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听完袁训的回答，宝珠低低的：“嗯。”</p>

    她也觉得袁训像是有个姐姐或弟弟才应该。人的直觉，全是灵验的。</p>

    眸前一亮，下午明光跃入眼中。原来是袁训把她抱下车，正弯腰轻轻放她脚尖着地，语带关切：“给走吗？”</p>

    夏日的午后，又不在长街上的安家，门前是静谧的，没有往来的行人，也没有邻居们此时出来，唯有一地碎阳调皮闪动。</p>

    宝珠轻咬住唇，心头却甜蜜难当。她心中余下的不多伤害感，也随着袁训的这温柔动作而消逝。</p>

    伤害既无，羞涩袭来。宝珠脚还没有站稳，就推开袁训手臂，羞不可当：“让我自己走，哎哟，”</p>

    步子不稳，又踏上裙边，宝珠歪偏了身子，往地上斜斜倒去。</p>

    马车就在身边，宝珠一把握住马车外的竹帘，又痛呼一声，竹子卡痛住她的指甲。两声痛呼中，袁训早一把抱起她，没细看就气急败坏：“不能走就别逞强，吓着了不是，我就知道让吓着了，”</p>

    说话声中，转身走上门前台阶，带着气就用脚轻踹了门。</p>

    他的轻踹，已拿捏不少力气，那大门还是“咚”地有了一声，然后门内有人吃惊地道：“来了来了，这是哪位，别踢坏我们家的门。”</p>

    袁训这才发觉力气用过了头，忍忍气，放缓嗓音：“开门来，是四姑娘回来。”</p>

    “咳，你让我开门，我就来开，你不用骗人。我们四姑娘进宫游玩，这天才早的很，又大太阳底下，老太太还没回来，四姑娘一个人回来作什么？”</p>

    回话的人，是看大门的老王头。</p>

    宝珠听着这有趣的对话，忍不住轻轻地笑，又手上微痛，把手举到眼睛前面看，见指甲没有劈开也没有损坏，这才放心。</p>

    门闩拉开“嘣”地一声，大门打开“格叽”一声，有人大叫，是“啊呀”一声！看门人愣巴着瞪住眼前的场景。</p>

    四姑娘？</p>

    一个男人的怀抱？</p>

    “这不是袁表公子吗？”看门人好在认出的也快。</p>

    袁训不理他，侧身挤进大门，边走边问：“你住哪间房？”他问的是宝珠，但身后看门人却回了话：“四姑娘在老太太正房，来人，快来人，四姑娘回来了！”</p>

    卫氏、红花皆跟进宫里，能进宫是件很得意的事情，差不多的丫头妈妈都想着去。留守的人不多，让这一嗓子全喊出来。</p>

    丘妈妈上了年纪，所以没跟去。她走出来，用没牙的嘴啧着骂：“该死的没王法的老王头，大呼小叫！啊！”</p>

    她也大叫一声，人往后欲倒不倒，就差一头栽过去。</p>

    姑娘！</p>

    老太太选中的，当眼珠子看的四姑娘，她和一个男人……</p>

    这一位是？</p>

    丘妈妈在袁训上南安侯府认亲的时候见过他，可后来没有经常的见，有些恍惚。</p>

    袁训心头火起，他在宫里看脸色，出了宫还要看脸色。抱着宝珠的他怒目：“打热水来，泡压惊的茶，都别愣着！”</p>

    他声气儿都不对，宝珠听不下去，忙手扶他肩头，颤巍巍直起半个身子，这下子她既不是晕着不能动弹，也不是不能呼救，而是清醒的在男人怀里，让赶出来的人看了一个满目满眼。</p>

    一院子大眼瞪小眼中，宝珠悄声道：“我住那里，”指给袁训看，袁训抱着她径直进去，放她在床上，一转身就出了来，在外面起坐间坐定，胸口起伏，那气还一波一波的往上涌。</p>

