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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部分阅读

    最好的年华,遇见最好的你 作者:未知

    第 7 部分阅读

    谢尚易连着报了一串数字,嗤笑道:“估计倒着背我都会!”

    虞连翘听得一怔,过了半晌说:“这个……也是我的号码,不过是以前的。我记得熟,常常弄混。”

    谢尚易接道:“难怪呢。我给你发好几条短信,左等右等都不见你回。我电话打过去,居然是个男的接的,讲得一口东北话。我想邪门了,又打过去,还是他,后来还被他臭骂了一通。”

    “对不起呀。”虞连翘木然地道着歉。

    “我又没说怪你。当时我要是拨一下你的电话,或者让你打给我就好了。算了,不讲这个……”谢尚易讪讪笑道,“我刚刚到书店找你了,你不在,我就问她要了你的号码。”

    “谁?圆圆?哦,她刚接了我的班。”虞连翘的反应比平日不知慢了几拍。

    他咕哝了一句,听起来像“shit”,又像“真是的”。虞连翘弄不清,只听他唉声叹气地抱怨,“都是给机场大巴害的,不然肯定能赶上你下班。”

    谢尚易是下午刚到的霖州,过年时他跟父母回了青岛。以往回老家,人就像脱缰野马,总是怎么疯怎么玩,可今年无论做什么,他就是提不起劲。不管那些少时的好友怎样撺掇,他只管在人堆里,懒洋洋地发呆。周围的喧闹让他觉得烦躁,甚至沮丧。

    每天不知多少回,他对着手机里的时钟干瞪眼,奇怪时间怎么可以走得这么慢。真恨不得踹它一脚,让它滚得快点。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快些回霖州,他就可以快些见到她。

    他从来没这样惦念过一个人。

    是不是因为刚认识还新鲜,才会这样惦记?是不是因为她的难以接近,才会这样想要接近?谢尚易琢磨着自己身上种种不对劲的地方,可越是琢磨,越是迷惘。

    这几乎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糟糕的一个春节。可现在,与她讲着电话,倒像有多少好玩的事似的,说个没完,又或是,他不想说完。

    虞连翘却只心不在焉地听着,泛泛地应着。

    “你在家对吧?”谢尚易突然问。

    虞连翘应了一声,随即听到电话里回响的足音,还有卷在风中的呼吸声;便问道:“你还在外面?”

    “我过来找你,好不好?”

    “别,”虞连翘回绝得干脆。

    “可我都到你楼下了!”谢尚易半殷切半无赖地等着她改口。

    “下次好不好。我困得很,要睡了。”她毫不迟疑地浇灭他的期盼。

    “哦,那行,”他还想说点什么,但话一到嘴边就断了,好像被风给吹散了似的。她那淡淡没有起伏的语气,那一点也不上心的距离感,再次挫折了他的自信和耐性。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他问,假如她有这样的意思,只要她有这么一星一点的意思,那就……那就怎样,他还没想定。

    谢尚易折头往回走,像等判决似的等着她的答案。

    终于他听到她轻飘飘的声音,“没有啊。”

    “真的?”谢尚易不信似地问。

    “真的,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你总是对我爱理不理的呀,”谢尚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除了你,没人这样对我。”

    “我就是困了,不太想说话,跟你没关系。”虞连翘揉着眼睛,她要怎么和他说她的心情,说这一天里发生的事,乃至她所经历的全部这些事。不可能的。所以,她只能这样避重就轻地敷衍他。

    “那你睡吧,睡个好觉,我们改天再说。”谢尚易说。他知道无论什么事都讲究时机,而现在显然不是个好时机,她没有说话的意愿。大概是有什么心事的,她不愿透露,他便无从得知的心事。

    与谢尚易道过再见,虞连翘缓缓搁下电话,连转身都懒得转,只往后退着。一步两步,退到无处退时,人一仰,倒在了床上。

    其实她并不觉得困,只是累,几乎是精疲力竭的虚脱。她摊手摊脚地躺着,脑袋清空了般地发着呆,只是没过一会儿,便又把一切都记了起来。

    最先是王辰。她无法不把今天见到的他与自己记忆里的他相对照。对照的结果是强烈的怀疑,也许,这些年她从未了解过他。也许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他身上的匪气,发狠时的表情,还有那些带血的伤口,她不止一次地看见过,可当时她从未多想什么,她一直那么相信他。虞连翘转念又想到她的哥哥,她那阴柔又固执的哥哥,是比任何人更信着王辰,也更护着王辰的。

    大概是命吧?从前他们三人滚作一处玩笑打闹时,哪会想到今天的景况。无疑是命,除了它,还有什么能有这样的力量,让人世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之后,不可避免地,虞连翘想到了李想。

    她清楚他生着她的气,气她的吝啬自私,不肯付出。对此她无可辩白,她已经尽力了,可他不满意。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现在,他一定还恨她。没有谁的感情路会一直平顺没有波折,她竟是一有问题就退缩,这么轻易地就撒手说放弃。他一定恨她的寡情薄意。

