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作者:水千丞
第131节
以醉红的脚程,区区三十里,没用多久就抵达了,远远看着黑红相间的封家狼旗,燕思空感慨万千。 第一次见到这面威风凛凛的狼旗,还是在广宁,封剑平领着天下第一军蜿蜒行来,那迎风招展的战旗令年少的他热血澎湃,崇敬之情难以言表。 靖远王已作古,封家军已成叛军,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这面狼旗,竟令燕思空几乎要落泪。 看着那戒备森严的营寨,燕思空心生一丝惶恐,握着缰绳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醉红的速度慢了下来,但并没有停,燕思空闭了闭眼睛,他知道自己绝不能退缩,不会退缩,他径直朝着那大营奔去。 二里开外,燕思空就能看到营寨的瞭望台上伸出来的一支支利箭,等骑到营寨门前,守将喝道:“来者何人,速速下马。” 燕思空翻身下马,朗声道:“吾乃黔州巡按御史燕思空,特奉上狼王之爱马醉红,求见狼王。” 守将显然早知道他要来,并无惊异之色,大喊道:“开栅门——”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面色肃穆,牵着醉红,一步步朝营寨内走去。 周围的将士无不被醉红矫健的身姿、血红的毛发、尊贵的王气所吸引,小声赞叹着。 守将领着燕思空穿过营寨,朝着中军帐走去,一路上,燕思空观察他们的扎营、布局、列阵、巡卫、营守等情况,皆是毫无纰漏,这行军打仗,扎营的学门颇深,一个将领是得力还是疏职,行家看一眼营寨就能猜个七七八八。 毕竟是五六万人的大营,燕思空走了良久,中军帐尚在远处,但醉红似是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开始躁动起来,燕思空起初还能牵住它,但它的躁动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开始挣扎起来。 燕思空拉进了缰绳,呵斥道:“醉红,别闹,醉红!” 军营之中戒律森严,若让战马乱跑,成何体统,他猜醉红是被这帮人看毛了。 周围将士亦是如临大敌,但这是封野的马,又不敢枪矛相对,只得手持遁甲,将醉红围在了中间。 醉红不予理会,开始奋力挣扎。它恐怕唯一记得的就是不伤着燕思空,否则早一蹄子将人踹飞了,燕思空其实没有真正见识过醉红的力量,至少没有亲身感受过,但也记得封野为了驯服它,几乎冒了葬于乱蹄之下的风险,眼看着醉红已不听他的使唤,他也被醉红的蛮力甩得难以站稳,掌心被缰绳磨得火辣辣地痛,他再也抓不住,只得眼睁睁看着它脱手而出。 缰绳一脱手,醉红就一跃而起,竟飞窜起一丈有余,化作一道惊艳地红霞,从手持遁甲的士兵头顶飞掠而过,朝着中军帐极速奔去。 燕思空被他甩飞了出去,幸而下盘稳健,落地生根,否则就要丢大丑了。只是醉红若就这么闯入中军帐,那就不再是丢丑的问题,他头皮都要炸开了。 就在醉红离中军帐不过数步之遥时,中军帐里突然不疾不徐地走出了一个人,那人身披战甲,高大魁梧。 燕思空心头剧颤,尽管距离尚远,看不清面目,但不需半丝犹豫,他已知道那是谁。 那人突然疾奔而出,风一般迎面冲向了醉红! 周围将士急得大吼:“狼王!” 若正面被醉红冲撞,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头象,怕也要当场肝胆俱裂,可他却毫不迟疑地迎了上去,在距离醉红不过一丈之遥时,突然下盘下沉,足尖一点,拔地而起,在空中利落翻身。 那血红的披风猎猎狂舞,犹如一道从天而落的闪电,又如神明降世,天地为之惊叹,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抹凌厉的、威赫的、悍勇的红,稳当当地坐在了狂奔的烈马背上,一手扯住缰绳,两腿狠夹马腹,醉红前蹄离地,整个马身几乎垂立,口中发出了响彻云霄的啸声,而马上之人,纹丝未动。 周围将士们跪了一地,脸上尽是痴狂的膜拜之情。 燕思空僵立在原地,看着那已然平静下来的天山马王,晃悠的尾巴显示出它的愉悦和臣服,与适才的狂躁截然不同,而背对着他坐于马上的人,开始慢慢地、慢慢地调转马身。 燕思空呼吸一窒,只觉浑身发软。 封野…… 阔别三载,天各一方,殊途陌路的封野,就在他眼前。 三年不见,封野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稚气,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儿,他身形比之从前更加魁梧英拔,他剑眉星目,阔额薄唇,俊美犹如天神,他的双眸锋利如剑、寒冷如冰,没有一丝波动的面上,透出幽森的肃杀之气。 