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过合卺酒萧玖便唤惜文梳洗,他与钟朔说话时用的都是雌雄莫辩的声音,刚刚唤惜文用的却是低沉的男声,钟朔心下了然,想他之前应该是借助伪声,如市井中的口技者一般。
萧玖见他又在发呆,不由好笑道:驸马为何还不去沐浴更衣?可要为妻的伺候?
钟朔:殿下说笑,臣不敢,臣这就去。慌忙进了净房。
萧玖噗嗤一笑,仿佛自言自语道:驸马有趣的很。
惜文默然为他梳头。
钟朔打理好出来时惜文已经退下,萧玖盘腿坐在床上,他已散了头发洗过了脸,如今再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的男子面容,眼角上挑,鼻梁高挺,颇有威严的样子。
萧玖见他出来,拍了拍身边床铺道:驸马上来说话!
钟朔踉跄了一下。
他拘谨地在自己床边坐了,引来萧玖的不满,他蹙眉道:驸马为何不坐上来?难道驸马不喜新妇么?
钟朔只得上了床,学着萧玖的样子也盘腿坐了。
于是两人对面而坐,竟真有些诡异的紧张感,世俗中,百姓们常把这种感觉叫做洞房花烛。
钟朔觉得自己必得做些什么打破当前局面,他道:殿下,话说一半便被萧玖打断:驸马可有思念雍穆?这样含羞带怯的疑问用男子低沉的嗓音问出,钟朔竟有些难以面对那好看的面容。
但钟小将军他,到底是久经沙场,也算颇有城府,他意识到一味推拒是不对的,会使帝姬寒心,伤他二人夫妻情谊,他转口道:自是想念的,帝姬一言一行,朔不敢忘。
果然,萧玖开怀道:劳驸马惦念,雍穆,雍穆无以为报,唯有
殿下!
萧玖:?
钟朔镇定道:殿下所托之事,朔一月前已办妥,殿下可要过目?
萧玖遗憾叹道:罢了,你且呈上来罢!
钟朔忙不迭摸出钥匙开了床头暗格,将一月前拿到的锦盒递给萧玖,然后从枕下摸出了一个凤凰纹的镯子,也一并给他。
萧玖托着那锦盒看了看,又接过那镯子看了看,随后干脆地打开盒子,并不避钟朔。
先前钟朔对这盒子里的东西多有猜测,如今打眼一看,这竟是个空的!
那么他为了掩饰这盒子买的那些字画意义何在?!要知道墨瀚坊以风雅显著,里面的东西都不便宜,他只不过随意捡了几样便花了纹银整四百两,他一个四品的小官,每月俸禄也不过一百两,即是说他汲汲营营四个月便买了那一堆破纸么?不对,说起来他年前才升了四品,腊月至正月并无薪俸可领,满打满算只领了三月俸禄!
库房里放着皇家所给嫁妆,钟家东拼西凑的聘礼和先皇后所有私房富可敌国财大气粗的大长公主见钟朔神色僵硬,主动关心道:驸马可是身体不适?
钟朔小心翼翼道:殿下可知墨瀚坊所卖字画是哪位大家手笔?价值几何?
萧玖听他提及墨瀚坊便来了兴致,骄矜道:哦,那坊中字画皆出自我手,因我两手可用,又惯用右手,便时常用左手作些字画挂到坊中,我并非是大家,那些也无甚价值,图个风雅罢了,你去时看了?觉得如何?
钟朔咬牙切齿道:臣看到了,不愧是殿下,字如其人,清秀遒劲,臣一届武夫都觉甚好。
萧玖很是受用道:你的眼光倒也不错,如此,标那个价也很值当的。
竟是他标的价!
钟朔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因是新婚之夜,兵器等都收了起来,他惯用的剑并不在房中。
他花光所有家底又赔上四百两纹银娶来的娇贵石头也左右看看,笑道:婚事虽仓促了些,可这卧房我甚是喜欢,钟家有心了。
钟朔笑得凄凉:殿下喜欢便好。
萧玖将那盒子举到他眼前,将之前给他的信物镯子也放了进去,不大不小刚刚契合。
钟朔道:这锦盒可是原来放这镯子的?
萧玖道:是,这两样东西你拿着,镯子可随身带着,盒子放在这暗格里即可。
钟朔也不问为何,二话不说就收了起来。
萧玖看着他干脆利落的动作,一放松仰躺在拔步大床上,斜眼看他道:你可知,去年你差点死了?
钟朔道:臣知道。
萧玖并不意外,又道:还是姜淮一力保下你,那日我本要杀了你,是姜淮同我说你性情和稳,处事不乱,这件事情必然会烂在肚子里头,我并不信他,可他似乎与你私交甚好,他求了许久我才答应,但你应该也感受到有人一直跟着你,若你有任何不轨之举,一定格杀勿论。
十一跟了你一年,你并无异状,我才放了心。钟朔,你聪慧得很,我所图谋想必你也明白。
他郑重道:我,还缺一个武将。
钟朔早就有所准备,当即下床单膝跪地行礼道:愿为殿下手中利刃!
