手腕。
他还来不及将筷子拔出来,耳畔飒然作响,竟是一道剑气卷来,直接砍下了他的头颅。
陶离铮在船舱外面冷冷地说道:该死!
说话的同时, 他五指一划,剑气直接化作一道防护的结界,护在陶离纵周围。
他临危不惧,以一敌多,竟是悍勇无伦,眼看陶家其他忠心的弟子已经纷纷赶来,赵松阳那边大势已去。
陶家这边惊心动魄, 玄天楼的一对师兄弟袖着手在一边看热闹,展榆还冲着叶怀遥点评道:陶二虽然有些少爷脾气,但倒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功夫也不错,我看倒跟湛扬有些像
他说到一边,叶怀遥忽然道:听。
展榆微微侧头,神情一凝,在兵器相交的嘈杂打斗声中,隐约捕捉到了一阵琴声。
琴声幽微舒缓,颇有种曲高和寡的清淡之意,穿透力并不强,因此之前无人注意。
只是随着琴弦拨弄,乐调传出,其中所带的真气也随之迸现,在湖面上一层层扩散开来。
琴音之外,另一个方向还有筝声响起。
筝音本来就比琴音短促高亢,再加上拨弦人弹奏甚急,却隐隐带着千军万马,血漫黄沙之感。
展榆道:湖上有人在以乐器斗法!
而且听起来,两边的修为都不低,一边如同高山流水,潺湲不断,另一边则是沙场征战,豪气万千,不相上下,激烈异常,其中更是蕴含极为庞大的灵息运转。
若非展榆和叶怀遥都不是普通人,这样凝神细听,早就已经神魂受创了。
叶怀遥目光一凝,站起身来,还不忘回头对逐霜说了一句你就待在这里,不用怕,跟着才快步走出船舱。
他们的座船都是加持了法术的,周围没有了普通人便越行越快,说是能够日行千里都毫不夸张。
此时,这画舫已经顺着连接湖水的河流一直驶到了另一片海域之上。
外边起了雾,白茫茫的烟气缭绕,遮盖了水面,这么一看,整条船就好像在云海中穿行一般。
雾气中灯光水影朦朦胧胧,看不清背后所藏的是哪路英雄。
叶怀遥一出去,便见到陶离铮站在外头的甲板上。他刚刚在及时赶来的下属们援助下,拿下了赵松阳以及他的同伙,此时满头满脸都是血污汗水。
他本来不大在意,但转头看到叶怀遥,见对方华服翩翩纤尘不染,就也莫名觉得有些局促起来。
陶离铮伸袖子擦了把脸,这才说道:刚才,多谢你了。
叶怀遥转头冲他一笑,因为周围嘈杂,他也将声音提高了一些,更显语音清朗:好说。为了府上名厨,这忙也不得不帮啊。
忽聚忽散地白雾将月光水色滤了一层,晦明不定,点点星光艰难地挣扎而出,碎金一样停栖在他的发间襟上,海风浩浩,将远处激烈的琴音送来,也拂动人的身形翩翩欲飞。
叶怀遥在雾气与光影中这回眸一笑,简直仿佛昙花盛放般明艳动人,叫陶离铮刹那间竟然恍惚。
他定定地看着叶怀遥,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撞击着胸膛,随着远处拨弄的琴弦一起躁动。
陶离铮觉得自己一定见过这个人,但是什么时候,难道真的是梦里吗?
或者此刻的场景美好如斯,盖因为现在才真的是一场梦?
静默之间,只听琴筝荡荡,音韵回旋。
展榆也从船舱中走出来,说道:师兄,你身上有没有带笛箫一类的乐器?这两个人战势胶着,已经停不了手了,这样下去,咱们没事,旁人可受不了。
他说着看了陶离铮一眼:你瞧瞧,陶二公子修为不差,现在眼睛都发直了。
陶离铮:
算了,就当是这样吧。
叶怀遥自认为是个武夫,平时调琴弄箫太影响他打打杀杀,听展榆问起,说道:这还真没带。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没事。
此时琴箫之声争斗愈发激烈,他找准了一个空子插进去,抬手扣舷而歌:
春日迟迟兮桑萋萋,红桃含夭兮柳舒荑。
明月皎皎兮天濯彩,弈弈沧浪兮漫宿奇。
君不见吾行良辰兮,念衷情之乱离。
漾扁舟于陶嘉兮,分袂不以之引星极。
慷慨兮不发相思乎,惆怅兮莫道怀弥1
歌声朗朗,行云流水一般穿到了琴声与筝声的夹缝之间,双方你来我往的杀气受此缓冲,竟然为之一窒。
歌声中几分酒意疏狂,潇洒随意,毫无争胜凌人之心,却轻易地化解了琴音中扰人哀思的寂寞,也冲淡了筝曲里杀气横溢的锋芒。
方才琴与筝的争斗,宛如使人置身于两军争斗的夹缝之中,血气盈鼻,惊沙扑面,命如累卵,身不由己,因而心神散乱,气血逆行,若是定力稍差,不注意走火入魔,更是有着性命之忧。
但叶怀遥的歌声却完全不同,虽然同为以乐律争斗,但那意气风发的歌唱,宛若将眼前的枯骨黄沙化作了春华烂漫。
身侧草薰风暖,头顶万里星天,白云飘絮,辽远旷达。
人在其中,也不由抖落一身凡俗事,只是去笑,去跑,广阔天地尽归一人,山峦云絮尽归一人,亮灿灿的阳光与随之和声的风尽归一人!
琴声与筝声依然在弹拨,然而其中的攻势已经被悉数化于无形之中,周围人人屏息凝神,静待着这场精彩的战局画上最后的尾声。
筝曲杀意减弱,逐渐淡去,那阵琴音却一个划拨,变了调子。
抚琴之人怕是对叶怀遥又惊又赞,这琴音一转,竟然随着叶怀遥的歌声而奏,似在表达善意。
展榆笑道:师兄,人家那是想结识你呢。
叶怀遥也一笑,停了下来,道:我是谁想结识就能结识的吗?不唱了。
展榆忍不住笑起来。
筝声已经收尾,琴音徘徊片刻,眼见得不到回应,也只好怅怅轻拨几下,拖出余音袅袅。
有人高声问道:敢问是哪位高人到了?何妨现身一见!
展榆一听这声音,笑意就收了,这才明白叶怀遥方才之所以那样说,只怕是已经听出了来的人是谁。
叶怀遥微微一笑,回道:月色如许,玄天楼欲在此消磨良夜,无关之人且往他处去罢。
对方的琴音又是凌乱一拨,似乎极为错愕,海面终归静谧。
而就在一切都沉寂下来的那个瞬间,展榆周身忽然涌起一股玄之又玄的感受。
他脸上笑容未歇,已猛地抬起手来,一把将身边的叶怀遥拽住,脱口说道:不对!
他目光盯准了静默如渊的水面:师兄,是刚才那股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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