他就像一头潜伏于暗处的狼,用绿莹莹的目光紧盯着猎物,伺机扑将上来,一击毙命,他已不再是当年的小世子,他是如他父亲一般散发着王霸之气的三军主帅,他是——狼王。 燕思空对这样的封野感到陌生,亦感到畏惧。他来之前设想过的无数种重逢的场景,也许没有一个会上演,封野看着他的眼神,毫无温度、毫无情绪,就像看着一个擅闯敌营的陌生人,下一瞬就要将他撕碎。 封野轻夹马腹,醉红在真正的主人的指引下,踱着轻浅的步子,徐徐朝燕思空走去。 凉秋时节,燕思空背上的汗却已经浸透衣衫,他的眸中爬上一层y影,因为醉红已经行到近前。 封野居高临下地看着燕思空,仔细地、不余一寸地看着,仿佛要穿透皮r_ou_刺入骨血般地看着,看得燕思空浑身发毛。 周围的将士更是大气也不敢喘。 燕思空的喉结上下滑了滑,镇定心神,开口唤道:“封野……” 封野微眯起眼睛:“你好大的狗胆,直呼我名讳?”声音低沉,带着一股令人心颤的压迫力,不怒自威。 燕思空只觉呼吸不畅,心中五味陈杂,他颤抖着改口道:“狼王殿下。” 封野从马鞍上抓起了马鞭,在手里轻轻掂了掂,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燕思空挥了出去。 燕思空大惊,他虽是勉强能看清鞭子的行迹,但身体的反应却跟不上,想要闪躲已是不及,一道蜿蜒的黑影如蛇一般冲着他的脸袭来,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下一瞬,只觉脖颈生痛,那鞭子绕着他的脖子缠了数圈,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脖子。 燕思空双手抓住鞭子,大张着嘴试图呼吸。 封野一拽马鞭,燕思空被迫被扯了过来,他双脚几乎离地,仰着头,双目圆瞪,脸涨得通红,一眨不眨地瞪着封野,窒息的痛苦令他浑身颤抖了起来。 眼前之人,是封野吗?是那个对他温柔宠溺,百般呵护的封野吗,是那个对别人爱答不理,却总是对他笑、对他好的封野吗?! 不,封野…… 封野微微俯下身,冰冷地轻声说道:“你自己送上门儿来,很好,省了我去找你。” 封野一松鞭子,燕思空摔倒在地,他大声道:“来人,将此人给我关起来,听候发落!” “是!”第176章 燕思空被关在了大营内的牢房,说是牢房,其实不过就是个军帐,但刑具一应俱全,他双脚上了镣铐,蜷缩在角落里,军帐内外都有人把守。 燕思空平复了一下情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娇嫩的皮r_ou_已经擦破,指腹轻触,仍觉刺痛,想起封野勒紧他脖子时那寒气四溢的眼神,尽管马鞭已不在颈上,他依然感到窒息。 封野恨他。若说在见到封野之前,他尚心存一丝侥幸,现在也已荡然无存,封野真的恨他。 封野也确实该恨他,他骗了封野很多次,如果当初他跟封野走了,现在一切会如何呢?可惜人生一世,没有“如果”二字,他伤心,他难过,他也无可奈何。 天黑之后,营地里响起了鼓乐声,想来应该是封野为了失而复得的神驹,正在举宴庆祝。 燕思空被扔到这里后就没人管了,半天下来饥肠辘辘,但见营内守着他的士卒也是心不在焉地不停往外瞄,定是馋酒了。 尽管如此,他也半步没动,封野军令之严明,可见一斑。 燕思空盯了他一会儿,淡淡道:“我饿了,你不饿吗?” 那小卒看了燕思空一眼:“一会儿就有人来换我了。”他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一双眼睛天真而明亮,不知是谁家的儿子,这般年少就上了生死战场。 “我是大晟使臣,又是你们狼王的妹婿,怎么也不能饿着我吧。”他尚没有饿到需要讨食的程度,只是想借这小卒探探情况。 小卒犹豫了一下:“我……那我去问问。” “狼王说此人生性狡诈,如两脚野狐,不要与之攀谈,你们没听进去吗?”一道清朗的声音自账外响起,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男子已经出现在了帐内,他身姿挺拔,器宇不凡,但脸上却覆着一个乌黑的面具,从嘴往上全遮住了。 几个守卫纷纷单膝跪地:“参见阙将军。” 那被唤为阙将军的人,手里端着一个茶盘,上面有酒有菜,他挥挥手:“都在账外候着。” “是。” 燕思空看着阙将军,他搜肠刮肚地回忆着这道声音,他确定他在哪儿听过。 阙将军半蹲下身,将茶盘放在了燕思空脚边:“燕大人,饿了吧。” 燕思空灵机一闪,突然想了起来:“是你!三年前在京师……” 他是当年那个黑衣蒙面人,曾跟踪他,也曾为他引开追兵,后来更是带着封野一同离开……此人到底是谁,竟追随封野至今? “燕大人记性不错。”