萧玖翻身坐起来道:善。
二人从此便是真正的一条心了。
亥时末,钟朔与萧玖并肩躺在大红的喜被里,久久难以入眠,新婚之夜,龙凤烛须得彻夜燃烧,红色的床幔隐约透出烛火,将床里隔出一方狭小的天地,两人都是头一回与他人同床共枕,皆有些不自在,钟朔更甚。
半晌,他小声唤道:殿下?殿下可睡着了?
萧玖回道:未曾,便是睡着了也叫你吵醒了。
钟朔放肆道:殿下,朔有一事好奇。
萧玖眼也不睁道:你想问我为何假扮帝姬?
钟朔称是。
萧玖翻身面对他道:宫廷倾轧,我母后为保我性命,不得已而为之。
钟朔扭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美貌追问道:除了惜文,还有姜家知道此事对么?
萧玖道:对,在他们面前你可不必避讳,但要小心隔墙有耳。
钟朔乖巧道:是,臣知道了。
萧玖似是有了些倦意,往上拉了拉被子道:睡罢,明日还需早起。
两人同衾而眠,一夜倒也安稳。
第6章 论封建迷信的作用
阳春三月,莺啼婉转。
新婚夫婿钟朔趴在睡姿端正的新娘子身边,缓缓睁开了眼睛。
不妥,有失体面。
萧玖仍在睡着,钟朔慢慢翻了身,将自己摆成一个仰面朝上的得体姿势,略略感受一下,然后起身费力越过萧玖下床。
按规矩驸马应睡在帝姬外侧,方便伺候帝姬,但两人都是男子,不需如此讲究,昨夜两人谈过后睡下,萧玖占了外侧的位置,钟朔无法,只得睡在了里侧,是以晨起下床须得越过萧玖。
他刚下床,惜文便带着几个侍婢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
见他已起,惜文上前行礼,又唤身后的一个侍婢为他更衣,钟朔拒绝:不必,去伺候帝姬即可。
惜文诧异看他一眼,也不坚持,挥手遣了那几个侍婢向他身后走去,钟朔也去屏风后穿衣。
他梳洗好,换好衣服出来,正见萧玖已上好妆站着,闭着眼任惜文摆弄。
萧玖腰身劲瘦,身量高挑,比钟朔都要高半头,穿上那层层叠叠的帝姬华服十分相称。
萧玖睁开眼看他,笑道:驸马这样英俊,叫雍穆都不好意思了。
钟朔道:殿下过奖,殿下美貌也令臣倾倒。
萧玖挑眉深情唤道:驸马。
钟朔回道:殿下。
惜文理好萧玖衣摆,从袖中掏出一块有血迹的帕子,面无表情道:殿下请过目。
萧玖接过看了看,点头道:去交给外面的嬷嬷罢。
钟朔看见那帕子目光移开一瞬,待惜文出去后,对萧玖道:殿下,可去请安了。
说是请安,其实跪的只有钟朔一人,萧玖只用给公婆奉茶即可。
钟寒江乃是独子,钟家并无其他亲戚,是以堂上只有钟寒江及余氏坐着,两个小的由侍婢和嬷嬷带着。
待钟朔跪过后,萧玖向余氏奉茶,余氏赶忙接过,仔细喝了一口,又将准备好的首饰给萧玖,惜文上前得体的接了,婆媳两人才真正打了照面。
余氏本听说雍穆帝姬娇纵跋扈,整日舞枪弄棒有些害怕,但今日见面,萧玖的礼数一点不差,可见也是尊重她的,又看萧玖生的好看,虽然凌厉了些又高了些,可气度非凡,自家儿子又喜欢得紧,心底也生出些亲切来。她赶紧请萧玖坐了,说了些体己话,言说若钟朔对帝姬不敬大可处罚,不必手软等等,萧玖也笑着应了。
那边钟寒江与钟朔沉默坐着,钟寒江见钟朔颇有精神的样子也松了口气,慢慢喝茶。
安生坐着的钟纪好奇打量萧玖半晌,此刻忽然跳下地道:公主嫂嫂真好看!
钟朔:!
钟寒江:!
余氏:!
钟朔赶紧道:二弟无状,惊扰帝姬,阿纪!还不坐回去!