    他不知道该对谁生气，就一个劲儿的在心里憋着气，如尖刺般扎自己的心。</p>

    就看看，这看看也是惊人的一看。</p>

    这损招儿是谁想出来的主意！</p>

    气如皮球鼓起时，一句话过来。</p>

    “是四姑爷？”丘妈妈到底没有晕倒，飞快从见过袁训人的口中，确认这个就是侯爷硬作保山的袁姑爷，忙踩住门槛探问。</p>

    袁训消了气，他和这满院子的奴婢们，也犯不着出气。</p>

    定定神，吩咐道：“取纸笔来。”</p>

    有人给他送来。</p>

    袁训提笔写了一副方子，吹吹待干递给丘妈妈：“这位积年的老妈妈，应该是祖母的使唤人。”丘妈妈咧开嘴笑：“您眼力真高，我是南安侯府里的老人，以前我们见过，您还记不记得？”袁训心想你见过我，刚才还一脸的见贼拿鬼模样。</p>

    老妈妈记性差，袁训就不再提。点点头：“打发人，照这方子去拿药，这是压惊的，姑娘受了惊，我就送她先回来。再，让人进宫，请祖母回来照看吧。”</p>

    “是是，”丘妈妈陪笑，姑娘是“受惊”，那不管她怎么受的惊，未婚夫援手送回，这是有情意才是。</p>

    刚才的疑惑一扫而空，丘妈妈颠颠儿的去办事，让人抓药，又让人去宫里寻回老太太。她把人全指使好，就再回来。正房外面廊下有栏杆，平时是丫头婆子们坐在这里听使唤的。</p>

    丘妈妈就坐下来，老太太出去，房里竹帘就卷得高高的，还没有放下。丘妈妈目不转睛盯住袁训，再盯一盯往四姑娘房里去的路，然后，一双老于世事的深潭眼眸，再盯紧袁训。</p>

    大有我丘妈妈已在这里，刚才的亲昵可不能再上演。</p>

    这盯着是一片谨慎的心，袁训既没有和她生气的精力，也不想和她生气，就眼对地上，一个人继续生着闷气。</p>

    安老太太很快回来，迈进大门就哭了一声：“宝珠！”</p>

    后面扶她的邵氏也跟着哭：“四姑娘你怎么了？”但心中疑惑，是几时老太太把宝珠当眼睛来看？</p>

    张氏也跟着哭：“我的侄女儿，”也心中糊涂，是几时老太太当宝珠如宝似珠？</p>

    不就定下一门亲事。</p>

    再抬眸一看，那门亲事从正房出来，大步匆匆迎向安老太太，边走边道：“祖母不必着急，宝珠是让吓着了。”</p>

    安老太太先打个寒噤，先让吓着。</p>

    她出自贵族家，自然一闪念间就能清楚。宝珠是在宫里，在宫里让吓着这句话，内幕可以很深。</p>

    如撞破不该撞的事，那可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p>

    如见到不该见到的事，那性命都有些难保……</p>

    把个老太太吓得魂不附体，放声就哭：“我的好孩子，你让我靠哪一个……。”</p>

    “祖母不必忧心，是……”袁训附耳说了几句。老太太即刻定神，慌乱的点头：“哦哦，是这样啊，那我知道了，”</p>

    一头往房里走，一头回：“熬定神汤，取定神丸药来，我去看看她，”</p>

    她是没事了，去看宝珠安慰她。而邵氏和张氏开始让吓着，再就一起咀嚼老太太的话，宝珠没了，她就没靠头了？</p>

    这话的意思，老太太指望着宝珠四姑娘养老不成？</p>

    老太太的魂回来，邵氏和张氏魂丢大半儿。</p>

    那掌珠怎么办？</p>

    玉珠她还肯管吗？</p>

    再就一起狐疑的打量袁训，像从没认识他一样。见袁训还是一身布衣，这一次比做客还要旧，半旧只有六成新，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穿在脊背挺直的他身上，自有昂扬气势。</p>

