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中,陈悠然终于想起了一个非常严峻的、她好像一直以来都忽略了的问题:蓝姗并不是一个人住着,她还有父母和家人!
即使厚脸皮如陈悠然,也在这一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
即便她跟蓝姗再好,也不该这么毫无预兆地跑到别人家里来打扰,何况真算起来,她们的关系好吗?只是见过三次面而已。
好在下一瞬,蓝姗就将她从这种窘迫之中解脱出来了,她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来找我的,顺手将背上的背篓卸下来塞进男孩的手里,朝陈悠然走了过来,口中问,你怎么来了?
就路过顺便来看看陈悠然含糊地应了一句,见蓝姗松开绳子之后,她手中牵着的牛已经直奔石槽而去,连忙出声阻止,等等,那里面的水不能喝!
一边说一边跑过去阻拦。蓝姗跟在她身后走过去,看到石槽里放着的东西,眉头微微一动,你拿来的?
嗯啊陈悠然说,不是买的,就我来的路上,在河里抓的。
小黑孩在后面发出了一声嗤笑,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说法。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他应该是蓝姗的弟弟,但陈悠然还是决定讨厌他。
第8章 小龙虾
木林,你把牛牵去井边喝水。蓝姗适时开口,打发了小黑孩。
然后她跟陈悠然一起,又把石槽里养着的河鲜一股脑儿装回桶里,舀了干净的水泡着。这时候,她才回头冲陈悠然一笑,低声道你不是知道钥匙在哪儿吗?
那怎么能行?陈悠然尴尬地挠头,我上回就是开玩笑,你家里都没人,我自己进来不好。
蓝姗也没有跟她争论好不好,只是随意地道,下回要是没人,你还是进来等。现在还好,过一阵子外面就太晒了,再说万一碰上下雨天,我们这个屋檐也不能躲雨。
茅草搭的屋顶,只比墙面伸出来三四十厘米宽,站下一个人非常勉强,风一吹就都湿透了。
陈悠然也笑了,那下雨再说。
她蹲在桶边,盯着里面白肚皮似翻非翻,估计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小鱼,慢慢道,我下午去看渔网,看到抓到东西,一高兴就跑过来了,会不会给你们家添麻烦?
虽然两人只见了三次,但在蓝姗的印象里,陈悠然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人,因此听她这么说,有些惊讶地笑了起来,没事,这不是还送了那么多好吃的吗?我们也难得吃这些。
她先生起火烧水,然后用铝锅焖饭。焖饭最难掌握的是火候,因为炉火太大,所以要在米饭已经熟了但水还没烧干的时候端下去静置片刻,等浮上来的水回落至锅底,然后盖上炉盖,小火慢慢焖干。这一步早了米还没熟,口感是夹生的,晚了则锅底会被烧糊,上层水又太多米太软烂,影响口感。
蓝姗将桶里的小龙虾先捡出来,用盐水加醋浸泡着,然后又拿了一只新的木盆,将桶里的鱼挑了出来,端到院墙边去处理。
去鳞剖腹,内脏都没有留,旁边就是鸡窝,蓝姗一边清理一边丢进鸡食槽里,很快就被分食干净了。
处理完这些鱼,饭也就差不多到时间了。蓝姗卡着点把饭抬下去放了几分钟,盖上炉火重新端上来,然后将看着锅的重任交给了陈悠然。她要做的,就是时不时地转动一下铝锅,让锅底能够均匀受热,直到水彻底烧干。
洗干净之后一数,大小不等的鱼居然也有十几条。因为家里没有豆腐,所以蓝姗最后决定做个酸菜鱼。这一回,陈悠然再看她去坛子里拿酸菜时,就没有第一眼看到时的荒诞念头了,满心满眼都是好吃的。
酸菜洗净切丝,姜切片,大葱切段,辣椒切圈,蓝姗又将鱼头、鱼尾和鱼骨单独剥下来洗净,然后将鱼肉切片,清水淘洗之后用盐和淀粉腌渍抓匀,放在一边静置。
等这些都做完,饭也就好了。