    夜渐渐深沉,虞连翘横仰在床上,棕棚床垫早已老化得凹了下去,中间的木杆正好顶着她的脊背。寒气从手尖脚心一路窜上来。她的身体,如同死去了一般静静地发冷,不会动,但心内却是缠斗不休的二重奏,一个声音攀着另一个声音,蜿蜒向前。

    他说,你总要认一次输,低一次头,总要有一次的;他又说,我等了你一个星期,就等你一句话,等你说一句不要去了,可是没有,你连一个字都没有。

    ——不,不是这样的,她心里喊。

    其实她是认输了的。他不知道,其实她也挽回过的。她是尽了许多的努力才放了手的,一点都不容易,他真的是冤枉她了。

    第34章

    那天在饭店前,他吼得那样凶,又凶得那样没有预兆,虞连翘大半天都在惊愕里,不晓得要怎么办。之后,李想一直没有出现。

    面对再一次的冷战,虞连翘起先还有些懑懑不平,慢慢地只觉得无力,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她打电话给他,但李想关了机。虞连翘心里不免有些气的,他怎么可以总是这样。气归气,电话她依旧打,只是他也依旧关着机。

    长假快结束时,还是不见李想的踪影,虞连翘有些不安,心里惴惴,不得已便把电话打到了李想家里,可奇怪的是,话筒里传出的只有刺啦啦一片杂音,任她怎么喊都没有回应。

    虞连翘忍不住想,是不是他家出事了?他家里有两位老人呢。她靠在电话亭边踌躇了好一阵,最终还是往他家去了。

    李想他们住的崇光大厦,除了底下几层是百货商场,上面不少单位都是租出去了的写字间。每回虞连翘去,电梯总是挤满了人。但那天却意外地空,八层上去就只剩下她一个了。

    五月初的天气在这南方小城已经有些入夏的意味,虞连翘一路奔走过来,只觉满面是汗。她抬手抹颈后的汗,却摸到一手散发。用皮筋挽在脑后的头发,一绺绺早散下来,黏在脸颊脖子上。电梯停下,门弹开来,她一眼看见李想家的门大敞着。

    虞连翘讶然,不对的预感越发强烈,哪还顾得上整理头发,只是快步走去。正要进门,却见一个穿着深蓝工装服的男人走出来,手上提着工具箱,肩上兜着一捆电线。虞连翘往后让了一步,然而也就此顿住了脚。

    虞连翘压根没想到,她今天会在这儿,又遇到李想的妈妈。一愣过后,她礼貌地招呼道:“阿姨,你好。”

    林芬芳显然也很意外,微微挑着眉,“是连翘吧?”

    “是我,阿姨。”虞连翘嘴拙得不懂要说些什么,只是微笑。

    林芬芳在打量她。虞连翘感觉得到,她轻轻捏着自己的手臂,被他妈妈看着的感觉是难以言喻的奇特。不仅仅因为她是李想的妈妈,还因为这个人她本身。

    林芬芳是虞连翘见过的女人中最为奇特的一个。她做着那么大的事业,什么都有,是让人艳羡的成功女性,可她看起来却是万事都不经心,仿佛世上再没什么能让她感觉有趣,不生厌倦。当她的目光从你身上掠过时,你便感到莫名的心怯。她的神情并不威严,但眉目间那种聛睨人的傲气,会让你不自觉地垂下头去。

    虞连翘与她迎面相对,显得微小细弱极了。

    林芬芳手扶在门上说:“怎么站在那儿。进来坐吧。”语气既不冷淡也不热情。

    虞连翘跟着她走到沙发椅边,拘谨地坐下。次见她,也是在这里,那次真是慌张极了,甚至可以说荒唐极了。

    但即使在最慌张时,虞连翘心里都在疑惑,这就是李想的妈妈?真难想象,这样的女人会是一个人的母亲。

    在虞连翘的印象里,林芬芳就如一支香水瓶子,美丽奢华,泛着冷冷的光,而她却是隔着商店的橱窗往里望,冷不防,额头便磕在了硬硬的玻璃墙上。

    她们的次见面是在去年冬天。刚放寒假的一个下午,李想带她到家里。那阵子忙得天昏地暗,虞连翘已经许多天没踏实睡过。于是人一进屋,身体沾到沙发没多久,意识就迷糊起来了。

    只是打个盹,竟也做起了梦。她梦见从前,父母兄长都在。早晨她懒懒地赖着床,太阳照到身上,暖融融的,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喊她的名字,好有耐性地唤她起床。

    就在最惬意的时候,忽然脖子后头一阵凉,有什么东西在触她,真是讨厌。虞连翘嫌恶地挪挪身避开去,可是不一会儿,那东西又贴上来,这回是温温的。

    “走开,小龙,”她挥手咕哝,“走开,别闹我。”

    “我偏不走。”

    虞连翘醒来,缓缓眨眼瞟了瞟抓着她手的李想,呆上一呆,便又闭上了眼。

    “还睡?”他原想说“你猪啊”,脑袋闪过她的忌讳,便收住了。

    过了一会,李想又开口:“小龙是谁?”见她半晌也不应,便屈指轻轻弹她的额头,“问你呢?”

