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作者:水千丞
第207节
“我会暂缓新皇登基,由内阁代理朝政,与陈霂拖延时间,派他的外公去议和,若还是不行。”封野坚定道,“便派兵袭营,用死士设法将他救出来。” 燕思空沉吟片刻:“……好吧。” 封野看着燕思空:“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别妄想自作主张,我不会放你走,尤其不会让你去找陈霂。” 燕思空别过了脸去:“我要亲自提审谢忠仁。” 他们一入京,就将谢忠仁严密看管,以防他自尽,原本打算等十三皇子登基后,再处置阉党和反骨的官员,如今为了不激怒陈霂,便要维持现状,那么谢忠仁,便没有再多活几天的必要了。 只要谢忠仁死了,他便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好。”封野眼中迸s,he出恨意,“我也不想再等下去了。” —— 燕思空换上了多年不曾穿过的大晟朝服,乃玄色与赭红相间,腰佩玉带,头顶乌纱。他看着眼前的铜镜,镜中恍然间映出了当年经筳之上,那个才貌惊四座的年轻翰林、新科进士。 十年了,他脸上的每一丝沧桑,都道尽了十年间他所历经的一切。 他拂了拂广袖,大步踏出了门。他的脸上,不再有那枚面具,也直到这一刻,他才感觉他燕思空真的回了京,想到那些人看到他时会是怎样的惊愕,而后转为刺目的各种各样的眼神,他的唇角便不自觉地牵出一抹冷笑。 封野逼着昭武帝下旨,将他封为太傅,位列三公之一,否则他在京中不便活动,至少提审谢忠仁,要有一个面上好看的头衔。 据他所忆,他是大晟史上最年轻的三公。秦汉时三公之地位仅次于宰相,但到了晟朝,连真正的宰相制也已被废除,三公的品级在阁臣九卿之上,乃正一品百官之首,但多是给皇亲国戚或帝师的封赏,并无实权。 当然,对于此时的燕思空来说,什么头衔权势,都不紧要,他要尽快给元卯平反,处决谢忠仁,然后,想办法救出元南聿。 当他走出驿馆,坐着马车穿城而过时,他知道他和元南聿身份的秘密已经满城皆知。 到了诏狱,来迎接的官员中有一个熟人,曾经是刑部一个小小主事,如今显然升迁了,俩人曾有公务往来。 当燕思空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别有深意的目光几乎想将他当场剥光,最好再褪下皮r_ou_,将他里外看个究竟,“燕思空”这三个字,是一个名遍天下的传奇——恶名,毕竟,他在朝廷、狼王和楚王之间翻搅风云,所有大事的背后几乎都有他的身影,如今的局面,如封野所说,他功不可没。 “下官恭迎燕太傅。”众人齐齐道。 燕思空面目冰冷,不假辞色,他知道这些人对他又鄙夷又妒忌,定是在恶毒腹诽,也懒得交际,他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直言道:“带我去见那阉狗。” “太傅大人这边请。” 燕思空一步步踏入牢中,想着这幽暗的长廊尽头,就是那个夺去他一切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却没有了从前那大起大落的情绪。 大约是因为,自阉党倒下后,谢忠仁早已不能翻身,他的复仇大计已圆,如今,不过是来把早该做的事做了。 在诏狱最隐秘的深处,出现了一间单独的囚室,那里昼夜有人值守,关押的都是重中之重的要犯。 一个满头花白,形容枯槁的老头,缩在囚室的角落里,瑟瑟颤抖着,他是曾经权倾朝野、圣眷优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谢忠仁,他曾党羽遍天下,他曾只手遮天,他曾富可敌国,他做的恶,擢发难数,罄竹难书。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如今,他只是一个近古稀之年的死囚。 燕思空冷冷地瞥了谢忠仁一眼,坐在了太师椅上,道:“将人犯提出来。” 狱卒打开牢门,将谢忠仁拖了出来,扔在了燕思空面前。他四肢带着镣铐,嘴上还带着口枷,显然是为了防他自尽。 燕思空挥了挥手,狱卒将他的刑具都下了。 谢忠仁颤巍巍地抬起头,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枯瘦的脸,他的双眼覆了一层白蒙蒙,看上去已是不人不鬼。 燕思空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忠仁:“谢忠仁,还记得我吗?” 