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醉侯[出书版] 作者:冷笑对刀锋
官心切,急忙连夜派人押解著叶飘上京。
囚笼,镣铐,沿途百姓的咒骂乃至是撕打,这就是叛国之人所“享受”的一切。
叶飘站在牢笼里,只想著,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见离宵一面。
两年前,离宵所受的痛楚,此刻,已让他感同身受。
而这两年他也想通了,什麽所谓的家国天下,仗义豪侠,皆是虚妄,他心心念念的,终究不是什麽大侠之名,不过那人的一张笑颜。
“侯爷,那叶飘竟然自投罗网,如今正由人押送往京城来。”
扬恩宫的太监得到叶飘束手就擒的消息後立即向离宵禀告,不敢有半点耽误。
这些日子,离宵除了关心刹木的战事外,最关心的就是叶飘之事。
离宵敛眉正批阅著奏章,听到这话,手上的笔竟都抖了一抖。
他缓缓抬头,目光森冷地望著那太监。
“谁叫你们押他到京城来了?听著,他既已落网,即刻便发配到白狼山去,永不获赦!”
白狼山,是天朝北边极寒之地,终年积雪不化,也是要犯流配之所。
离宵说完话,斥退了身边所有的人,闷闷坐了会,手里的笔终於缓缓放了下来。
他之所以全国通缉叶飘,无非是想让对方後悔当年所为,更想借机报复,让这个口称侠义之人尝尝一如自己当年的身败名裂之苦。
当然,他也想想见见这个当年转眼无情的恋人。
可是……忽然之间,他又不想见到叶飘了。
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
是啊,既已无情,何必相见。
离宵倦怠地舒了舒眉,嘴角轻扬,一抹苦笑。
要是叶飘对自己多一些情谊,他也不会这麽执意报复。
只可惜这两年他在严狱府里受尽折磨,却再也盼不到那人一丝一毫的关心,如何甘心?
正如方鸿飞所说,他若真对自己有情,又怎会不闻不问?
如今见自己得了势才故作姿态,自投罗网,已是不能再让自己心动了。
算了,让他去白狼山,他见自己不予理会,自然会逃了。一切,听天由命。
离宵目光一黯,不再去想曾和的叶飘万般纠缠,只是忍不住一声轻叹。
半路上囚车改了道,不再向京城而去。
叶飘听到传令官把离宵的话告诉押送自己的官员时,巨大的失落和莫名的痛楚很快就包围了他。
他漫无目的地望了望四周的景色,待囚车又开始缓缓而行时,目光落在了去往京城的方向。
他可以想象重新得势後的常醉侯会以怎样傲人的姿态高居朝堂之上,接受众人的朝贺,甚至,他连对方眼里的冷漠和疏远都清楚地看见了。
叶飘缓缓抚摸著囚笼粗砺的木柱,只要自己运足内力一捏,这木柱瞬间就会化为木屑。
自己虽然只有一臂,要从这里逃脱也并非难事。
可是纵然逃出这牢笼,自有另外一个牢笼等著自己。
叶飘微微一笑,在囚笼里慢慢坐了下去,他闭上眼,摸著自己空荡荡的左臂处,喑哑地笑了起来。
“启禀王爷,黑尾谷一战刹木大败,我军已俘虏了刹木的汗王枭,刹木举国投降!”
接连三日三夜不眠不休赶回来报知军情的副将满是兴奋地跪在扬恩宫宏德殿中,正向离宵详细禀报著这几日前方的战事。
小莲在一旁替离宵按摩著因为旧伤而遇寒就痛的右脚,她听见天朝大胜的消息,也忍不住面露欢欣,朝离宵看了一眼。
离宵披著厚实的貂裘侧卧在榻上,手里正端著奏章审阅,他不时轻咳一声,目光漠然,似乎对这大胜的消息并不太在意。
副将把一切都向离宵禀告之後,奇怪地抬头看了眼这位大权在握的摄政王,为何对方竟无甚反映。
“胜了就好。你也累了,且下去休息,明日朝堂上本王自有定夺。”
过了一会,离宵坐起身,放了手中的书卷低低笑了笑,握住了小莲正在替自己按摩的纤纤玉手,“走,陪我去告慰先皇。”
肃穆而庄严的太庙总是伴著几分冷清。
离宵站在萧家历代君王的牌位前,目光逡巡,最後才缓缓落在萧远父子的牌位上。
“皇兄,皇侄,这萧家的天下,终究还是能者为政,如今刹木已平,你父子也可安息了。”
离宵仰头一笑,一腔悲愤终於在今日好好地发泄了出来。
他两次夺位,先後败在这对父子手上,甚至还因此身遭禁锢饱受折磨,如何能轻易甘心?