    虞连翘迷糊地皱眉道,“哪个小龙?”

    “还不是你自己说的!”

    虞连翘愣一愣,睁开眼,“小龙?”她扑哧笑出声来,“你没听错?”

    李想郁闷道:“好笑吗?我怎么不觉得。”她还在笑,他凑近了,将下巴搁到她肩窝威胁道:

    “喂,你到底说是不说!”

    “说,我说,小龙呢,是我以前养过的小狼狗,长得——喏,就像你这样!专会使坏……”

    李想佯怒掐她,虞连翘在他手下摇来摆去。她越是挣扎,李想越是不肯放开她,呲牙咧嘴地一下咬在她的耳朵上。

    “天,你还咬人!我家小龙还都不咬人呢。”虞连翘夸张地叫道。

    李想对此的回应,却是在齿间慢慢磨她耳垂上的细肉。

    虞连翘只觉半边身体都麻了,“老大,好了,求你了,好了,我错了。”

    “说你哪儿错了吧?”

    “我不该指桑骂槐——说你是小狗。”

    李想在她耳边轻言慢语道:“这个,我倒无所谓。问题是狗就狗呗,叫什么龙,还小龙,脸皮真厚。”

    虞连翘横他一眼,“有你脸皮厚吗?”

    李想侧头吻她脸颊,笑着说:“还真是没有。”

    他嘴唇温柔地碰触她,唇边硬硬的青须擦蹭着她的皮肤。虞连翘不禁转过眼,与他四目相对。他们俩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这乍然而来的亲密,分外地令人心旌摇荡。于虞连翘仰起头回吻他。李想欺身上来,两人在软软的沙发上,一同陷了下去。

    林芬芳就是这时出现的。

    他们大概投入得有些忘乎所以,以至于连钥匙转动的声音都没有听见。忽然间,门开了,往后一摆,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撞响。

    虞连翘吓得一个激灵,掩耳盗铃地闭上眼,一动也不敢动。李想倒是镇定,伸手将虞连翘的衣服拉扯好,又安抚似地在她肩头按了按,然后站起转过身,叫道:“妈,是你——”

    林芬芳“嗯”地应了一声,大约还点了个头,便似眼前什么事也没有般地,拖着行李箱进了左手边的房间。

    他们母子两个的反应是如此平淡、冷静,比所有日常见面的招呼更为平淡、冷静,好似只有虞连翘一人沉浸在这戏剧化的遭遇里,无法动弹。

    就像此刻一样,她坐在林芬芳面前,如活化石般,无法动弹。

    “你不用怕我。”林芬芳开腔道。

    虞连翘连忙否认,“没有,阿姨,我……”

    林芬芳看了她一眼,管自己继续说下去:“我想你也知道,我一向不怎么管李想。他父亲倒是想管,不过不知道要怎么管。李想呢,脾气暴,像他爸,性子冷——像我。”

    虞连翘对这总结深为认同,面上不敢表露,心里是猛点头。

    “你们的事,他和我说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就认为我……”林芬芳说着一停,想起当时他用那样警戒、质疑的眼神盯着她,好似她是多阴狠恶毒的女人,这无法不让她感到寒心。

    “恋爱又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人年轻时总是比较容易相信些什么,往后?往后可是想信也难……他不想想,我为什么要反对。”她淡淡地笑了笑。

    这张脸凝结着成熟女人所能有的最好的风韵,虞连翘定神看着,心里不禁有疑问,她到底是对什么感到无奈?是长大了的儿子,还是自己的人生?

    “你的事,我也知道一点。”在片刻的静默后,林芬芳忽然又开口。

    话锋陡转,虞连翘心里一紧,不知道她接下去说的会是什么。

    “我们不是嫌贫爱富的人,我和李想父亲都是白手起家,这点你要明白。现在的情况是这样,”

    林芬芳转过脸直视她,“你在这儿,他就不想走——”

    “走……走哪儿?”虞连翘迟疑地问道。

    林芬芳挑眉,“看来他提都没对你提过。慕尼黑工业大学,名单都定下,就差公示了,可他硬是给拒了。他父亲本来就不赞成他读建筑,能去德国,自然好些。本来以为是铁板钉钉的事,结果他一句话,说不去就不去了。实话说,我们很失望。”

    虞连翘太阳穴突突直跳,脑中一片空茫。她轻声问:“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没和我说。”

    “算了,过去的再提也于事无补。只不过呢,”林芬芳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机会经不起他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错失。在我看,人生就好比一场马拉松,你停脚不跑,别人就把你甩到后头去了。我以前这样告诉他,现在也这样和你说。”