铁锅烧热放油,先炒香葱姜辣椒,放入鱼头鱼骨等翻炒片刻,再加酸菜继续炒一会儿,加水大火烧开,炖出鱼汤。
趁着炖汤的空隙,蓝姗又开始处理小龙虾。去头去肠线,剪去虾腿,再用牙刷轻轻刷洗干净,看起来数量不少的小龙虾,处理完毕之后就只有一小碗了。
这东西要用油炸味道才会好,等鱼汤煨好,蓝姗又换了另一个锅,倒菜籽油烧热,做油炸小龙虾。
陈悠然中午明明吃过饭,但现在看着蓝姗动手,只觉得口水分泌得越来越快,胃部也隐隐作痛,迫不及待想要将美味吃到口中。
可惜她现在的身份是客人,主人家还没回来,怎么也不能先开动。
不过,陈悠然的情绪倒是在这个过程中调整好了,看在她带来的这些好吃的的份上,蓝姗的父母也不会不喜欢她吧?关系处得好,以后就可以经常过来蹭饭了。
蓝姗的弟弟木林也不知道是去哪里饮牛,直到这个时候才回来。一进屋,看到刚刚出锅的麻辣小龙虾,眼睛立刻就亮了,伸手就要去抓,被蓝姗一筷子拍掉,洗手了吗?
洗过了!木林不太耐烦地应了一句,再次伸出手,又被蓝姗拦住,夹了一个给他,就尝个味道。
他接住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气哼哼地开门进了另一间屋子。那边的门陈悠然没见蓝姗开过,应该是卧室。
这样说起来,陈悠然心里也不免泛起疑惑。蓝姗家的屋子不大,灶房是单独垒出来的不算,也只有三间。一间就是放炉子做饭的这里,那就只有两间卧室,一家四口怎么住?
晃神时,蓝姗已经将一只小龙虾递到了她嘴边,你也尝个味道吧。
陈悠然琢磨着她是以示公允的意思,便笑着吃了,又道,那你也吃啊,你是做菜的,辛苦半天,便宜我们了。
话里不无替她抱屈的意思,蓝姗一笑,也跟着吃了一个。
一碗小龙虾只能算是配菜,吃个新鲜。酸菜鱼不够五个人吃上一顿,河蚌又须得放在清水里养上一夜,让它吐尽沙子和淤泥,今晚是不能做了。所以蓝姗又洗了几蔸白菜,削了两个土豆,切片泡在水里。
做完这些,门外传来响动声,是蓝姗的父母回来了。
火上坐着水壶,这会儿正好烧了热水。蓝姗取了盆来,倒了水端出去给他们洗手。等两人洗了手进门来,陈悠然才看清他们的模样。蓝姗这样出色的容貌,她的爸妈长相其实也不差,只是常年在太阳下晒着,面色黧黑,颧骨上带着一块明显的红斑。加之身上穿着粗布衣裳,看起来也就平平无奇。
他们的表现比陈悠然还拘谨,神色也有些讷讷的,打过招呼之后,便开始相对无言。
蓝姗便将陈悠然带了渔获过来的事说了,但陈悠然注意到,爸爸蓝大成还好,笑着说可以这么好的菜应该喝点酒,妈妈侯阿彩却是微微皱眉,并没有高兴的神色。
蓝姗在厨房拿碗筷,侯阿彩也跟了上去。陈悠然的位置就在靠门的地方,没一会儿,她就听见侯阿彩说话了。声音压得很低,陈悠然只能含糊地听见几个词语,但并不影响她领会其中的意思。
陈悠然不由一呆,转头看看桌上蓝姗辛苦准备的美味食物,却忽然有些没胃口。
侯阿彩在埋怨蓝姗、一是做这一桌菜用的油,估计都够一家人吃几天了,太过浪费;二是蓝姗之前焖的是米饭,这是留给蓝姗和弟弟带去学校的,平时家里吃的都是苞谷饭。今晚煮了这些,她下周上学的口粮就没有了。
说不定心里还埋怨她没事找事跑到这里来,只不过她是客人,不好说出口。
陈悠然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理智上她知道,侯阿彩没有说错。生活就是这么窘迫,就算极力遮掩也无济于事。这样的浪费,不但不可取,而且不懂事。
但感情上,她心疼蓝姗。准备这一桌菜的时候,蓝姗的高兴从脸上就看得出来。陈悠然知道,她喜欢生活中这种意外出现的小惊喜,并且尽力去享受它。可这一点情趣,却全不为庸俗的大人所接受。
除此之外,陈悠然心底还不免生出一点莫名的酸涩。
她不敢想象,几十年后,长得那么好看,又那么知情识趣、热爱生活的蓝姗,也会渐渐变成这样木讷的中年人模样,身上没有半分灵气。
可是在这个小山寨里,一切仿佛都有看得见摸得着的脉络,想要挣脱谈何容易?