小莲被离宵命令等在外面,只好远远地站在树下,望著站在里面的离宵,不敢出声。
她看见那个已成为自己夫君的男人先是仰天而笑,接著便低头不语,略微显得有些疲惫的背影更是寂寞得叫人心疼。
她一见离宵缓步走出来,立即上前扶住了他。
“王爷……”
她隐隐知道离宵是有心事瞒著自己的,因为出了严狱府之後,她反倒更少见到他笑了。
离宵见小莲有面忧色,微微一笑便握紧了她的手,“如今刹木已降,我萧家列位先帝也可安息了。”
不知不觉,又是一度深秋。
太庙建在皇城最顶处,风也大些。
小莲的手被离宵握得很暖,她的心里也非常满足。
忽然,她感到自己夫君的脚步慢了下来,转头一看,离宵正盯著树下的落叶发呆。
秋叶总是随风而落的,这并没什麽奇怪,所以小莲才纳闷他究竟在看什麽。
“王爷,您在看什麽呢?”她笑著问了句,忽然发现离宵的侧面竟展露出几分落寞之色。
离宵缓缓回头,一阵微风刮过,贴地扬起,搅乱了一地落叶。
他看著几片飘荡在空中的落叶,眼前一阵刺痛,肺间更痛得厉害,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没看什麽,走,回去吧。”
那天晚上,离宵在自己的寝宫里喝得大醉。
甚至有宫女太监说看见摄政王醉後在空旷的寝宫里赤足奔走,几乎是发狂地喊著一个人的名字,明明已咳得呛血,却让饮酒不止,就连王妃也劝他不住。
第十章
白狼山的苦役生活比罗镇码头上的活计不知艰难了多少倍。
而叶飘在这里已老实地干了一个月的苦役。
最初的时候,他仍不知死心地等著离宵的敕令或是他亲自到来的身影。
可是渐渐一月已过,既无任何摄政王的敕令到此,也不见离宵的踪迹,叶飘要做的便是从早到晚挑运开采出来的石块,以及继续等待一个或许再也等不到的人。
又过了一阵子,刹木大败,汗王枭对天朝俯首称臣,这样一件喜事,立即引得举国欢腾,连朝廷都颁布了大赦令。
接著,叶飘看著不少和自己一起劳作的苦役罪囚因为获赦之故离开了白狼山,而自己这个被摄政王亲自下令永不获赦之人便没了这好运。
每天等著他的仍是辛苦万分的劳作,以及猪狗不如的生活。
因为他是以叛国罪被流放到此处的,一干官吏乃至其它犯人都更为仇视他,常常对他百般刁难。
做大侠的生活和做罪囚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那种高高在上,受人敬慕的日子已然远去,如今的生活只剩痛苦和折磨。
“叛狗,吃东西了!”
负责送食的管事把一勺混杂了泥土草根的冷饭抛到叶飘的面前,也不管这东西能否下咽,转身就走。
在这里,对不同的囚犯,看管的官吏的态度也是不同的。
有的囚犯家世好,给得起钱贿赂他们,干的活少,穿得也暖,吃得也足。
有的则是犯的罪不明不白,也算不上什麽大恶,或许只是受人构陷,又或只是冒犯了龙颜,管事的倒也不太刁难。
而象叶飘这种被冠以十恶不赦大罪,且又穷得根本无分毫银两可作打点的罪囚最是吃苦。
虽然他们只是被流徙此处,并非死罪,可往往活不了多久,便会被折磨死在这里。
叶飘冷冷地看了那趾高气扬离开的管事,挪坐过去用手小心地抓起地上的饭食往嘴里塞。
他知道,这些人这麽对他,并非离宵的本意。
他甚至相信,若是离宵见了这些人这麽对他,定会勃然大怒。
只是为什麽离宵还不来?