    林芬芳话到此处,停了下来,像是给时间让虞连翘领会她的意思。

    虞连翘又怎会不明白。在林芬芳譬喻的马拉松里,她是早被宣告出局了的。一个没有希望赢的人,却要把她的儿子也拖扯下来。这是他们万万不会允许的。虞连翘垂眼望着地,真希望这地或墙或无论哪里,能有个洞,可以让她倏地钻进去遁走了事。

    “你们在这年纪分不清什么重要、什么不是那么重要,既不知道什么东西该抓住,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可以先放一放。不过这些,我们知道得很清楚。”林芬芳微微一笑,看向她,“李想他是有些死心眼的,我想,你肯定会比他懂事一些。”

    虞连翘与她对望一眼,匆匆低头,“我知道了,阿姨……我先走了。”

    “那好。”林芬芳不紧不慢地说,“我希望这几天有时间你能和他谈一谈。”

    虞连翘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李想家的。站在逐层下降的电梯里,她只看见那潮得发糊的镜面上映着她仓惶焦躁的面孔,身后左右,无处不是。

    第35章

    接下去的一个星期,除了天气势不可挡地热了起来,虞连翘上课下课,一切生活都按部就班地延续着。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内里的胶着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期间,李想依旧没有音信。情况明显不对劲,但虞连翘就像拖着绝症不肯就医的病人一样,只在心里不断地设想着、酝酿着,又反复地犹豫着。病人等待死亡,她等一个不得不做决定的时刻到来。

    周六早上,她仍像往常一样把材料字典往背包里装,沉甸甸地一提,才想起自己已经跟辅导员说过,厉家明那里的事她没法做下去了。她用了一大套冠冕堂皇的理由和辅导员解释,自己如何的没时间,学年奖学金对她如何的要紧,眼看就要期末,不花功夫就没指望了。她脸上露着极为难的表情,辅导员当然也只能挥手说算了。

    既然不用去见厉家明了,那一背包的书,她一册册地又取了出来。最后拿在手上的是一本《英汉大辞典》。厚厚的,有些旧,她用杂志的内页包了封面。这本字典,是李想送她的。

    在一起第三年的情人节上午,他们约了在市图书馆碰面。那天碰巧是星期天,图书馆门前开放书市。他们拉着手穿行在人群和书摊间,李想问她今年想要什么。她对他笑笑说什么都不想要,顺带鄙夷他崇洋媚外过洋节。李想可不容易被她唬住,于是两个人杵在书摊前,愣是就节日的意义辩论了许久。最后虞连翘招架不住,往摊上一指,说:“好好,就它了。”

    “还有比你更没情调的人吗?”抱怨归抱怨,李想到底还是买了。作为礼尚往来,虞连翘给他买了本西西的《看房子》,也是旧书,港版的,卖得极便宜,但是挺罕见的。

    不知道这书他看完没有,是带到上海去了,还是扔在家里呢?虞连翘这样想着,便将那字典仍旧塞回了包里。

    她提着包,出门直奔车站,在那里,坐上了最近一趟去往上海的客车。

    车到上海已快下午一点,虞连翘问路人,看路标,摸索着从地铁转乘公交,最后终于到了t大的西门。这所久负盛名的百年老校,她是次来。进了校门,虞连翘却没有半点好奇参观的心思,只在想这时他会在哪里?

    李想住在十舍,这是虞连翘手上仅有的信息。到这时她才幡然悔悟,她对他的关心的确太少。

    校园极大,虞连翘顺着指示牌,走了许久,才找到他住的那幢宿舍楼。楼群外设了铁门,虞连翘没有门禁卡,只好尾随进门的学生,蒙混而入。

    但进来又能怎样,她既不知道他住哪一间,也不记得他宿舍的电话。他宿舍的电话号码只存在那部压碎了的手机里,她居然没去记它。虞连翘一边怀疑自己是否太冲动了,一边踌踌躇躇地走进门厅。

    宿管正坐在值班室里,低头在桌上理着一堆红头文件。

    虞连翘隔窗问:“你好,我找李想,请问他住哪个宿舍?”

    宿管没答,大概是没听见。虞连翘等不及,便伸手扣了扣窗玻璃,“打扰一下,我找李想……”

    “嗨,连翘!”她正准备报专业和年级,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虞连翘循声看去,却是许久不见的金菁。虞连翘先是微笑,但怎么笑都掩不住惊讶,“金菁,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读t大呀,你忘啦。”金菁把手上的报纸往报夹上一搁,朝她走过来,“我坐那儿,差点没看到你。”

    虞连翘笑了笑,犹豫中开口问她:“李想,是住这儿,没错吧?”

    “没错。你找他?他这会儿在等面试呢。你是要现在找他?”金菁用一种不解的眼神看着她。

    “对,我找他。”虞连翘飞快接道,而后回过神,顿了一顿,问:“你刚刚说——他在面试?什么面试?”

    宿舍门厅处,学生进进出出,金菁碰碰她的手臂说:“我们到里面去说。”

    虞连翘由她引着,在值班室靠墙的一排塑料椅上坐下。身旁的女生显然也在等人,而且认识金菁,只见她用一种兴奋的声音问金菁:“你早上怎样?快说快说,他们都问什么?什么时候出消息?”