萧玖见他们如此紧张,不免失笑,对吓了一跳的钟纪道:这便是小叔了?承蒙小叔谬赞。
旁边三人俱松了口气,萧玖又招手叫钟纪过去逗他,不多时,钟纪眼中便一口一个公主嫂嫂叫的亲亲热热,连用饭都要坐在萧玖身边,全然忘了钟朔先前嘱咐。
钟朔只得默然吃饭。
三天很快过去,三朝回门,萧玖与钟朔进宫请安,出宫后,这一对新婚夫妇便各奔东西,萧玖住进了帝姬府,钟朔回了钟府。
萧玖素来名声不佳,而钟朔十五取字,文采武艺俱佳,原也是京中许多人家盼着的贤婿,一朝许了雍穆帝姬,不知多少人扼腕叹息。故此次成婚京城中各家贵女都翘首等着萧玖的笑话,可转眼一月过去,非但未传出什么帝姬刻薄驸马,帝姬驸马不睦,帝姬纳面首驸马颜面尽失等消息,反而人人都道驸马帝姬感情甚笃,自成婚来帝姬日日宣召驸马陪伴,驸马温柔体贴,甚至送了自己府上的厨娘到帝姬府,只因帝姬随口赞了一句那厨娘煲的汤水甚妙。
远在姜府的姜二公子姜淮听到传言时已变成了帝姬驸马乃是前世注定的缘分,两人约好今生相守,雍穆帝姬故意坏了自己名声便是为了等着钟小将军建功立业来求娶的!如今已成了亲,便尽可贤良淑德了!
姜淮难以置信。
他赶忙递了拜帖去拜访自己的帝姬表哥。
雍穆帝姬府
四月春雨将歇,萧玖素好风雅,换了身碧色衣衫,长发用两根碧玉簪子挽起,耳中戴了同色耳坠,携驸马钟朔在院中合欢树下坐了,对弈小酌,酒乃是钟朔后来又酿的青梅酒,入口清甜绵密,两人面对棋盘细细琢磨,合欢的落叶随风飘落,远远看去渺然如画。
姜淮瞧见这景象蓦然生出来一股子岁月静好之感。他笑着摇摇头,走上前行礼道:帝姬,驸马。
钟朔起身回礼:姜兄。
萧玖不悦道:如今你是他表姐夫又兼驸马,受了他的礼便可,作甚么起身?
姜淮厚颜笑道:我与北宁乃是挚交,我二人自是应该礼数周全。
说话功夫惜文已给姜淮加了个座位,姜淮坐下自觉给自己斟了杯酒,端着看棋盘局势。
钟朔执白子,他捻着一颗白玉棋子缓缓放下,姜淮道:北宁自断一臂,好魄力。
萧玖道:观棋不语,表弟非是君子。
姜淮厚颜道:胡言罢了,帝姬何必当真。
又道:这局中,草木皆兵,耳目众多,北宁已显颓势。
萧玖道:你当唤他驸马。
姜淮从善如流:驸马局势不妙,此处漏的如同个筛子一般。
钟朔棋风向来稳重,布防严实,他所指,乃是如今的帝姬府。
萧玖哼笑道:你兄长为着陛下奔波,你却闲人一个,四处打秋风,怎么?舅舅要送你入我府做丫鬟,好挣份聘礼银子么?
钟朔拿酒杯的动作一顿,他现在听不得任何关于聘礼二字的话。
另外两人无所知觉。
姜淮似笑非笑道:非也,我今日来是看你夫妻恩爱的,外头沸沸扬扬道你二人前生注定,我来瞧个新鲜。
萧玖道:如此,你来的正好,惜文,去厨房传那厨娘端一道山珍白玉汤来。
惜文领命而去,钟朔笑道:劳姜兄做个证人。
姜淮道:淮义不容辞。他此番进帝姬府便是为了此事。
隆德帝赐的这座府里,各方耳目众多,行事颇不方便,萧玖想住回钟府,便打算拿那做汤的厨娘铺路,才给姜淮递了个信儿叫他前来。
不多时,那婢子端着汤进了园子,行至近前时却不慎将热汤全数洒在了钟朔身上,萧玖当即大怒,斥了她几句,又叫人拖下去打了二十板子才罢,钟朔毫发无伤拎着打湿的衣摆,姜淮在旁笑眯眯看着。
事罢,姜淮告辞回府。
当晚,做汤的厨娘于雍穆帝姬居所自尽身亡,萧玖受惊不小。
钟朔连夜请了大夫诊治,不见好转,第二日便请了太医,太医言说帝姬受到惊吓,开了些安神镇静的方子,吃了药人却没有好转,太医束手无策,只让驸马多关怀帝姬。
钟朔无法,又请了皇家道观的道长,道长作法后说是婢女生前遭帝姬叱骂,死去的冤魂怨恨帝姬,终日作祟,欲使帝姬不得安宁,最好是请帝姬搬离帝姬府,再请十名道人作法,空置三年方可超度。
钟朔忧心萧玖的病情,不做耽搁就递了折子进宫,隆德帝当即准了萧玖搬出帝姬府,因建府劳民伤财,萧玖便搬回了夫家。
于是,钟纪盼到了他的公主嫂嫂。
萧玖私产众多,钟朔特意用了斜玉轩最大的一间屋子作库房才勉强放下。
萧玖坐在廊下看着侍婢出出进进归置他的东西,嗑完了手里的瓜子对钟朔道:还是你这儿舒坦。
钟朔笑道:只是地方小些,委屈殿下了。
萧玖道:无事,若有驸马在,再小些也是值当的。
钟朔面不改色,给他递了把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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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绡拭青锋——暮元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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