他难道真地不想再见自己了吗?
叶飘觉得有些茫然了,他咀嚼著坚硬的草根费了很大的劲才能下咽。
如同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在绝望时一次次劝服自己,再等等,常醉侯会来的,离宵一定会来的。
他不是说了,要陪自己一起游览名山大川的吗?
做皇帝,一手遮天的日子不过如此。
离宵坐在龙椅上,听著下列百官因为此次大胜对自己或是对天朝的歌功颂德,早已厌倦。
他身边的宫女怀里抱著当今天子,那是一个刚满月不久,什麽都不知道的婴孩。
不知道他们俩谁先厌烦了这些虚伪的称颂?
被陈词滥调说得耳朵起茧的离宵干脆逗弄起宫女怀里抱的孩子,小皇帝那胖嘟嘟的脸很是惹他喜欢,捏了又捏。
“乖,皇太叔抱。”离宵笑著把这小家夥接到了自己怀里。
忽然金銮殿上,一声清脆的啼哭声打断了下面大臣的絮叨。
百官齐齐抬头,朝龙椅望去。
“皇上撒尿了。”
离宵一手托著褓,一手抖开自己锦袍的下摆,云海升龙的浅色衣面上明显湿了一片。
他冷眼朝众臣望去,忽然哈哈大笑,旁边的太监看见摄政王这有些古怪的样子,赶紧过来接住了嚎啕大哭的小皇帝。
“今天就到这里吧,退朝。”
离宵挥了挥手,静默的百官立即俯身告退,鱼贯而出。
离宵看著这些木然的背影,心里难免生出一丝厌恶。
等到所有人都退下去了,他也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负手离开了这个充斥著寂寞的至尊之位。
“王爷,您回来了。”
小莲看著近些日子来,每日都喝得酩酊大醉的离宵,急忙上去扶住了他。
离宵一身的酒气,脸色绯红,发鬓凌乱,他脚步踉跄地在屋子里东歪西倒,哈哈发笑。
“唯有饮者最寂寞!你懂吗?”他拉住小莲,坐在椅子上大笑,小莲愕然地看著他,不知该说什麽好,似乎,离宵自离开了严狱府之後就变了一个人。
离宵悻悻地松开了手,仰面敞坐在椅子里,又开始喃喃自语。
“你不懂……不懂。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知我者……在何处?”
小莲令人打了水进来,拧干了毛巾要替他擦擦脸,却被离宵一把抢过毛巾捂在脸上。
“王爷……”
她愣愣地看著这个男人,看见他双肩颤抖,好像在哭。
宫里的文太医得知要随摄政王车驾一起去白狼山之时不由有些担心,他替离宵探过脉,知道他如今内有隐疾,外有旧患,实在不适合到那麽寒冻的地方去。
待他禀明一切之後,满以为离宵会采纳自己善加休养的意见暂时打消掉去白狼山巡视的念头,哪知离宵只是毫不在意地把玩著手炉,令他多备些药便是。
谁都知道,当今的摄政王其实就是天子,他的话,一言九鼎,一诺千金,绝不会轻易更改。
而小莲得知了这个消息後,身为王妃的她并没有打算多做劝阻。
虽然她少有出宫门,但也是知道一些事情。
前不久一个名叫叶飘的男人被举国通缉,而近来,自己的夫君喝醉後或在睡梦中却常常念著那人的名字。
“王爷,此去北地,天寒地冻,您多穿些。”
她连夜替离宵缝制了一件贴身长袄,亲自替他穿上。
“好的。”离宵微笑了一下,俯身在小莲的脸颊边轻轻吻了吻。
这还是第一次,他与自己王妃之间有肌肤之亲。
叶飘还是一如既往地在白狼山脚下挑运石块。
入冬之後,这里的天气变得更为寒冷刺骨,一场大雪过後,牢里竟冻死了几个伤病体衰的。
好在他武功未失,尚能以内力御寒,只是在这里长时间吃不饱穿不暖,这日子也变得渐渐难熬了。
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在这里?
