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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奴?羊脂莲卷》第三章〈孤爱〉之二

    恋奴.羊脂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羊脂莲卷》第三章〈孤爱〉之二

    主母不如表面那样,轻易认输。她把服侍肃离的婢女招来,交代:「明天,你把二爷吃的药烟拿过来。」

    婢女诺诺称是。

    「被他发现你拿了他药烟,你就死路一条,知道吗?」

    婢女被吓得脸色僵白。

    主母放缓口气。「相反的,你若做得好,自有重赏。」

    「是,奴婢一定不会让主母失望。」

    主母想了想,又说:「有人服侍肃奴吗?」

    婢女答:「主母大人,大家都按您的指示,没有理会她。」

    「派宝稚过去。」主母说:「外头不用管,可在这个宅里面,她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奴婢明白。」

    主母抚胸,缓一口气,说:「拿纸笔过来,我写封信。」

    奴婢赶紧照办。

    主母阴鸷的眼睛瞪着那摇晃的烛,和那幽魅的光影,心头的恨,都纷纷涌出。

    四十年的婚姻,丈夫一而在在而三的给她污辱难堪,不但纳了小妾,又在外头妓院拈花惹草,甚至妄想迎个童养媳回来养,却在她生下长子肃孤之後,将她视为守寡贞女似的对待,冷嘲热讽,羞辱打骂,一样不少。如今她好不容易盼到他魂归黑虚之海,整个家的主掌皆握在她手中,她怎能失了这先机?

    她的好儿子离开她了,她日後的生活毫无凭靠,京畿贵族的身世让她骄傲惯了,奢侈惯了,改不回,淡不了,只能夺,只能抢,为养老之日垫下丰厚的挥霍根基。为了她的後日安稳,她更不能任肃离乱来。

    每回看肃离斜眼睨她的表情,她就想到抢走她丈夫的贱妾。狐媚的眼睛飘啊飘,想和她比拼心机,不但夺了她丈夫、剥了她受宠的权利,更想和她抢势夺财,逼得她一无所有才称她心意!如今肃离那双嘲讽她的嘴脸,跟那女人一样,嚣张地张扬他的头衔,跋扈地展现他的地位!

    通通一个样!

    她不会让这贱妾的孽子得逞!他只能为她所用,根本没有自主的余地!

    奴婢端了四宝盒来,她抢了去,也不要下人帮忙磨墨,她将一辈子的愤恨都磨在砚台上,磨出了最浓最深的恨意。

    她要这个魁儡,连死,都不能自己做主!

    三更更鼓敲响,已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但肃奴的房间仍是光亮的。

    先生给的功课,都已经做完,被她架在木架上,安在皮箱里。可她手上的活儿仍忙不停,她也不想停,怕停了,这感动很快就会被一层灰烟给蒙灭。

    那层灰烟,名为礼教,她很清楚。

    名义上,肃离是她的哥哥,她是肃离的妹妹。两颗心,不该靠上一块的。

    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为他塑一尊陶俑,陶俑的表情,就是今晚他哄着她吃饭的微笑。

    有了它陪着,即使以後离开家,见不到肃离,也不寂寞了。

    十五岁那年进了这个家,除了老爷,再没人对她那麽好,主母视她如敝屣,奴仆视她如疾病。然而老爷的好,却又老是让她感觉到一种恶心的黏腻,不是亲情的疼爱,使她避之唯恐不及。

    那麽,肃离的疼爱呢?是哪一种?她忽然想到。

    她盯着已塑出轮廓,还有那微笑的弧度与温度的陶俑,发起愣来。

    想了很久,不得不承认──

    她反而希望,不是亲情使然的那一种……

    此时,门外剥啄了两声。肃奴一惊,把陶俑藏在一块敷泥布下,问:「谁、谁啊?」

    「奴。」那好听的声音唤着:「那麽晚了,怎麽还亮着?」

    「大哥!」肃奴把那陶俑藏得更好,像藏心事一样。藏妥了才去开门。

    开门,她看到肃离披着夏纱睡衫,脑後软着一把松髻,疲惫着苍白的脸色站在面前。她一惊,可还没问出关怀,对方的记挂已经先至。

    他说:「你又在捏陶?先生的功课还没做完吗?」

    「不,做完了,我要睡了。」她慌慌地说。

    肃离打量她,似乎看出她慌张心虚的端倪。不过他体贴没戳破,拢了拢轻衫,柔声提醒道:「手要洗乾净,再上床,知道吗?」

    听了她答应,他才转身离去。可肃奴发现他回去的方向不是自己的卧房,不禁问:「你要去哪儿?大哥?」

    肃离回头,一撮发丝幽幽媚媚地垂在他颊边,让他清透如白瓷的脸有种教人心疼的病恹。他笑:「没什麽,到池边晃晃。」

    肃奴问:「你睡不着吗?」

    「大概。」肃离淡淡地说,好像这不是切身的问题。「回府这几日,都是这模样,也习惯了。别操心。嗯?去睡。」

    所以,他总是会在半夜最幽寂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那落单的背影,似乎在向她索求陪伴。