谢忠仁张了张嘴,发出古怪刺耳的低笑:“燕……思空,燕思空。”那半瞎的眼睛,也难掩怨毒。 “我要谢谢你活到了现在,你若病老,那就太便宜你了。” 谢忠仁颤抖道:“燕……贼,你这个欺君罔上的……j,i,an佞小人,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你……为谋权,竟甘为男宠,不知廉耻,你被男人骑在胯下,哈哈哈哈,你不是阉人,更似阉人,哈哈哈哈,你比我又好到哪里?” “我赢了,而你要死了。”燕思空残忍地笑着,“我与你比这个,就足够了,其他的,你也不配。” 谢忠仁笑到一半,一阵猛咳,仍旧颤抖着说:“不知廉耻,不知廉耻,我呸!” 燕思空面不改色,丝毫不为所动:“谢忠仁,三法司已将你审得明明白白,我便审那还没审的。二十多年前,你陷害能力卓众的时任辽东总兵,换上自己的亲信韩兆兴,那个禽兽不如的狗贼,一手断送了辽北七州,犯下这样贻害千秋、臭名留史的大罪,他却依旧稳坐辽东。”燕思空越说,胸膛起伏得越厉害,“最后,在金人来袭时,是我的养父元卯和广宁军民舍生忘死,保住了大晟的北境门户,韩兆兴却为了抢功,与你合谋冤杀了他!” 面对声声泣血的指责,谢忠仁伏在地上,颤抖着。 “我爹被砍头时,我就在断头台下看着。”燕思空瞪着谢忠仁,瞠目欲裂,眼中爬上赤红的血丝,“当时我就发誓,我燕思空要不惜一切地报仇,我要将你们千刀万剐,诛灭九族,将你们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谢忠仁浑身大震,在燕思空凶狠的逼视下,他竟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你作恶多端,怕是都记不清了吧,没关系,我都帮你记着。” 燕思空大喊道:“来人,上笔墨。”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谢忠仁,就像在看这世上最令人作呕的东西,“我要在他的罪状之上,加上二十年前冤杀广宁守备元卯一案,谢忠仁,你可认罪。” 谢忠仁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突然疯狂地大笑:“燕贼,你活该,你毒如蛇蝎,一切都是你的……报应,哈哈哈,你家破人亡,你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燕思空看着疯癫狼狈的谢忠仁,提起笔,郑重在纸上写下了为元卯平反的罪状。 爹,你看到了吗,你蒙冤二十载,就要得以昭雪,害死你的仇人,马上要被除以极刑,而那个韩兆兴做了金人的走狗,但凡空儿有一口气在,定不会放弃亲手将他碎尸万段。第281章 自燕思空死弹谢忠仁,阉党倒台,这个曾经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已经在诏狱中被关了三年。 起初昭武帝不杀他,甚至让他在狱中“养老”,一来是念在他侍奉多年,又年事已高,二来,则是将他当做与封野和谈的条件之一。他曾经享受过人间极致的富贵,哪怕身陷囹圄,见昭武帝不忍杀他,便还做着东山再起的大梦,等他知道外面风云变幻,狼王已经入京时,他想“好死”已是不可能了。 昭武帝必定要找一个人推诿封家冤案,除了谢忠仁,还能是谁。 于是罪行累累、证据确凿、足够死上千百回的他,在堪称天下第一监的诏狱中,好好地活了三年,却在狼王入京的几天后,将在西市处以凌迟之刑。 行刑当日,是个风和日暖的好天气,偌大的紫禁城万人空巷,西市刑场涌动着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际。 封野坐在监刑台的主位,燕思空坐在一侧,谢忠仁被五花大绑在刑架上,同在刑场的,还有谢忠仁与韩兆兴的九族亲眷,很多当初被昭武帝网开一面的,又被封野一个不漏地抓了回来,足有六百人之多,老幼妇孺,无一赦免。 燕思空双目空洞地看着那一片瑟瑟颤抖地死囚,其中不乏无辜的女人、孩子,他想起当年在行刑台下看着元卯身首分家的自己,想起被冤杀的封家二百余口,心中略有波澜,也很快趋于平静,他和封野都从先人、也从自己身上学到了教训——斩草,要除根。 监刑官开始大声诵读谢忠仁的罪状,无一字不是血泪交织的滔天恶性,竟足足读了一个时辰,当读到二十年前的广宁冤案时,燕思空脸色惨白,双手紧握着扶手,拼命克制着肩膀的颤动。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低声道:“你终于为元将军正名了。” 