这死法对飘零剑叶飘来说还真是有够难看。
叶飘兀自笑了下,费力地拽著肩上的绳索和其它几个囚犯一起将一块巨石朝山上拉去。
粗绳日复一日地磨砺,将他的肩上也磨出道血口,手掌间更是数不清楚的伤痕。
上山的路不好走,几个犯人费尽力气才缓缓拉到山腰,忽然他们中有人再也支持不住松了绳索,倒了下去,巨石立即失了支撑猛地向下一滚,这一滚,其它早就力竭的几人也支撑不住,眼看巨石就要滚下山去。
下面还有许多犯人在劳作,若任由巨石滚下必定会有所死伤。
叶飘大惊失色,不顾巨石沈重下滑的趋势,硬是以一人之力拽住了绳索。
粗糙的绳索切割般地勒进肉里,顿时鲜血淋漓,叶飘大吼一声,运足内力,死死稳住巨石。
这时监工已带著另一批犯人赶了过来,他们或推或拉,总算化解了一场危机。
虽然只是片刻时间,但叶飘已是力竭气虚,他吐出一口血,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这才看到自己手间一片鲜红,而肩上更是痛得象没了知觉。
叶飘叹息著喘了口气,自感这身体恐怕已是到了极限,再也撑不了多久了。
终於,还是没有等到常醉侯啊。
他勉力笑了声,眼前一黑便栽倒在了雪地里。
叶飘昏过去之後便被带回了牢房里,牢头看他伤得厉害,倒也没再逼他起来,只是由他躺在干草堆上。
疼痛和寒冷让叶飘并没有在昏睡中多停留几分,他发著抖,没多久就被冻醒了。
“牢头,劳驾给口水喝。”
叶飘挪到牢门前,嗓子里干得灼人,他抬手拍了拍铁栏,肩上的伤立即鲜明地撕痛起来。
在外面坐著喝酒的牢头听见叶飘叫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地在地上拣起破碗舀了桶里的脏水给他带过去。
每年冬天这儿都要死不少犯人,劳力已是越来越少,上面当官的怕有人拿这说事,吩咐他们稍微多加看顾下,别由著犯人病死累死,免得到时不好交代。
不然若没上头这点意思,他才懒得去管这些活该死在这活地狱里的天朝罪囚。
喝了两口水,嗓子里舒服了些之後,叶飘靠到了墙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冷,他觉得身上的病痛似被冻得有些麻木了,反倒没那麽难受,只是人昏昏欲睡。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睡,牢里这麽冷,自己若睡著了,又带著这一身伤病,只怕就醒不过来。
叶飘苦笑了声,只好试著运气调息。
可他刚一运气,胸口猛然一痛,一口乌血就咳了出来。
没想到自己竟已伤到连运气疗伤也做不到的地步,叶飘擦了擦嘴角的血丝,只好无奈地不再妄动。
他瞧了眼铁栏外森冷的走廊,心中的失落更是难掩。
算了,生死由命,缘分天定。或许自己和常醉侯之间的缘分已断。
只可惜没酒可喝,不然大醉一场後於醉梦中悄然而逝,也是美事。
叶飘想著想著就闭上眼,安静地躺了下去,至少,死前他得让自己舒服点。
白狼山地处不毛,苦寒偏远,除了被朝廷安排非到此处任职的官吏外,更没别人肯来了。
此次摄政王一行一路保密,待到临近白狼山时才有人前来告诉当地官员准备接驾。
掌管此地的张将军一听摄政王大驾到此,吓得他早早率人跪满了道旁。
一路奔波而来,离宵本有旧患的身子既是疲累又耐不住这酷寒,只好坐在炉火旺盛的马车里喝著温酒取暖。
他听见外面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只叫随行的王府长史出去打发。
车马一行入了白狼山,很快就来到了山脚下的官衙处。
“属下叩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张将军讨好地将离宵一行带到了这里最好的屋里,生怕对方有所不满。