    怎么看，也不像是权贵一流。</p>

    老太太精明一生，就这么的器重于他么？</p>

    袁训轻施一礼：“见过二位婶娘。”</p>

    日光跳动，闪在他的眉睫间，只这一个闪动，邵氏和张氏都更失魂。</p>

    他的好气色，他的好精神，无一不展示着他以后不会后于人。</p>

    这个结论，其中也有邵氏张氏对宝珠的嫉妒和对老太太单方面认为的偏心。宝珠进京气也没喘就定亲，老太太眉开眼笑，一定是门偏心的好亲事。</p>

    有这个想法在前面，袁训只要姿态大方点儿，容貌俊俏点儿，足够还没有找到女婿的邵氏和张氏心里打鼓，胡乱猜测的。</p>

    邵氏和张氏越看越后悔，就连对方行礼，胡乱应付一句也忘记。</p>

    院子里本有老槐树，这时又多出来两颗，邵氏张氐就直直杵着，呆呆的怔着。</p>

    有人推开她们，是掌珠飞奔下车，她的车在后面：“母亲让开，我去看是不是宝珠回来？”又看到袁训，掌珠忙告诉他：“是你？不好了，宝珠在宫里莫明的让人掳走……”</p>

    “你看错了，”袁训镇定无比。</p>

    玉珠也冲过来，姐妹虽不同母，也不是同榻过的亲密，却也连着心，道：“是真的，我和大姐亲眼见到……”</p>

    “你们看错了！”袁训斩钉截铁。</p>

    掌珠和玉珠步子一迟，咦，怎么会看错？</p>

    身后飞掌过来，卫氏也痛出泪水：“姑娘们让让，我去看我们姑娘，”而红花就更干脆，她人小个子不高，从掌珠和玉珠夹缝中挤出去，如阵风似的卷到房里。</p>

    “姑娘，你怎么了？”房中随即传出红花的大哭。</p>

    院子里人全动了，争着唤：“宝珠！”因全是女眷，跑起来速度差不多，就一个批次的全进去了。从背影看不分前后，真不知进房门时，如何能一古脑儿地往里挤。</p>

    袁训自然得让她们，他再要动步子，红花的哭声又出来：“姑娘你掉水里了吗？头发全湿了！”袁训苦恼地呻吟，差点儿让吓死！</p>

    这莽撞说话的丫头！</p>

    ……</p>

    老太太回来，袁训就不能再进去，到底还是未婚夫妻，他就没看到房中那一堆宛如木胎泥塑的女眷。</p>

    从安老太太开始，到刚才还尖叫扑到床前的红花，不管是站着的，还是扶着门的，全用一个姿势，再用同样的眼神去看宝珠。</p>

    她们不能不这样看，因为她们得到的消息，是宝珠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宫里让宫里的人掳走。</p>

    而她们火急火燎的赶回来，在路上作过种种猜测，认定宝珠会受到各种伤害后，她们见到的宝珠，是以下的样子。</p>

    宝珠气色红润，面颊有红有白。</p>

    宫人们把她归还给袁训以前，肯定是好好的把宝珠打扮一番，以她们能打扮宫妃邀固圣宠的巧手，重新收拾出一个完好的美人儿。</p>

    宝珠发髻是最新的，掌珠和玉珠还记得是她们刚才一直羡慕别人的那个发髻。而她的衣服，金线银珠绣荷花出水宫缎面，衣上有小小的珍珠和宝石。再加上八宝攒珠钗，赤金花叶簪，碧玺金步摇，金线挂明珠……</p>

    和着急慌忙赶回来的女眷们相比，女眷们的面色才是受到惊吓的那个，宝珠倒是悠悠然的。</p>

    袁训见到的宝珠，大约也是这个样子，不过宝珠眸中浓浓的不安。而经过他安抚又一路送回，宝珠又此时回到自己房中，好似倦鸟归巢，天大的事外面有袁训，里面有祖母，她是羞答答的抚在枕上，轻声问安：“惊动长辈和姐妹们没有玩好，这可怎么好，”</p>

    外省的姑娘难得的进宫一次，以宝珠对袁家的不了解，她不知道下一次进会是什么时候。</p>

    安老太太：“嘎？”</p>

    邵氏张氏眼珠子快掉出来。</p>

    掌珠忍不住上前，手按在宝珠手腕上，出去的时候三姐妹都一样，各是一副赤金镯子。而现在，宝珠除了那赤金镯子外，又多出一套全翡翠镯，翡翠绿盈盈的，好似花深处的木叶，青盈而灵动。</p>