就这么恍惚着,一顿本来应该高兴的晚饭,陈悠然却有些食不下咽,随意地扒了一碗饭,就放下了筷子。
蓝姗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多说,劝了两句,只得由她了。倒是木林显然很高兴,蓝姗把小龙虾摆在陈悠然面前,现在陈悠然停了筷子,他索性把碗整个端了过去,高高兴兴地吃了。
勉强等到所有人都吃完饭,陈悠然就站起来说要走。
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虽说陈悠然是骑车来的,有车灯不会影响,但山路难行,夜里就更麻烦。所以蓝大成和侯阿彩都开口留人,蓝姗更是说,今晚将就一下,跟我一起睡吧,明天再回去。
陈悠然有了车之后经常骑去县城,在亲戚家过夜,所以夜不归宿也没有问题。所以听到蓝姗这么说,不由心动不已。
虽然蓝家人她都不太喜欢,但蓝姗多可爱啊!怎么能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于是陈悠然犹犹豫豫又坐了下来。
地里的农活儿显然很累,吃过饭不久,其他人就都洗漱去睡了。陈悠然其实也折腾了一天,但莫名地兴奋。蓝家没有电视可以打发时间,蓝姗索性找了一个苞谷出来。
她在陈悠然对面坐下,一边将苞谷粒剥下来,一边低声道,这是去年收下的糯苞谷,只剩这几个了,我妈留作种子的。我们悄悄吃了,不告诉她。
她眼中闪烁着狡黠的意味,就那样笑看着陈悠然。
陈悠然忽然意识到,她心里那一点纠结,或许早就已经被蓝姗看破了。所以她用这种不着痕迹的方法安慰陈悠然,那些不算什么大事,她也有自己小小的心机,可以用这种无伤大雅的方式报复母亲。
苞谷粒剥下来,放在炉子盖上不断翻炒,很快就散发出了一股焦香的味道。等到颜色变黄,也就彻底炒脆了。陈悠然尝了一下,跟爆米花比起来,不免太硬了,有点费牙,但咀嚼间可以尝到糯苞谷的口感和浓郁的苞谷香味。
只不过等吃完了,陈悠然总觉得自己腮帮子嚼得酸痛。
又消磨了一会儿时间,两人也洗漱去睡了。陈悠然直到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蓝姗住的,是二层的小阁楼。因为是人字形屋顶隔出了三角部分,所以空间很逼仄,空气也有点闷,而且所谓的床铺,也根本没有床,垫子直接铺在木楼板上。唯一的好处就是床很大,容纳两个人在上面滚没问题。
而且这是完全独属于蓝姗的空间。
所以陈悠然在昏暗的手电光里看到这个小阁楼的全貌时,虽然被它的简陋所震惊,却又非常迅速地喜欢上了这里。
第9章 红萢儿
陈悠然躺下来才发现,小阁楼上还有个窗户。或者应该说是透气孔,位置很高,开口不大,所以反而躺下来之后才能够看见。
透过这个洞口,可以看到无限高远处的一小片天空。
今天的天气很好,满天星斗。透过这一小片方形的空间看去,就像天空被固定在了镜头里,更显出一种平常难以察觉的奇特与浪漫。
人应该是疲倦的,但陈悠然莫名有些兴奋得睡不着。
认床吗?她翻了两下身,就听见身边的蓝姗问。
其实是有点认的,而且陈悠然还是头一回跟别人睡一张床,身边有个暖呼呼的人,的确不太习惯。但这同样是她兴奋的原因,因而并不觉得困扰。