离宵觉得冷,他拉著围脖,暗自运起气来,这才稍稍抑制住了当年受冰水所伤而留下的旧患。
他厌恶地看了眼这个五大三粗的家夥,令人把温酒端了过来,浅抿了一口才道:“别废话了,本王此来是为见一个人。”
张将军心想此地的官差皆是官小职微,应该没有可能攀附得起摄政王这样的人物。
除此之外,白狼山多的便是重罪难赦的一干奴隶,这样的一干人,更难让人想到他们会和当今的摄政王有什麽关系。
张将军思来想去,也猜不到到底什麽人有本事让摄政王亲自到此。
如果真的有这麽一个人的话,那他在摄政王心中的地位肯定非同小可。
离宵放下酒杯,呵出一口白气,看见张将军满面不解,淡淡地笑了笑。
“本王要见一个犯人。他叫叶飘。”
“王爷,这里阴冷得很,您何必亲自下来,若想见那奴隶,下官令人把他带来便是。”
一听离宵竟要亲自下牢里去看叶飘,张将军等人急忙借机讨好献媚,可离宵却不领这情,冷冷瞪了他一眼,便让周围的人都闭了嘴。
“把钥匙给我,所有人都不许跟过来。”
既然是摄政王亲自发话,牢头也不敢不给牢房的钥匙,等到众人再劝的话,离宵已捏著钥匙,一步一瘸地走进了森冷的走廊。
离宵借著微弱的火光,一个牢房一个牢房的细看,里面住的人多是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很难让他想象在这麽艰苦的条件下,这些囚犯竟还能苟延残喘。
不知叶飘如何了?若按当日下人回报之话,他到这里也有半年了。
只是他还活著……竟没有逃走。
他为什麽要留在这里受苦?明明那罪就是自己为了报复而强加给他的。
不知不觉,离宵已走到了牢头所说的那间关著叶飘的牢房面前,他心里忽然一阵发慌,竟有些不敢往黝黑的牢房看去了。
他原已想好了自己见到叶飘後该说的许多话,准备好了定要狠狠讥嘲,挖苦叶飘,先泄了心头之恨,再说其它。
而现在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就那麽静静地站在牢门外,隔著铁栏默默地看著那个躺在墙角的男人。
“谁?”
叶飘虽然伤病缠身,但耳目仍有几分灵敏,他本烧得厉害,昏昏欲睡,却又听到了一串脚步声。他本以为是牢头来巡视,可对方似乎站在了自己的牢门前就不动了。
叶飘撑起头,从黑暗里逆著光看了过去。
初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的时,叶飘大吃了一惊,几乎坐了起来,可倏忽之间,他便笑了起来,心里的激荡也慢慢平复。
“你受伤了?”
原本挖苦讥讽的话一个字没说出,离宵再见叶飘时第一句话竟是他也没想过的关切之语。
他打开了牢门,几步走了过来,这才看到了几年不见的叶飘。
若不是他还听得出这人的声音,恐怕光见了对方这样子是难以认出了。
以往那个笑傲红尘,豪气纵横的大侠的已是丝毫不见,惟有一个满身污脏,落拓颓丧的罪囚。
离宵微微俯了附身,看见叶飘左臂的断肢,胸口骤然一痛。
“你……你的手呢?”
“没什麽。断了而已。”叶飘说得轻描淡写,慢慢坐了起来。
他笑望著离宵,一种重逢的喜悦终於还是涌上了他的心头。
“那几年,你吃苦了吧?”
“还好。”离宵被他问得一怔,忽然觉得颜面有些挂不住, 他咳了一声,干脆也坐了下来。
“手……怎麽断的?”他看著叶飘的残臂处,眼里满是痛。
叶飘摇了摇头,好像不愿再多说,反倒是看了离宵的右脚,刚才离宵走过来的时候,他已看到了对方走路微跛的姿势,想来,这伤终究是好不了的。
只是不知他与离宵之间的另一道伤口还有没有愈合的机会。
“有酒吗?常醉侯,既然你我再度相逢,不如暂抛恩怨,共饮一杯?”