    “这是哪里来的？”掌珠说不眼红是假的。</p>

    宝珠涨红脸，这是哪里来的，要她怎么说呢？</p>

    她当时让人剥衣裳，又让送到香汤中，然后穿衣打扮时一概是魂魄全飞，自己穿的什么戴的什么，宝珠都无法提起，也无法解释。</p>

    就飞一眸到房外。</p>

    “唰！”女眷们扭过头。</p>

    隔窗可见南安侯已到，袁训正和他交头接耳。寥寥几句过后，袁训往外面走。</p>

    安老太太也没忍住，胞兄和自己一样，在宫中接到消息后就一直寻找。而宝珠看样子难为情说，那知道内情的，就只有袁训。</p>

    这是她确定养老的孙女儿，才由胞兄安排定给袁家。这袁家，到底是什么来头？老太太就往外去，想叫住袁训问个心中明亮。</p>

    南安侯听到脚步声，又见到妹妹隐有怒气和惧怕，就知道妹妹想说什么，他摇了摇头，安老太太瞠目结舌，问也不能问？</p>

    袁训已走出这个院门。</p>

    老太太径直问兄长：“他说的什么？”</p>

    “淑妃娘娘想看看定亲的那个。”这是袁训给南安侯的回答。</p>

    老太太可是个明眼人，一般的话瞒不过她。当即道：“娘娘想看，怎么不明着召见？又有中宫所出的端庆公主在……”</p>

    她的手让握住。</p>

    兄长稳定的手掌，让安老太太知趣闭嘴。</p>

    “没事儿，他会处置。”南安侯的语气中，充满对袁训的信任。</p>

    他这般的信任，只更添老太太的疑惑。安老太太迟疑的问：“这亲事……”</p>

    “这孩子最可靠不过，过上几年十几年我不在了，有他当你的晚辈，我可以放心的走。”南安侯静静地道。</p>

    老太太悲从中来，又强忍住不再说这不讨人喜欢的话题，想随便岔个话题出来，一张嘴又是：“袁家是什么来头？”</p>

    这是她心里一直转的，张口就来。</p>

    兄妹四目相对，南安侯微笑看着妹妹面上遮不住的皱纹。这是父母最疼爱的孩子，是自己唯一的亲妹妹，打小的时候开始，就没有一件事不依着她。妹妹喜欢，自己就喜欢，妹妹不高兴，变着法儿的也要哄她喜欢，从小就这样的过来。</p>

    不想一件亲事，伤了妹妹的心，害她痛失闺友，又受到委屈。想到自己的正妻，南安侯夫人，南安侯就说不出来的厌恶。他一生觉得对不住妹妹的地方，就是娶错了亲事。</p>

    他就不再隐瞒，含笑：“我也不清楚。”</p>

    安老太太没有吃惊，而是无奈：“兄长就这么的相信这孩子？”</p>

    “是啊，那位大人做保山，又有……。”南安侯低语几个字，安老太太愈发的扑悚迷离。她索性干脆地道：“好吧，我信兄长的，你总是为我操心才是。”</p>

    南安侯笑了：“是的。”如同小时候一样，他抬掌拍拍老太太的白发，道：“去看看你的四丫头，想来在宫中受到的，必有一番招待。”</p>

    这“招待”二字，让安老太太叹气：“还真贴切。”</p>

    兄妹二人往房里来时，窗户后面，邵氏张氏移开的面庞，也和老太太一样，是充满了疑惑。虽然兄妹二人的感情让她们羡慕，可她们更关心的，是宝珠这是让掳走？还是被赏赐？</p>

