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便开门出去。
景湛也跟出来。
只见外面两张小桌拼在一起,周围一圈坐满人。
王大娘刚才没见过景湛,也不知他俩什么关系怎么回事,便顺口问一句:这位是?
苏忘离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只听景湛自己道:我叫景湛,是苏忘离的远房弟弟,我以前不怎么听话,总惹我哥生气......
一句话将两人之间的关系交代清楚。
吴婶一听原来是自家人,连忙将景湛拉过来坐到苏忘离身旁,还劝到:忘离啊,都是一家人,生什么气呢是不是,你看景湛这孩子来找你弄成这样,肯定没少吃苦。
苏忘离:......
吴婶转首又朝景湛道:当时他来的时候好像记不得以前的事了,问什么要不就摇头要不就说不知道。
景湛听此点点头,笑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方才没认出我来,我找他一个多月了。
好了好了,快趁热吃,有什么话啊,吃完再说,先把肚子填饱了。王大娘不停地朝苏忘离和景湛碗中夹菜。
苏忘离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说些什么,也只得闷声吃饭。
倒是景湛才来不久,全然没把自己当外人,笑着朝夹菜的王大娘道声谢,自己吃得高兴。
就这样,景湛死皮赖脸地在这小村户里住下,可苏忘离那间小房子中仅有一张不算大的床,一个人睡还好,可两个成年男子在一起那就全然睡不下,吴婶见状又从自家抱来一床棉被,软乎乎地铺在地上,比躺在床上都舒服。
每日清早,景湛便早早起来去准备早饭,待吴婶和王大娘她们醒来,早饭都已经备好,吃完早饭再和吴家儿子一同收拾收拾干些活,快傍晚时回来帮苏忘离劈柴打水,一整日下来从不闲着。
任谁都喜欢能干的,吴婶和王家夫妇对景湛都疼惜得不得了,看着他比自家孩子都爱惜的多。
这日傍晚,景湛扛着锄头回来时,见苏忘离正劈柴,立马跑过去把斧头拿过来,朝苏忘离道:以后这些活我来就成,你不必做这些。
苏忘离也不像前些日子那般一句话不与他说,叹一口气,无奈道:我总要做些什么吧。
景湛哪听的出他话里语气,自顾自拿斧头劈柴,道:我做就好。
苏忘离:
忘离啊,你看你弟弟多疼你这个哥啊,这么好的孩子,有什么事不能说清楚?何必要生气呢?
吴婶在一旁烧柴,探出个头笑嘻嘻道。
都说清楚了,吴婶您就放心吧,我以后绝不惹我哥生气。景湛笑道。
阿闻跑过来,手中那一个刚蒸好的包子,伸出小胳膊朝苏忘离嘴中喂,苏忘离委身蹲下,摇摇头,轻言道:阿闻吃,哥哥不饿。
见苏忘离没有要吃的打算,阿闻吞一口唾沫,张嘴便想咬,可一口还没下去,又顿住,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瞧向一旁的景湛,将手中包子伸过去,软糯着声音问道:哥哥要吃吗?
景湛一天下来几乎没吃什么,腹中确实饿极,不过看着阿闻那口水都要流一地的模样,摇摇头,伸手抹一把额上的汗,朝阿闻道:哥哥不吃。
阿闻这才啃起来,吃得津津有味,不出片刻,一个包子便下肚。
见他还没吃饱一般,摸着自己的小肚子不满足地叹一口气,景湛笑着蹲下,问道:阿闻想不想要个玩具?
一听玩具,阿闻立马来精神,家中不富裕,他自小也没什么玩意,下雨天去泥坑里堆个泥巴都觉得奢侈,跟自己爹爹去津盐城中卖菜时看见那些小孩们手中拿的风车更是眼馋。
立马用尽全力点点头,一双眼睛发亮,问道:什么玩具呀?
景湛笑而不语,自劈好的木头块中挑出一个小的,拿起一旁的小刀,便开始专注地刻起来。
苏忘离不懂他要做什么,搂住阿闻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自从夏天过去之后,天黑的越来越早,这还没到酉时,天际已经暗下去,吴婶和王大娘家点起门前的红灯笼,将景湛手中那刻出形状的竹蜻蜓给照亮。
将雕刻完的竹蜻蜓送给阿闻,小孩子最喜欢这些小玩意,拿到手道声谢,跑到一旁去玩。
开饭啦!开饭啦!阿闻!一会再玩,忘离景湛,过来吃饭了。吴婶便端盘子边喊道。
一家子虽然赚不上几个银子,但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日三餐,便是人间最乐之事。
来啦!景湛应声道,遂看向苏忘离,拉住他的手腕,见他没甩开,便欣喜若狂地将人拉过去。
阿闻手中紧紧捏住那只竹蜻蜓,稀世珍宝似的谁都碰不得。
大红灯笼下,两张小桌子拼在一起,围坐着一圈子的人,吴婶,吴家儿子儿媳,阿闻,王家夫妇,苏忘离和景湛,仿佛一大家子人,笑呵呵地吃饭聊天。
篱笆外站一青衣身影,而他身旁,是一绿色身影,柳彻寒看向不远处和和乐乐的一群人,一言不发,倒是勾阑长呼一口气,道:不管何时,我都很羡慕他。
柳彻寒自一圈人中一一看过,最后落在穿一身粗布麻衣的苏忘离上,缓缓瞥眼看向坐在他身旁的景湛,勾唇一笑,心中万般滋味,道一句:谁不是呢?