叶飘微微一笑,看著眼前人,心中感慨万千。
纵然对方不肯原谅自己,倒也无妨,死前这心愿总算是了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一个人,这一生又能有几个知己?
张将军等人都不明白为何堂堂摄政王会与一介罪囚平起平坐地饮酒,他们按离宵吩咐送去了酒水饭食,便再不敢打扰这行事怪癖的王爷,纷纷退到了别屋。
“这麽多伤。”离宵看了眼刚洗浴好正在穿上衣服的叶飘,瞧见了对方身上多出的伤口。
叶飘不以为意地用一只手笨拙地系著扣子,头也不抬地笑道,“苦囚之人,少不了被官爷们鞭笞责打罢了。你当日被押上京,不也曾受那些狗官的欺侮?”
离宵哼了声,仰头喝了口酒,冷冷道,“你知道就好。”
叶飘看他这样,并不多话,只是自顾地替他又倒满一杯酒。
“常醉侯,我敬你。”他举杯一笑,满目温柔。
离宵微蹙起眉,看了看面前这酒杯,轻叹了一声,终於还是举起杯子和叶飘轻轻一碰。
叶飘一口满饮,回味地闭上了眼。
“很久没和侯爷你喝过酒了。”
往事一幕幕重现在叶飘的面前,似乎连当年两人对饮言欢的笑声都能听得见。
离宵这人酒量其实极好,不过却很会掩饰,每每他喝得面颊绯红,目光流转间也颇是诱人,可往往那时醉的却是自己。
醉在他的笑意浓厚的目光里的,正是自己。
“你当初既不肯对我留情,如今,何必再说这些。”
离宵冷嘲般地笑了一声,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右脚。
叶飘听了,哈哈一笑,深知常醉侯的嘴上到底还是刻薄的。
“谁叫你一心想著叛逆……而且竟连我也骗呢?”
叶飘缓缓睁眼,冷厉的目光夹杂著几分复杂的情绪望向了离宵。
“我当时真地很恨你。你对我说了那麽多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难道都是骗我的?”
离宵一愕,满面不悲愤,断喝道:“不是!我没有骗你!我爱你是真!现在……恨你,也是真。”
“我知道你恨我,不然你怎麽会得了天下仍不满足,竟为了区区一个叶飘而举国通缉呢。”
叶飘和离宵的谈话终於有愈演愈烈之势,多年积压在各自心头的误解怨愤之情一时都难以遏制。
忽然,叶飘又大笑了几声,似要把胸中郁气尽泄。
离宵冷眼看著他,抓住杯子的指节却已用力地渐渐泛白,“嚓”的一声,一个上好的瓷杯竟在他指间化为残渣。
“好。就算当日我谋反事败,你替天行道抓了我是应当,我不怪你。可你知不知道,我在严狱府里受苦两年,你竟一次都没来看过我。这样的无情,怎叫我不恨?”
叶飘收声敛容,正色看著离宵,嘴角缓缓浮出一道苦笑。
他放下杯子,手伸过去一把抓住了离宵的手,手指一扣,牢牢握紧。
两个人的手都有点凉,但此刻却因为彼此相依而逐渐有了暖意 。
“对。我是没来看过你,可你知道吗?那两年,我无时不刻都在想你。”叶飘低声一笑,握著离宵的手,心里渐渐释然,“我伤你那麽深,又有什麽颜面再去见你?见了你若又做出副儿女情长之态,哭话往昔,岂不虚伪?”
“你以为我会信?!”