    ……。</p>

    袁训走出安家，以马车前犹豫一会儿，跺跺脚，赶着车往宫里去。</p>

    他在气头上时，不想去冲撞“娘娘”，就告诉自己回去告诉母亲，让母亲去转达。可他还得去还车，虽然这车一天不还没要紧，可因这车的存在，袁训就生出回宫去的心思。</p>

    既然打算去宫中，那去问问是必然的。</p>

    少年的袁训，当着人做事是稳重的。可不代表他的内心，也苍老如老年人。他愤愤在想着，宝珠是能吓的吗？</p>

    吓坏了还抱什么孩子！</p>

    就这么离开。</p>

    他离开后约有盏茶时分，两匹马冲入这巷子中。那叫世拓的青年勒住马缰，问身边的小厮：“就是这一家？”</p>

    安家大门上，不知何时画了一个小小的白粉圈。</p>

    小厮笑：“世子爷，小三子跟人，不会跟错。这里应该就是安家在京里的住所。”</p>

    “等等，”世拓眼神一凛，与小厮同时听到开门声。主仆马术都很好，拨马就走。冲到街口，在转角装作无意的停留，见一个家人牵着马走出来。</p>

    主仆眼睛都一亮：“没错，美人儿就是住在这里！”</p>

    这个家人，是南安侯的随身家人。他在这里，南安侯也在这里。南安侯最近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他的胞妹住处。</p>

    这也是南安侯夫人最恨的地方，对世拓说过多次，有让世拓帮忙去捣乱的意思。而世拓对姑母大人数十年夫妻不和，早就麻木不仁。</p>

    他小时候还曾愤慨地挥舞拳头：“为什么，姑父对姑母不好，我要寻他事情！”一晃这些年，世拓都会追美人甩美人，对姑母不得姑父欢心只有一句话：“你忍着。”</p>

    他世子爷甩掉的美人儿不知道有多少，都像姑母这样的自己没能耐同丈夫和好，又抓住夫妻不和这事不放，以为还和老太妃在时一样，是南安侯这当丈夫的一个把柄，世拓心想，真没道理！</p>

    但是姑母指的美人儿，世子爷还是蛮有兴趣。须知道世子爷世拓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要狐朋来狗友，要媚骨来娇柔，放过任何一个美人儿，都是对世子爷极大的污辱。</p>

    美人儿，那大红衣裳的美人儿，看上去火辣辣的，咬一口，一定辣到心里，酥到脚尖。</p>

    世拓第一眼相中的，是大方标致，又不怕人看的掌珠。</p>

    等南安侯的家人过去，世拓对跟从的小厮一笑：“你去看看地形，我呢，还有点儿事得去找冯家兄弟一趟。要找我，就去彩月楼。”</p>

    说过打马离去。</p>

    小厮在他身后笑，世子爷碗里快吃不完，这不，接上的又来了。</p>

    以他跟世子爷的这几年，凡是世子爷相中的美人儿，不管是忠贞的还是固执的，经过世子爷的手，没有一个不乖乖就范，接下来，就是相思、情恋、火热、咒骂。</p>

    这四步曲，至今没有错过。</p>

    但女人吃了亏，她还能怎么样？只能自己忍着，除非不想再嫁人。</p>

    ……。</p>

    深宫流云，绿叶森森。袁训候在宫门上，他不去理论几句，怕几宿会睡不着。</p>

    好半天，有一个太监小跑着过来，过来先悄声埋怨：“小爷，您也是太较真，不就是相看相看，您这又进见是想说什么，娘娘正在不悦，本不想见你，怕小爷你牛性上来不肯走，这不，让我带您进去，您可说话小心点儿，”</p>

    袁训面无表情：“嗯。”</p>

    随太监进来的地方，是中宫皇后的宫室。袁训进来无人奇怪，因一直在“关照”他的淑妃，就住在皇后的东偏殿。</p>

    袁训没有去东偏殿，而是直接进入皇后正殿。殿内无人，他也不奇怪，越过帘幔进去，又是一间殿室，尽头是一道珍珠帘子，白日里也放出数丈白光。</p>

    袁训在珠帘外，又离开的几步地方上，跪了下来。</p>

    他跪下，也和外臣请安的礼节不同，往那一跪，直挺挺的，就紧抿着唇不发一言。</p>

    里面那位恼火：“怎么了，你这是来怪我的？”</p>

    “我只想回一句话！”</p>

    “说！”</p>

    “吓坏宝珠，可就没有康健的孩子抱！”袁训梗起脖子。</p>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空气冷凝得人手心里可以冒冷汗，又才一出汗，就冻在手中。</p>