说罢转过身,眼中柔和消散,冷言道:走吧,去找找柏霁霄那个畜生到底藏在哪。
黑暗角落中两道身影消失,不知不觉。
吴家儿子忙活一天,眼见着快到中秋,特地进城买来两壶好酒,说是他们这里特有的果子酿,让苏忘离景湛二人尝尝。
两人恭敬不如从命,皆都倒上一碗一饮而尽,这酒果真是好酒,入口甘甜清香,醇厚却不太烈,隐约间散发出的果子香更是清爽。
许是今晚夜色朦胧月色皎洁明亮,又或是一大家子围在一起吃饭心中欢喜,苏忘离一时间没忍住,多贪了两碗酒,同吴家儿子喝得酣畅淋漓。
这酒虽说入口不算太过浓烈,但后劲十足,没多久两壶全都下肚,吴家儿子直接醉晕过去,倒是苏忘离虽是也醉了,但没晕过去,而是呆愣愣地看一看对面晕过去的吴家儿子,缓缓地把握在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掂一掂身旁空荡荡的酒壶,发觉没酒了,也不吵嚷着要喝酒,而是把碗轻放在桌上,老老实实地坐好,也不吃菜,一句话都不说。
待众人吃完收拾好,苏忘离还是那副没事人的呆愣模样。
景湛酒量好,也没喝多少,见苏忘离这副醉酒模样又想起早前在蓬莱那晚,生怕苏忘离手臂一伸嘴一张就要抱抱。
不过今日苏忘离倒是安静,景湛那颗悬着的心也放下。
帮忙将桌凳摆好,同吴婶一家和王氏夫妇道过别,便扶住苏忘离进屋。
踉踉跄跄将他扶坐在凳子上,倒一杯水给他,见他喝完,便想扶他去睡下。
苏忘离,你喝醉了,我扶你去睡觉。景湛见苏忘离满面通红,浑身上下全是酒气,再瞧一眼他身前空了的茶杯,叹一口气,起身弯腰要将人扶起来。
可双手刚扶上他双肩,苏忘离便拼尽全力挣扎,嘴中大声嘟囔着:我没醉!我没醉!你松开我!松开!我不睡觉!
喝醉了的苏忘离哪还有往常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像极了三岁小孩哭闹撒娇,景湛生怕他挣扎时弄伤自己,便将手松开,坐在他一旁,轻声问道:乖,很晚了,该去睡觉了。
苏忘离通红一张脸,呆愣愣看着景湛,眨了眨眼,又使劲摇摇头,委屈道:我不要睡觉......我......我要去蓬莱......我要上蓬莱!
第八十八章 终记起
像是溺水之人自浪中挣扎漂泊许久终于抓住一根稻草般, 他突然满是底气地喊起来,竟还伸手一拍身前圆桌, 震得茶杯一响,烛火摇曳。
自从景湛见到苏忘离起,对于蓬莱他便只字不提,还以为苏忘离这心真的是石头做的,住了一百多年的地方, 说不要就不要。
喝醉的人最爱说实话,景湛心想苏忘离平日什么都不与他说,那便就趁此机会问出些来。
为什么要去蓬莱?景湛轻声问道。
可苏忘离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般, 又一次呆愣住,头转向一旁,不与景湛对视。
景湛伸手轻捏住苏忘离的下颚, 将他脑袋摆正,琉璃眸子直视他, 再问一遍:为什么要去蓬莱?
苏忘离几度开口, 却最终闭上, 脸颊晕染开两片薄红,双眼看向桌上那豆闪烁的烛火, 一向一丝不苟挺直的腰背此刻泄气一般弯下去,身子摇摇晃晃地, 沉默不语好大一会, 才慢悠悠道:我徒弟......我徒弟景湛他还在蓬莱, 景湛他......我要回蓬莱......
这回倒该景湛怔愣住, 难道......
苏忘离想回蓬莱,并不是因为想念原来住的地方,而是,因为自己还在蓬莱吗......
苏忘离,你看着我,你看看我是谁。景湛鼻子有些发酸,双手捧起那张垂下去的脸,迫使苏忘离看着他。
你......你是......我要去找景湛......我要回去找他......苏忘离此刻模模糊糊,根本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高高束起的马尾此刻有些蓬乱,毛烘烘的碎发贴在脸上,显得他格外稚嫩。
景湛将他遮脸凌乱的碎发捋好,吸一吸鼻子,道:苏忘离,我在这,我就是景湛,我在这,就在你身边。
摇曳烛火闪烁在苏忘离脸上,他明显怔愣住,微张着嘴眨巴眼看向眼前人,似乎还不相信,抬手摸上那张脸,待确定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收回手,垂眸看向不算平整的地,点点头。
半边脸颊上是橙红烛火,而另一半则隐在黑暗中,将他的无助委屈全部映在景湛眼中。
苏忘离......这么多事......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呢我明明说过不要自己扛。景湛哽咽着诱供道: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呢?