不过她还是平平躺好,说,我不动了,你睡吧。
蓝姗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陈悠然听着她的呼吸声,瞭望着高空上的星星,也慢慢静了下来。虽然还是了无睡意,但已经没有那种躁动的感觉。她就这么躺着,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明明应该认床的,但这一觉陈悠然睡得香甜无比。睁开眼时,光线仍旧是昏暗的,让她几乎辨不出时间。穿好衣服下楼,才发现天光已经大亮。
屋子内外弥漫着食物的香气,陈悠然顺着香味的来源摸过去,便见蓝姗正在灶房里忙碌。
昨天的米饭算是奢侈了一把,今天她要重新蒸新的苞谷饭。将过筛好的细面上甑蒸熟,然后倒在大簸箕里,加凉水拍散,搅拌均匀,确保苞谷面颗粒均匀不成团,再重新蒸一遍,这样熟透了的苞谷饭不会凝结在一起,口感更佳。
如果是条件尚可的家庭,会在这一步加上米饭一起搅拌,蒸一锅金银饭。
蓝姗正在进行的,就是第一遍蒸好之后的工序。她一只手拿着木质的拍子,另一只手端着瓢,一边洒水一边快速将成团的苞谷饭细细拍散。才拍了一半,看到陈悠然,她便笑着从还没有加冷水的地方掰下来一块递给她,尝尝味道。
陈悠然接过来咬了一口,第一道蒸出来的苞谷饭带着一股浓烈的玉米香气,嚼起来有点微微的甜意,只是口感更沙,略微有些刮嗓子,不能多吃。
等她将一小块吃完,蓝姗已经拍完了,换了筷子,在簸箕里搅拌。
陈悠然看了一会儿,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去给我看看火吧。蓝姗朝她一笑。
陈悠然发现,蓝姗很喜欢笑。她本来就好看,眉眼细长,有点像《红高粱》里的巩俐,不过笑起来就不像了,眉眼一弯,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就是蓝姗,不会像别人。
陈悠然呆呆地看着她,忍不住说,阿树,你真好看。
蓝姗眨了眨眼,脸上渐渐泛起了红色,放下筷子抬手推了陈悠然一把,去看火吧,小心别给我烧灭了。
陈悠然走到火灶前,心思都还有些发飘。结果一眼就看到灶里的柴已经烧得差不多,只剩下通红的火炭,眼看就要熄灭,她连忙捡起旁边的木柴往里添。
一根,一根,一根心思还没有回到身体里的陈悠然机械地添着柴,时不时往蓝姗那里看一眼。
但没过多久,她就被呛醒了。
添了太多柴,火不但没有旺起来,反而彻底被压灭了。木柴被火炭一燎,烧不起来,就捂出了滚滚白烟,很快弥漫整个灶房。
陈悠然:她有些惊慌地站了起来,一边呛得咳嗽一边道,阿树,火好像被我弄熄了!
蓝姗刚刚弄完手里的活儿,转头就被这一阵白烟惊了一下,连忙走过来往灶里一看,陈悠然这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弄了十几根木柴,把整个灶塞得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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