    半晌，帘内抛出刀子似的话来：“你敢这样威胁我！”</p>

    “我据实而回，请娘娘三思。”袁训还是*的。</p>

    帘外的他，和帘内的她，心思都想到一个人。在他所想的，那是一个羸弱的人，他从没有见过他的面，他是羸弱的他的遗腹子。</p>

    而帘内的她，则是照顾过羸弱的他，甚至为了他，年纪小小被迫离家。当她经历辛苦劫难，终入富贵荣华，她去寻找羸弱的他，只有一捧黄土，一捧白骨。</p>

    她狠狠瞪着帘外虽跪着，却毫不示弱的袁训。这要不是他唯一的骨血，早就一巴掌打过去。</p>

    竟然敢拿孩子威胁我？</p>

    你当本宫这么好说话！</p>

    可她还是强势中虚弱下来，康健的孩子，“康健”，万一以后孩子不康健，她死了怎么去见去世的双亲，和家中的祖宗。</p>

    “好吧，”受人威胁总不是好事，她内心虽服软，嘴头子上阴阳怪气：“就依你，你能耐！”</p>

    袁训叩了三个头，个个响而有声，不等帘内人说退去，起身弯腰，倒退着出去。</p>

    又是半晌，斜风入帘栊，将近黄昏时，帘内的那一位才气哼哼道：“没有孩子抱，哼，我倒怕了你，不敬长辈的东西，”</p>

    旁边的人想劝又不敢劝，想笑又不敢笑。</p>

    这一位还没有发泄完，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们都听到没有，那个宝珠，名符其实是个宝珠！是要捧手心里的宝珠，可不是能摔打的宝珠……”想想又脾气上来：“全是那个老东西定的好亲事！我还蒙在鼓里，他倒和南安侯这个更坏的老东西不声不响的，把亲事互许。你们都知道，我为他的亲事，我相看的可是朝中的佳丽，看来看去，我眼睛都花了，那两个坏东西，死老头子，自作主张定亲事。哼，一个五品官的孙女儿，爹娘也一般，当爹的居然还不是官？”</p>

    为了亲事，这一位几时想到几时恼火，她半点儿没插上手，全让别人作了主。</p>

    说着，那倒霉的忠勇王又中枪。</p>

    “家里没镜子怎么着？也不每天对着照照，一个庶女，也想攀我的亲事！没廉耻的东西！太子挡了他，他还有些不甘心，非要我自己个儿对他说，他方能清楚明白清醒领悟……。一个庶女！”</p>

    难怪她生气，一个庶女也想当自己的亲戚。</p>

    想到这里，更生气的是，那个宝珠，也一样是庶子的女儿！</p>

    “母后，”帘后一声呼唤，端庆小殿下蹿进来。她从来活泼，性子没有半分安静的时候。一进来，小脸儿就晃动着笑，像漫天西下的日头，全到了小殿下脸上。</p>

    端庆小殿下猴过去，双手扳住母亲的脸对着笑：“新娘子要敬婆家茶吗？”</p>

    所有人都让逗笑。</p>

    “敬，你又问这个作什么？不看书，不学礼，成天疯跑。我还没骂你呢，我就说要看看，你把人吓到了，知道吗？”</p>

    那掳宝珠的主意，出自于十岁的小公主。十岁的她，能出来什么稳当的主意。</p>

    “坏蛋哥哥生气了吗？”小公主眼珠子骨碌碌。</p>

    “生气了，我也生气了。”</p>

    “那，我帮母后做件事，您就可以不生气了。”</p>

    “哦，你又想怎么样？”</p>

    端庆小殿下笑眯眯：“坏蛋哥哥成亲，母后你不能出宫，我代你出去吧，我代你喝这碗茶。”</p>

    “扑哧，”不知哪一个宫女先笑出来，余下的人全都笑了。</p>

    “坏丫头，这事儿你是哪里打听的？出去可不能乱说。再就这新娘子敬的茶，是长辈喝，轮不到你。”</p>

    小殿下继续转眼珠子，寻思馊主意：“让我想想，我回去睡一觉，就有喝茶的主意了。”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蹬小腿，又走了。</p>