可苏忘离一双眼却红起来,泪膜如同一汪清莹泉水在烛火下闪映,他看上去委屈极了,却还铆足劲憋着,小心翼翼道:你说......你说不要我了......
那一夜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如同狂风暴雨般在景湛心中电闪雷鸣。
怎么也没想到,那一句话,那五个字,竟然能变成一把刀扎在苏忘离心里,让苏忘离疼那么久。
我想回去的,我想回蓬莱找你的,可是......我上不去......我......我找不到你......什么都没有了......
七十七把剔骨刀,一把一把刮在苏忘离骨头上。
疼吗?景湛问。
苏忘离看着他,像个受欺负的小孩,点点头,道:你不要我......心里......疼。
没想到苏忘离说的是这个,景湛抬手将眼角泪水擦去,哑着嗓子问:那剔仙骨呢?疼吗?
本来问什么都如实回答的苏忘离突然不说话了,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双眉紧蹙,平日冷淡的一张脸此刻憋成包子褶,眼中泪水打转,好久好久,他沉默了太久,可景湛就这么等着。
久到窗外寂静无声,连悠风都不再吹动,苏忘离垂眸缓缓点头,哽咽又委屈道:疼......真的...好疼啊......
眼眶中打转的泪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流,景湛伸手将苏忘离搂进怀,势要将人揉进自己血肉之中。
苏忘离呆楞着,任凭眼泪留下来,感觉自己肩膀上的粗衫被水浸透了。
耳边是颤抖不停的声音在说:苏忘离,不疼了,以后不会让你再疼了......师父,对不起......
他听苏忘离说过太多对不起,可没想到......这三个字,应该是由他来说。
第二日醒来,苏忘离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晚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只觉得景湛似乎比往日更......不要脸了,看向他的眼神深情太多,让他平白无故起一身鸡皮疙瘩,而且更加黏人了,时不时跟在他身边,问他做什么也只是摇头不说话,简直已经没脸没皮到极点。
甚至苏忘离有些怀疑这人脑袋一抽筋,多了前世的记忆,便试探地问道:你爱喝青梅果子酒吗?
景湛没明白苏忘离的意思,道一句:没喝过,师父想喝吗?想喝的话徒儿去给你买。
不了不了。苏忘离立马摆手拒绝,之后皱眉不耐烦道:别叫我师父,我们已经......
我知道我知道,不叫师父,叫哥哥。景湛眨巴眨巴双眼,一脸乖巧懂事地看向苏忘离。
本想说我们已经恩断义绝,可到嘴边的话被景湛这么一打断,硬生生给憋回去,朝他翻一个大白眼,便看似不慌不忙地逃开。
而景湛就眼巴巴跟在他身后,像极了一只吐舌摆尾忠心耿耿的猎犬。
苏忘离实在受不了,趁吴家儿子下地干活时喊住他,顺手拿一把锄头塞给景湛,将人往吴家儿子身边一推,道:他今日同你一起下地做活。
啊?景湛本来乖顺地点点头,等听清楚苏忘离说的话,才立马反应过来,张大嘴眼巴巴看向苏忘离。
那撒娇的神情对苏忘离而言已经完全没有作用,只见他手一摆,朝吴家儿子道:看着他些,别叫他偷懒。
就这般,撒娇磨滑在苏忘离面前已然不管用,景湛被吴家儿子拉住朝外走,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林中。
吴家的田离得不算远,以往景湛只在附近拾些干柴罢了,今才算第二次正儿八经过来干活。
苏忘离话都说清楚了,吴家儿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不要钱的苦力,便对景湛道:你去翻翻那边的地。
景湛虽然不想做,但苏忘离把他支过来,就是听他师父的话,也要将就着把这些活给做完。
抡起锄头想要将这几亩地全都翻个遍,谁知这快到正午,日头充足,晒得他直犯懒,这几亩地越翻越大,怎么也没个尽头。
音离,你过来帮帮我,我一个人做不了......
头脑被晒得昏沉发热,不知怎么这句话脱口而出,可当他说完自己又愣住。
他方才......在叫谁?
吴家儿子离得不算近,听得也不真切,隐约听到景湛喊声,便抬起头直起腰伸手摸一把汗,大喊道:你刚才说什么!
脑袋里混沌至极,如同浆糊被搅得天翻地覆乱作一团,耳边嗡鸣声此起彼伏,风声树叶声喊叫声此刻全部消失,似是有什么不断在自己脑袋之中横冲直撞,像是要挣脱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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