离宵的神色先是有些慌乱无措,紧接著他就镇定了下来,渐渐摆出一副在宫里时的冷漠神态。
“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的话已说完了。能在死前再见你这一面,叶某已是知足。”
叶飘说完话,指间一松,已是放开了离宵的手。
离宵嗫嚅著双唇,不知该说什麽,他心口一痛,手指反握,又抓紧了叶飘的手。
“我信。叶兄,你是大侠,你不会骗我。”
“叶兄?侯爷,你还能这麽叫我真是太好了。”
叶飘闭目一笑,神色微微有些沈凝痛苦,他的内伤又开始发作了,简直是撕心烧肺,想再以内力压制住,已是不能。
离宵看见叶飘忽然白了张脸,正要发问,却见叶飘眉间一皱,张口便呕出口血,身子一倾竟往地上倒去。
离宵急忙扶住了叶飘,想也不想就耗费真气替他护住心脉。
“叶兄,你……”
“没事。”
叶飘强撑著说出这一句,一股淤血已涌上喉头,可他咬紧牙关硬是把血又咽了回去。
“别说话了!”离宵看他还在硬撑,轻斥了一句,赶紧唤了人进来。
叶飘头晕眼花地躺在离宵怀里,果然不再说话,只是脸上却多了几分欣慰的笑容。
“侯爷,叶大侠的伤势严重,此地气候寒冻,且又缺少良药,若再耽搁只怕有性命之忧。”
随行的文太医唯唯诺诺地低著头,不敢去看离宵那张阴冷的脸。
宫里的人向来知道摄政王喜怒不形於色,如今却这般阴冷,只怕一不小心,自己就有掉头之险。
“既然如此,那就立即回程,片刻不得耽误!”
离宵听闻文太医这番话,果然是急怒交加,他看了眼怀里昏沈的叶飘,深悔自己怎麽会这样逼他。当初他肯自投罗网,岂不已是说明了一切?
可自己竟还是执迷於怨恨之间,不曾替他多做思量。
白狼山的苦役天下闻名,叶飘就算是习武之人,又如何熬得下这些非人的折磨?
他叹了一声,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眼见对方如今又已断了一臂,心中哀痛滚滚而来,一时不休。
摄政王刚到白狼山,却又立即下令回程,甚至还带走了一个罪囚。
张将军很是不解,可他更为不解的却是之後不久,朝廷竟将存在了多年的白狼山役所撤去,并赦免了这里所有的犯人。
不过坊间倒是因此多传摄政王宅心仁厚,不忍见那等森罗地狱的存在,终於废除了残酷的旧制。
回京之後,离宵一边下令替叶飘平反叛国之罪,一边安排他住在了扬恩宫旁的崇华宫,那里本是皇帝的贵妃所居之处,不过自从萧远萧凌父子先後驾崩之後,贵妃们也都依祖制搬离了崇华宫转去别处居住。
现在那里除了一些留守的太监侍女外,可谓再无旁人。
这几日,离宵在扬恩宫处理完政事便马不停蹄地赶去崇华宫探望叶飘,生怕有什麽不妥之处。
“需要什麽药材,尽管去太医院拿便是。一切有本王做主。若他有什麽差池,本王唯你等是问!”
他怕手下的人不尽心救治,早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却还是不忘日夜叮嘱。
叶飘经过几日的悉心调理之後,伤情已是大大缓解,他听见离宵说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几年不见,常醉侯这份慑人的气势,倒是一点没减。”
“你又取笑我。”
离宵摆摆手斥退了下人,亲自接过汤碗笑著坐到了床边。
“不过除了你之外,似乎这天下也没有谁敢这麽对我说话了。”
“叶飘皮粗肉厚,想来一时还不至毙命,侯爷你也就别再吓唬那些下人了。”
叶飘被他扶著坐起来,靠在枕上,闻到碗里参汤的气味,不禁皱了皱眉。
“又是这东西?都吃得我快吐了。”
离宵舀了一勺汤,送到叶飘嘴边,好歹劝道:“太医说你的病就是要多喝参汤养气。”
叶飘瘪了瘪嘴,无可奈何地看了眼离宵,目光里有些不怀好意。
“你这可是逼我喝……不如你含到口里喂我好了。”
离宵蓦地瞪大了双眼,似乎不信叶飘会说出这样的话,可他看对方神色平静,不似在说谎。
他回头看了看,确认门窗都已关好後,这才笑道:“调戏摄政王,可是罪加一等。”
叶飘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耐心地等著他。
离宵叹笑了声,喝下一口参汤,果然凑上去吻住了叶飘。
这个喂法,汤水没喂进去多少,倒是两人的唇齿之间纠缠不休,如胶似漆。
叶飘单手搂住离宵的腰,缓缓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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