    外面自然有人跟上。</p>

    让小殿下这么一闹，帘内的娘娘旧气消除，新的气又上来。</p>

    她酸溜溜的：“成亲？哼哼，那个老东西不回京，就得等着，哼哼哼！他是男家亲戚吗？还要等他！我要是犯点儿坏，让他回不来！”</p>

    侍候的人窃笑，那位大人还不老，但娘娘恼他，就一口一个老东西。另一个坏的老东西桂冠，让南安侯不费功夫的摘走戴头上，看这样子，这一辈子也取不下来。</p>

    ……</p>

    夜凉如水，邵氏又歪在榻上出神。掌珠一般的洗浴出来，随意回母亲：“您不累吗？宫里逛了那么一圈子，”</p>

    “掌珠，你不觉得奇怪吗？”邵氏问女儿。</p>

    掌珠一愣，又了然地道：“您说宝珠，宝珠这事儿啊，”还没有发表见解，邵氏道：“是你祖母。”</p>

    掌珠彻底愣住，走到母亲对面坐下，深深的打量她，也做好长谈的架势，且失笑：“您素来不敢说话的人，怎么会对祖母起什么疑心？”</p>

    “不是我起疑心，是疑心送到我面前。”邵氏就把安老太太遇到南安侯夫人的话告诉掌珠：“我虽然不认得她，也猜出几分。”</p>

    她自以为有关子可以卖，就得意地问女儿：“你能猜到吗？”</p>

    掌珠大大咧咧：“我的那位舅祖母，南安侯府的正房太太呗。还能有谁！”</p>

    “吓！你又没见到，当时她和你祖母两个人，像两只斗鸡进了场，你怎么能猜到！”邵氏大大的惊奇。</p>

    掌珠笑起来：“是她，好些事儿就都没了疑惑。”</p>

    “哪些事儿？”邵氏糊涂。</p>

    夜风中，掌珠徐徐而谈：“祖母自曾外祖母去世后，再也没有归宁。”</p>

    “我也一样的不回娘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你可不一样，你嫁出去可得常回来，不然我能让你祖母闷死。我肯定早死在她前面，这是一定的。”邵氏戚戚。</p>

    想到她的娘家人，邵氏更为难过。</p>

    掌珠骇笑，安慰母亲：“您不爱和祖母过日子，我就把您接走。”邵氏泪眼汪汪，像是离开婆婆单过就在明天，激动上来：“真的么，这是真的么？人家肯答应？”</p>

    “他不答应，就不找他家呗。”掌珠素来大气霸道，而经过今天宫中逛过，更对自己的亲事成竹在胸。</p>

    再说自己的祖母。</p>

    “舅祖父对祖母，那是百里挑一的好兄长，祖母还不肯回来，回来又不进侯府，这还用怎么猜，和那位舅祖母一生不和。”</p>

    邵氏点头。</p>

    “祖母对我们姐妹怎么样？”掌珠又问母亲。</p>

    邵氏弱弱地道：“以前对你们都是一样的不待见，后来又好些，如今来看，竟是对宝珠单独的好，”</p>

    掌珠低笑：“宝珠是今天受了惊，先不说她。就说以前我也认为祖母不好，如今看她为我们往京里来这一趟，”</p>

    “她为她自己，侯爷不回京，她怎么不回来！”</p>

    “那是姑嫂不和，但姑嫂不和，祖母也回来了，一则不用多说，为养老，二来，为我们亲事。”掌珠这人，百般挑剔别人的时候多。难得的感动一回：“她要和舅祖母和气，亲事上还用她这般的劳动。”</p>