    虞连翘一点也不关心她们的对话,幸好金菁也只是简单地回了那女生几句。

    招呼完,她转过头来,对着虞连翘急切的目光,微微笑了笑,然后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说:“这次面试的是南洋理工,他们来招联合培养生。前段时间学院里推了名单,审核过了,这周末面试。”

    “哦,”虞连翘在脑中快速地过滤着信息,尽管有林芬芳的谈话在前,但这一时半刻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说的这个南洋理工,是什么——我是说它在哪里?”问这样的问题,也许会让她在金菁面前显得又蠢又白痴,可她不得不问。

    “是新加坡的学校,排名很好的,他们跟市里有什么合作,前年开始的,每年都来招人。条件也很好,给的奖学金基本能ver学费和生活费。不过竞争很激烈。”金菁的话里没有半点看轻她的意味。

    虞连翘又问:“那你觉得……他的把握大吗?”

    “你说李想?他肯定能上。”金菁笑着答道,“算gpa,他系里排名最高,又有雅思成绩,你知道他听力考了几分?8分!这学期有个作业好像还拿了什么奖,反正只要他自己不想搞砸,面试肯定没问题。”

    虞连翘又“哦”了一声,金菁的这些话,她听了本来应该高兴,本来应该感到骄傲的。

    可是没有。她不知道他拿奖的事,不知道他还考过雅思,不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成绩。她还以为他来回奔波,一定心不在焉呢。那他一定是很努力,很辛苦了。可他为什么都不告诉她呢?是怕会刺激到她?虞连翘心直往下沉。

    金菁说:“你知道上次去慕尼黑,本来也是他的,结果他偏说什么还没准备好,弄得他系里的老师很是郁闷。”

    “嗯,我听说了。”

    金菁叹气,“我要是有他一半的资格,也就不用在这儿忐忑了。”

    虞连翘愣了愣,“你也申请啦?”

    “嗯,早上刚面过,应该还行。要是再被挤,就只能转到护理专业了。”

    “你肯定没问题的。”虞连翘声音低低的。她很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说得真诚一点。

    “希望吧。”金菁的表情有一些烦恼,又有一些喜悦。她拿出手机看了看,说:“奇怪,怎么还不下来?”她一边拨电话,一边对虞连翘解释,“喏,李想有份材料落宿舍了,他没办法跑回来拿,因为不知道前面那些人过得速度快不快。我刚好在那儿碰到他,就帮他跑一趟带过去。就不知道老七找没找到……”

    手机铃声呼啦啦响在楼道里,响了一会儿,便断了,然后一个男生旋风似地从楼梯冲下来,嚷着:“在这,在这!别催了!”

    金菁从他手里夺过文件袋,埋怨道:“你这动作也太慢了!”

    那男生跑得有些喘,哼哼说:“你就嚣张吧,等你们俩都上了,看我怎么宰你们!”

    金菁开袋检查了一遍,正是李想要的材料,一页不差,便抬头冲他笑道:“谢了!”

    “少罗嗦,快去!”那男生一扬手,又窜上了楼。

    金菁抱着文件袋,转过身来,对虞连翘说:“我得给他送过去,嗯……你要不要一起去?”

    去不去,虞连翘一块跷板在心中起起落落。去,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去;可是去了,李想见到她,会怎样?她不是自信自己对他的影响,只是觉得不应该,万千个不应该。他不应该受到影响,他不应该在远大前程与她之间抉择……不是她自私,不愿承担后果,只是不应该。像他这样的人,是要远航的船,大海是他的征途,怎么能够被她绑着,被她绊着。

    “我还是不去了,你去吧。”虞连翘说。

    “好,那我走了。”

    金菁走到门口,却忽然顿住身,回头叫她:“连翘!你……要不要我告诉他,你来找他?”

    虞连翘在座椅上仰脸看着她,想起刚才她与他室友间的那种言语气氛,想起她会有怎样的未来,她的自信与六月里嫩黄瓜似的清新。对这一切,虞连翘心里不是不嫉妒。但嫉妒的另一面是气馁与可悲。

    她勉强地笑了笑,说:“不用了。”

    十号宿舍楼门厅白墙上的挂钟,从两点走到了两点三十。虞连翘盯着时针,对自己说,再坐半个小时吧,就再多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过去,李想依旧没有出现。在三点零五分时,她终于站起来,然后,背上包走了出去。她穿过校园,大跨着步,目中空无一物。

    后来,在换乘时她坐错了地铁。在地铁站喧闹拥挤的人潮里,虞连翘并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是重新坐个回头而已,只是如此而已。

    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很小很小的东西上,比如隔离门上的一只小蝇子,细细小小,孤单而卑贱,在透明挡板上爬呀爬,费尽了心机,到头仍是爬不出去。

    多么像她!