    「你等我一下!」肃奴说,赶紧回房洗手,从小柜里搜出一长条的竹盒。

    「奴?」肃离不明白她要做什麽。

    肃奴出房,拉着他的腕,就像他稍早拉着她下楼吃饭的手一样心切,带着他往他寝房走去。

    肃离看她走得飞快,怕她踩到裙摆踉跄,握了握她的手,提醒她:「慢点,奴,你小心点。」

    「哪能慢点,夜都过半了,大哥还没睡。」肃奴说:「没睡觉,又怎能办好公呢?就跟我没吃饭,怎能刻好铭文的道理一样!」

    肃离笑一声,觉得她这番举一反三挺可爱的。

    到了房门口,肃奴还是徵询了他的同意。「我可以进大哥的房间吗?」

    他宠溺地望着她。「当然可以,奴,想来,随时可以。」

    进了房,肃奴差他躺好,自己拿出竹盒里的线香,用房内备好的香炉与火摺子点燃。

    「那是什麽?」肃离抬起身问。

    「眠香。」肃奴捧着这青瓷做的香炉过来,置在榻头,自得地说:「这香只有我点得好。烧得太少没作用,烧得太多味烈,反而让人睡不着。适中,才能引人好眠。在匠学和一些老先生学的,老先生年纪大,常失眠。」

    「是吗?」他笑得感激。「谢谢你,奴。」

    他躺着看她,望她笑,不知是错觉吗?肃奴觉得有些暧昧,他的表情,甚至有点……撩人,使她心麻。

    她退了几步说:「大哥,那你好睡。我也要睡下了。」

    「奴!」肃离却伸手,扣住她的腕,不舍她背对他,将他独自留在这房里面对梦魇。

    可他该用什麽方式,再留她一会儿?

    「大哥怎麽了?」肃奴担心地望着他。

    他央道:「唱〈守脂莲〉给哥哥听好吗?」

    肃奴一愣,竟为能再留下一段时间而感到欣喜,她说:「好。」拉了一张小凳,坐在他榻旁,他的手,始终紧密地扣着她的小掌。她也细细地感觉着,他在舰上劳动惯的手,满布粗茧,却使他对她每一次的摸触,都温柔慢蕴,怕会扎到她似的,每一下力道都慢都轻,深刻的感情却能更充分地揉进她的手心里。

    他握着她,她就甜甜地想,他在乎她,心里有她。可是哪一种在乎?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她清清喉咙,开始慢慢悠悠地唱着〈守脂莲〉。她的嗓音乾净,这夜里也无杂声,她唱出来的每个字句音节,都像那些长着羊脂莲的澄净水波,折着微光,透着清凉,直入他心脾,净了他心灵。

    再唱到那入隐淡世的意旨时,不知是她身世使然,还是与她心有灵犀,他怎麽听都觉得她唱得真切动人,一不小心,竟会泫然欲泣。这真切,又让他想起他俩一前一後的,孤单地走在广阔的湖上、无垠的天穹中,彼此的身影渺小如细尘,又能掌控多少天地人事?唯一能决定的,不就是继续跟着这个小人影,往前行步,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就他们两个人,一直,一直……

    那道压抑他情感的坚壳硬墙,又被这首小调震碎了半面。

    在她身上,他嚐到的孤独是多麽折人,多麽苦涩,却又像让人上瘾的药,他不禁多嚐,想从这悲虐的情感中找到丝毫的甜。这甜宛如苦酒润喉之後回甘的韵劲,使他人生走到终端的时候,回头一看,还有一个东西是值得回味想念的。

    他要和这个总让他感到心怜的女孩,在一起,不管是用什麽关系。兄妹,或是,情人……

    想着,他昏沉沉的,想睡。

    肃奴停了歌声,轻轻拨开他的手,替他敷好夏被,起身要走。

    「奴。」他的手却好像怎麽也不愿离开她。他握住她的指,声音慵懒。「明天,在羊脂莲,等哥哥。」

    肃奴心暖,说:「我记得的,你快睡啦。」

    「说好了。」他微笑。「一块晚餐。」

    肃奴轻轻地应一声,羞红着脸向他道了晚安,便出去了。

    那晚,肃离睡得极好,一夜无梦。

    《恋奴?羊脂莲卷》第三章〈孤爱〉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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