    又为自家祖母出气：“舅祖母是吃错了什么药，大面子也不要了，也不请我们一请，当我们爱吃她那顿饭。”</p>

    掌珠不由回想今天，她见到足的十几个小侯爷，十几个……这个数字真惊人。</p>

    见到这么多的人，自然是累的。掌珠打哈欠：“睡吧，明天祖母说的，要陪宝珠，宝珠让吓着了，”</p>

    “还说宝珠，宝珠成亲，我还要出东西呢。”邵氏后来才想到又上了老太太的当，白白的给宝珠添箱。</p>

    掌珠也埋怨：“就是的，东西全是我的，怎么给了宝珠！我得睡了，从现在起到宝珠成亲，我得天天盯着祖母，不许多给宝珠东西！”</p>

    她走向床榻，冷不丁的，母亲又迸出一句，静夜中，她低低的：“你说，我们打听打听老太太当年的旧怨如何？”</p>

    “好啊。”掌珠讶然了，真的很意外。母亲这种见到祖母就怕的人，也敢有这样的背后心思。</p>

    “你答应？”邵氏也一样的意外：“你才说祖母好，”</p>

    “祖母在亲事上不会亏待我们，可打听南安侯府的旧事，以后遇到事情先有准备，这有什么。”掌珠喃喃：“但打听也是白打听吧，不过是姑嫂不和，家家都有。”</p>

    “你三婶儿认识的有人，我都看到，她赖不掉，她今天在宫里，和一个太太说话，我问她半天，她才支吾着回答，是她娘家的亲戚……”</p>

    掌珠不耐烦上来，她正发困，就呛道：“祖母娘家有舅祖父，三婶儿娘家有人，就我们是没人的！”</p>

    一下子把邵氏打哑，无话可对起身去睡。而这个时候，一曲清亮悦耳的笛声，悠扬的响起。</p>

    对面西厢，张氏伸头往外看，见一轮明月高挂：“这是谁，半夜不睡吹凤求凰，”</p>

    安老太太房里也走出梅英，悄悄的去见孔青：“老太太让您出去瞧瞧，不要是冲着咱们家姑娘来的，这可不好。”</p>

    老太太耳朵眼里，也听得出这是凤求凰。</p>

    不远处的楼阁上，世拓世子爷身穿一件淡紫色罗衣，月下飘飘然若天人，手中一管横笛，正吹得如痴如醉的地方。</p>

    追逐美人，是他的爱好。</p>

    抛弃美人，是他的最爱。</p>

    美人儿，先上我的手，再慢慢看你泪眼儿婆娑，烛下不干……</p>

    他觉得全天下的美人儿，为他生为他死，都是应该的。</p>

    小厮站他旁边：“世子爷，人家出来人了，五六个壮汉呢。”</p>

    世拓停下笛声，微笑道：“离我们还远，他们也找不到这里来。”</p>

    果然，孔青在宅前宅后找了一圈，没有见到半个人影，就回去关紧大门。</p>

    这不长的笛声，让附近正经的人家全小小的慌乱。</p>

    掌珠侧耳倾听，她已睡下，但眉眼儿带笑，想白天收到的爱慕眼光，会是哪一个在外面？当事人有完全的直觉，认为是为自己而来。</p>

    张氏推醒睡着的玉珠，有些恼火：“是你吗？是你惹来的！你就要定亲了，今天见到多少好少年，”</p>

    玉珠揉眼睛：“三更半夜又吵什么，是为了给宝珠添箱吗？您不是祖母对手，认输吧。去找那位方大人打听祖母旧事，我劝您不必去，祖母的事与我们扯不着。”</p>

    张氏气馁，咬牙骂：“你就清高吧，不食烟火吧，不管什么事都和你扯不上，等宝珠掌珠全嫁的比你好，你就去哭又有谁理会？”</p>

    玉珠继续大睡。</p>

    而宝珠，则起了甜蜜。</p>

    她知道外面吹笛的不是袁训，但这一曲凤求凰，让宝珠心中把袁训百转千回的想过，更相思，又不安，手抚玉蝉低低的问，你是谁，</p>

    你到底是谁？</p>

    此时离京数十里的集镇上，余伯南兴奋的睡不着觉。算路程，明天就可以进京。去安顿下住处，再一一拜会阮梁明等人。</p>

    从他们那里，打听安家祖母的住处。</p>

    宝珠，我也来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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