    再后来,虞连翘阴差阳错到了火车站。回霖州只有慢车可走,她没力气再跑,便买了票。

    绿色的铁皮车厢,很不整洁,她靠着窗蜷在座位上。背包里的字典沉沉地压着腿,就像笨重的火车轧过铁轨,发出沉闷的一声声哐当。

    那时,是傍晚四点多一些。初夏西晒的太阳,透窗晒在她脸上。日光好像还很烫,照得人很暖,可她心里冰凉凉的。

    太阳离她越来越远,离得那么远,她为这个可笑的理由哭了起来。

    他要离开她了。

    在回程的车上虞连翘失声痛哭。

    ……

    此后她再没这样哭过,就连祖母过世,都没这样哭过。

    第36章

    那个五月下午,就在虞连翘颠来倒去乘地铁误乘到了火车站时,李想毫无悬念地得到了南洋理工的录取名额。他走了,她还在,一切戛然而止,成了定局。

    头一年的寒假,他回国,他们曾遇见过。

    但在接下去的一年又一年里,她却再没与他见过。

    好似他们的缘分到此已尽。

    事实上,虞连翘并没时间去想缘分之类的玄妙事情,现实生活已经够要她应付了。

    四年大学,她一路紧紧张张地读下来,到最后找工作时,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兵荒马乱。

    刚开始,虞连翘对找工作并无概念,她连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都没想清楚。只是对着用人单位的要求制作简历。她的成绩还算可以,拿过几个小小的奖学金,可惜除此之外,一片空白:没有证书,没组织过社团,没做过学生干部,更没有实习过。打工的经验倒是有,但没有一样是能摆得上台面的资历。

    这样的简历做出来,实在是毫无说服力,虞连翘不禁怀疑自己这四年到底忙了些什么。

    三流学校的毕业生,能招揽到的目光本来就有限。她找的又都是外地单位,虞连翘是打定了主意要离开霖州的,她奶奶已经过世,再没有谁能留她下来。只要不是霖州,其他任何地方她都愿意去。抱着这样的想法,虞连翘挑挑选选投出了许多份,可全如石沉了大海。

    日日等消息,又日日无消息,虞连翘自然受了些打击,但打击过后,便与其他人一样,全心全意地准备起了公务员与各种事业单位的考试。遗憾的是一轮轮考下来,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陪太子读书而已。

    她学的是中文,最是泛滥不缺的专业,如果是师范生,还可以去试试中小学招考,没准能去做个语文老师;当初若能进英语系,情况肯定也比现在好。

    在屡屡受挫中,虞连翘后悔多多,不过后悔有什么用,人生永无重头再来的可能。

    转眼到四月,她的就业协议仍是杳无影踪。幸好书店的兼职还在继续,她自暴自弃地想,别管了,先把毕业论文写了再说,大不了靠这八百一月的工资,又不是过活不了。

    她点着鼠标在书店的电脑里看参考文献,蔡圆圆被那吧嗒吧嗒的鼠标声,弄得心烦,便奚落她:“人早说了,大学毕业就等于失业,你别不信。”

    “不用你来念叨,我现在比谁都信。”虞连翘没好气地应了。她心里多焦虑,可是这样焦虑,却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甚至连倾诉一下焦虑的人都没有。

    蔡圆圆见她不快,便换了语气讨好地说:“不是跟你说了么,弄张照片贴到简历上,保准人家一看,就打电话叫你去签协议了。”最后,还安慰似地拍拍她的手道:“漂亮姑娘,机会多得是,就看你肯不肯啦。前头你去招聘会,不是还有人挺中意的,叫你去做董事长秘书嘛。”

    “你烦不烦呀,”虞连翘听她又提董秘的事,便哗哗啦卷起书塞进包里,“走了走了,这儿交给你了。”

    第二天到店里交接班时,蔡圆圆见到她,情绪激烈地一下就把她拖了过去。

    虞连翘说:“你又怎么了?”

    蔡圆圆表情怪异地看着她,“我有话跟你说。”

    “那你说啊,圆圆——你不用拽着我,我又不会跑掉。”虞连翘见她毫无动静,便大叹了口气,

    “说吧,到底什么事?”

    “陈卉打电话来,叫我们清货,全部三折。”

    “不会吧!”虞连翘惊讶,但让她更惊讶的事还在后头。

    “他们婚离下来了。”

    “谁们?”

    “还会是谁,老板和老板娘!”蔡圆圆拧着眉说。

    “噢。”

    “他们要把店关了,然后算钱,分钱。”

    “噢。”虞连翘点了点头,过了一会,才傻傻地问,“那我们呢?”

    蔡圆圆两手一摊,“走人,另找去处。”

    说完情况,两人都有些颓丧,背靠着墙,无语对望。

    半晌后,虞连翘说:“要不,我们把店接下来?”