阙将军突然凑近了些许,藏在面具后的锐利双眸,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燕思空的脸,那专注的样子似是要把脸上一根汗毛也看清楚。 燕思空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你到底是何人,当年为何跟踪我,又为何救我。” “狼王说燕大人是辽东人,为何没有乡音?” “你若要我回答你的问题,不如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阙将军冷道:“燕大人如今是阶下囚,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改了。” 阙将军沉默片刻:“乡音易改,身世难却。” “阙将军这是在说我,还是说你自己?为何都已在我面前了,却不敢告诉我名讳,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燕思空故意激他,“莫非阙将军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阙将军嗤笑一声:“我单名一个‘忘’字,遗忘的忘,至于面目,确实丑陋可怖,不便示人。” “阙忘……”燕思空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阙是个并不常见的姓,他甚至从未与阙姓之人有过交际,他追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之于燕大人,大约是个不愿相见的人,燕大人之于我,却是个非见不可的人。” 燕思空突然劈手袭向阙忘的面具,阙忘毫无防备,着实愣了一下,他速度极快,隔空一挡,燕思空的另一只手也袭了上来,俩人在相隔不过一身的距离里迅速过了三招,最险的时候燕思空的指尖已经勾到了面具的边沿,又被阙忘一把擒住,阙忘猛然起身一带,将燕思空的手臂反拧到了背后,压在了地上。 面具摇晃,眼看就要掉下来,阙忘忙用另一只手扶正了。 由于俩人动作太大,那茶盘已经被碰翻,酒菜撒了一地。 阙忘胸膛起伏,显然是生气了,他擒着燕思空的手悄然发力,燕思空发出一阵痛哼。 阙忘愤然松开了他:“你果然叫人一刻也不能松懈!” 燕思空抚着酸痛的胳膊:“你既然非见我不可,那到底还在隐瞒什么?” “待狼王允许了,我自会让你知道我是谁。”阙忘冷道,“只怕你到时候反而不想知道了。” 燕思空眯起眼睛:“故弄玄虚,算什么英雄好汉。”他看了一眼茶盘,“再给我送些吃的来。” 阙忘怒道:“饿着吧。”说完拂袖而去。 阙忘走后,燕思空一脚将茶盘踹飞了出去,喉咙里发出一阵低吼,如今的处境之下,他情绪本已极为烦躁,那姓阙的还来戏弄他……他早晚要看看,这个阙忘到底是什么人,跟他有何过节! 此处靠近西北,昼夜气候迥异,初秋时节,有日头的时候十分凉爽,但夜幕降临后就寒意刺骨。燕思空裹紧了衣服,双臂环抱着自己,蜷缩在稻草堆上瑟瑟发抖,饥饿和疲倦侵袭,他却心烦意乱,难以入睡,因为不知明日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期待快些见到封野,至少他要向封野解释清楚,当年封家军擅闯山海猎场,跟他没有丝毫关系,可他又害怕见到封野,他怕封野不会再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那冰冷的、陌生的眼神,比这寒夜还要令他煎熬。 —— 再睁开眼睛,已是天明,燕思空不记得自己何时睡着了,只是蜷缩一夜,浑身酸痛不已,头脑还有些发晕,肚子更是饿得直叫,他伸手探了探额头,有些烫,莫非是受寒发热了? 燕思空撑起了身,在帐内值守的还是昨天的小卒,他见燕思空醒了,就从一旁端来一个碗,放到了燕思空脚边:“吃吧。” 燕思空低头看了一眼,只是一碗冰凉的稀粥,再无别的,他看着一旁被他踢翻的茶盘,r_ou_菜洒落在地,无人收拾,他有些后悔,好歹昨天应该吃顿饱饭的。 他小时候流落街头,知道挨饿的滋味儿有多可怕,肚子一饿,就会回忆起那些不堪回首的种种,所以平日无论多忙,从不让自己饿着,如今真是难受了。 他端起碗,把那稀粥喝光了,聊胜于无。 吃完了,燕思空又打量起那小卒:“你昨天吃上酒了?”一开口,他愣了一下,声音沙哑,喉咙干痛,看来是真的病了。 小卒也瞄了他一眼,但是没有说话,显然是昨夜被阙忘训斥后,不敢再搭理燕思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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