燕思空轻声道:“是啊……可惜,只有我一人能看到。” “从今日起,全天下人都会知道,就像我爹的忠义之名,将永传后世一样,元将军也会流芳百代。”封野看着被绑在刑架上的仇人,眼中只有冰冷的鄙夷,“他们的在天之灵,也在看着。” 燕思空心中念道:“爹,你在看着吗,你一定在看着,你终可以安息了。” 读完了罪状,午时将过,监刑官向封野请示是否行刑。 封野面无表情地抓起了火签令,密密麻麻跪了几百人的刑场,顿时哭声震天。封野眉头轻蹙,顿了一顿,但那犹豫也仅仅是一瞬,他甩手一掷,火签令“啪”地一声脆响,落地。 成排的刽子手举起了鬼头大刀,整齐划一地砍了下去。 刀起刀落,不过刹那,顿时鲜血喷涌如柱,人头滚落。 燕思空眼前不断浮现当年元卯被行刑时的画面,那噩梦般的场景,他以为过了二十年,早该模糊了,如今与眼前的血腥之像重合,又变得无比地清晰。 他头眼昏花,心肺仿佛要裂开来一般地痛。 谢忠仁被绑在刑架上,眼看着自己的亲眷一批一批地身首分家,起初嚎啕大哭,可哭到最后,却又麻木了,呆呆地看着那些活生生的人在弹指间变成尸身。 一次斩首六百人,刑场血流成河,哪怕是见惯了战场上的尸山血海,也没有人可以不动容。 封野面容紧绷,冷酷得便如地狱罗刹,已经许久不曾有人在皇城之内,造下这样的血腥,成王败寇,可见一斑。 他这样做,又岂止是为了报仇,自他入京以来,不乏明里暗里不愿屈从的官员,他也是在杀ji儆猴。 当六百余人被一一诛殛后,便轮到了谢忠仁。 行刑人是太医院的太医,曾被谢忠仁害了全家,便主动请缨,要来干这脏手的活儿。 狱卒将谢忠仁的衣物除尽,让他那苍老丑陋的不完之身暴露在万千百姓面前。多年来,百姓深受其害,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人群中的喊打喊杀声此起彼伏。 那太医手持一柄薄如蚕叶的刀,他将用这柄刀,细细脔割谢忠仁身上的每一寸皮r_ou_,直到死。 第一刀下去,谢忠仁便开始浑身颤抖,整个刑架都在剧烈晃动,足见他的痛苦。 燕思空咬紧了牙关,不错眼珠地看着。 他要将这阉狗的所有痛苦、悔恨、恐惧都收入眼中,以慰藉他父母和养父的在天之灵,他为了这一天,赔上了半辈子。 起初谢忠仁还在强忍,几刀下去,便克制不住地发出凄厉地惨叫,他带着口枷,无法清晰地说话,但含糊见,也能分辨出是对燕思空的辱骂诅咒。 封野想起死在他怀中不能瞑目的父亲,想起他深陷牢狱、受尽刑罚折磨羞辱,想起他狼狈出逃,辗转求生吃过的那些苦,便难消心头恨意:“他都这么老了,不知能撑多少刀。” “金太医技术高超。”燕思空说着,突然站起了身。 “你做什么?” 燕思空充耳不闻,突然一步步地走向了行刑台,封野在背后皱眉看着他。 燕思空走到了谢忠仁面前,他身上被剜了一块又一块的血窟窿,场面之血腥可怖,叫人一生难忘。 谢忠仁勉强睁开红肿的眼睛,从那对模糊的瞳眸中,迸s,he出深深地畏惧和憎恨。 燕思空平静地看着他:“我花了二十年,就为了这一天,可惜往后不会有人为你报仇了,因为他们都死了。” 谢忠仁剧烈地挣扎起来。 燕思空突然从金太医手边的盘子里,拿起了一块谢忠仁的r_ou_,他看着那血淋淋地小r_ou_块,淡道:“我曾在我爹坟前起誓,要食汝r_ou_,饮汝血,枕汝骨,寝汝皮。” 谢忠仁瞪大了眼睛盯着燕思空。 燕思空当着刑场数万人的面儿,将那块r_ou_毫不犹豫地送进了嘴里。 谢忠仁突然疯狂地挣扎了起来,形如见了厉鬼,恐惧写满了他枯瘦惨白的脸。 燕思空慢慢地咀嚼着,忍着阵阵地反胃,轻声道:“嗯,腐臭。”他突然抓起盘子,将那r_ou_块甩进了围观的百姓之中。 百姓群情激愤,纷纷抢夺而食,以此发泄对这天下第一j,i,an宦彻骨的恨意。 昭武三十九年春,谢忠仁在西市被处以凌迟之刑,受刑两千六百一十四刀而毙,天下人无不拍手称快。 —— 谢忠仁死后,燕思空将自己在屋内关了一天一夜。 什么都想,也什么都不想,仿佛在背后推搡了他二十年的东西,就这样消失了,他却突然之间,不知该如何前行了。 他恍然回首自己的半生,发现他除了一条命,竟是一无所有。少年时他也曾踌躇满志,以为凭着自己的天纵英才,定会在这人世间闯出一番名堂,如今名堂是有了,却是骂名,功名、声誉,一塌糊涂,理想、志气,都做粪土,亲友、所爱,大多反目,他活得怕是连一个安居乐业的泥腿百姓都不如,他还剩下什么? 他报了仇了,然后呢? 他是否聪明反被聪明误,走到了绝地,发现自己其实愚蠢至极,奈何要用前半辈子来看穿。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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