    “怎么接?”蔡圆圆振奋起来,两眼放光地等着她继续。

    虞连翘一字一顿地说:“问他们,这店要多少钱,我们把它盘下来。”

    “行啊!”蔡圆圆扑过来,抱住她,不到一秒又放开,愁眉苦脸地望着她,“可是我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你知道的,我月月光,本来这么点钱,就攒不住的。我又不能问我爸妈要,他们正给我哥买房结婚呢,已经紧得够呛了。”

    虞连翘咬咬唇说:“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蔡圆圆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真的?你有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我有就是了,你别管。”虞连翘拿定了主意,便取了纸笔趴在柜台上,一样样地列出需要办的事和可能的开支。写一条和蔡圆圆商量一条,两颗头凑在一起,虽然八字还没一撇,兴致却已高昂极了。

    初初筹算完,虞连翘拍拍桌面,“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和陈卉熟,先去探探口风。我等你回话,弄清她什么意思,我们就好正式跟他们谈了。”

    “好嘞,小富婆,你等我电话。”蔡圆圆领了命,欣然离去。

    次日从陈卉那里返回的消息有两条,一条好一条坏。好的是她愿意转让;坏的是,她报的数字比虞连翘她们预想的高了不少。高出的部分包括剩余大半年的房租,店内的全部装潢,尤其是那些价格不菲的实木书架,还有全部图书存货。虞连翘在纸上写写划划,她存折里的全部款项加起来离陈卉的报价还差了四万多。

    王辰曾给过她二十万没错,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那钱仍是留在了她手里。虞连翘一点都不想动用它,如果不是她妈妈打来电话。

    白娟问青磐街老房子的那笔钱能不能汇给她让她周转一下。老房子的钱虞连翘拿到的只有少少一点,大部分都被她姑姑要走了,这是她不能和她妈妈说的。家里关系本来就紧张,再为挣这一点家产纠葛起来,无疑是雪上加霜。

    她妈妈的声音听来异常焦急,应该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事,不然也不会问她要钱。虞连翘想了想,便去银行提了老房子剩下那点钱,再从王辰那钱里添出一些,凑了十万汇了过去。

    剩下的她全存了定期,她不认为自己会有用得着它的时候。

    但这样的时候却到了,她确确实实需要,而且需要的还远多于她有的。

    找工作处处不顺,如果能把这爿店接手下来,她就有一份自己的小小产业,再也不用求人看人脸色,多好。可问题是,这四万多的空缺,她要怎样才能补上?

    虞连翘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办法来。可以问的人,她一个都不能问。蔡圆圆是早就说过无能为力的,陈卉那里又是半点没得妥协的。难不成去银行贷款?她拿什么去贷,她还欠着银行的助学贷款呢。

    正在她灰心得快要放弃时,她见到了厉家明。

    他也只是偶然路过,车在店外缓缓停住,车窗降下,他远远地与她招呼,“我还以为你不在这儿了。”

    “我一直在呀,”虞连翘微笑,“只是好久没见到你。”

    的确是很久很久没看到他,大约有一年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黑色车身上溅满了泥。

    他们随意聊了两句,虞连翘见他神情疲惫,便主动道了再会。厉家明发动车子,正要离去,她却追了上去,头探在车窗边,腼腆地问,可不可以找他谈点事。

    厉家明看看表,说没问题,让她下午四点去饭店找他。

    下午,虞连翘到饭店时,并没见到厉家明。大厅的咖啡吧里没有他的身影。

    虞连翘心里敲起退堂鼓,但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总得试一试才行。她走到总台,和服务小姐说找厉家明。虞连翘隐约记得他从前的房号,但记忆极模糊,又不确定他是否换过房间。所幸,饭店服务生对这位常年包房的厉先生是极熟的,总台小姐查也不需查,就拨了号过去。

    虞连翘接过电话时,只听得厉家明声音混沌,似未睡醒。

    他说请她在大堂等一等,五分钟,他便下来。

    虞连翘找了一张小圆桌,坐下要了杯冰水。厉家明没让她去房间找他,如果他这么说了,她会不会去?她庆幸厉家明没给她任何难堪的选择。

    所以五分钟后,虞连翘见到他时,便隐隐有些感激,再看到他的倦容,又有些歉意。

    “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他笑笑:“我们不是有appotnt吗,是我晚了。”

    虞连翘招来侍者为他要了咖啡,然后极其不自然地绕弯寒暄着。她实在不擅长这些。

    厉家明点了烟,吸一口,举手止住她,“好了,连翘,你希望我做什么?”他像了解一切似的,微笑地望着她。

    虞连翘艰难地开口:“我想请你借我一些钱。”话刚落,她便确定什么似地看了看他,然后一气不歇地向他解释,她需要钱做什么。虞连翘把她的全部计划一股脑地倾吐出来。

    厉家明只是留心倾听,既没打岔,也没给任何评价。待她说完,他微笑道:“你还差多少?”

    虞连翘比了一个手势,嘴里轻轻说:“四万六。”

    他取出支票簿,低头写好,撕下来,推过桌面,递到她面前。

    这是虞连翘次见到支票,金额五万。

    “用不了这么多,真的。”她说。

    厉家明摇头笑笑,“既然想做,就放手去做。”

    虞连翘一时语塞,当即伏在桌上写了一张借据,拿给他:“我保证店里一能周转就还你。”

    他仍是微笑,但笑容里带着疲累的痕迹。

    虞连翘收了支票,起身说:“我回去了,谢谢你,家明——你上去好好休息。”

    他点点头,说:“好,再见。”

    第37章

    出了饭店,虞连翘一刻不待地拨了蔡圆圆的电话。

    蔡圆圆一颗心已经悬了好几天,悬着是难受,可落下又怕摔。书店的事还成不成,她想知道又怕知道。接到电话时,她手握话筒就吱了一声,接着便连气也不出了。

    “圆圆,你在不在?”虞连翘的声音夹在嘈嘈车声中,传过来,“钱的事,我搞定了。”

    蔡圆圆生怕自己幻听,“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虞连翘轻轻笑道:“我说,成了!” 说完便有先见之明地将手机拿离了耳边。

    果然话筒里尽是蔡圆圆的尖叫。她连着哇哇了十来声,才静下来,“真的?我有没有听错?你弄到钱了?不会骗我吧?”

    “真的。不骗你。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老板了……”虞连翘还没说完,就听到耳边一阵咂咂声。

    蔡圆圆捧着电话疯颠颠地亲了一通,才说:“奇怪,我还不是给你打工,干嘛这么傻乐!”

    虞连翘也是按捺不住的欢喜,收了线,仰头望着天。她坐在双层巴士的上层,窗格开处,一小方天淡蓝蓝的。路边的槐树已经开花,一簇簇缀在枝头。车经过,枝叶擦窗,花束散落,素白的碎瓣飘进来,沾在她的头发上,脸庞上,衣襟上,香极了。

    春末傍晚,天光尚亮,虞连翘以为这便是峰回路转。

    殊不知一弯转过了还有一弯。

    事情刚开始是很顺利的。虞连翘当晚就在电话里约了陈卉夫妇第二天见面。转让一个小书店,本来就不是什么复杂的交易,几个人又都熟,见了面很快就谈拢了条款,并说好下午找人起出合同,大家签了字,再去工商局办手续,最后到银行过账,这样便算交割完。

    正事议定,这对新离婚的夫妇,面对面又板起了冷脸。虞连翘小心相陪,终于把他们都送出了门。

    刚回身,店里就来了一个电话。是医药公司的人打来的。

    虞连翘心下纳闷,说了句你好,正想问他什么事。那人就已公式化地通知她,店面到五月便不租了。虞连翘既惊愕又糊涂,好半天才问清了原委。

    原来她这间书店连同旁边一排商铺,租的都是医药公司的房产。以前是一间间店面分租出去,现在医药公司要都收回来,打通了整租给一家电器经销商做大卖场。虞连翘与那人确认再三,才知道此事已定,再无转圜可能。

    怔怔挂上电话,虞连翘抱头着想,这消息意味着什么,是不是说她的计划全落空了?她前面那么多的努力筹算一下子全都打水漂了。她需要重新找店面,租下,再装修。这中间得耗上多久?三个月?半年?她心里没数。这些存书还留不留,留下放哪里?不留,届时再进要怎么对付。还有书架,用旧的还是重新做?新做得花多少钱,品质能有旧的好?拉拉杂杂的事,一桩桩,直想得她心乱如麻。

    那一周的时间,她几乎把南区的房产中介都跑了个遍。书店的位置要在学校边,最好能离旧址近,环境一定要安静,租金还得控制在预算内。虞连翘直找得心都焦了,也没找着合适的一间。

    周五下午,她回复过陈卉后,默坐了半晌。想想,还是打了电话给厉家明,说要还他钱。

    厉家明微微有些吃惊,笑道:“这么快?”

    虞连翘回答说:“暂时用不上了。”

    厉家明听她声音异样,便问她怎么了。

    虞连翘一霎间只觉满腹辛酸翻涌而上,嘴里便喃喃:“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运气总是不好?别人想做什么事,总是很容易,为什么轮到我就这样难?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喉头就哽住了。

    厉家明隔着电话叹了一声气,“连翘,你过来,我们谈一谈,好不好?”

    虞连翘没出声。

    厉家明又说:“我在等一份传真,不能走开。你现在过来,我在这里等你。”顿一顿,又沉声道,“不管什么事,我们谈一谈,一起想总会有办法。”

    虞连翘仍旧坐公交过去,坐的也仍是那辆红色双层巴士。她还记得一个星期前的喜悦,那沾在身上的花瓣,鼻尖萦绕不去的槐花香。

    然而此时,挤在车内的人群中,她只觉眼前一切都是灰暗。

    厉家明就坐在玻璃幕墙前,虞连翘远远就看见了。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想得出神,手指间的烟,静静燃着,烟头的灰积了长长一截。虞连翘走过去,轻轻将支票放在了他桌前。

    厉家明回过神,指上的烟灰簌簌抖落。

    “你来了。”他点点头,在烟缸里熄了烟,指着沙发椅说,“坐。”

    虞连翘在他对面坐下。

    厉家明仔细观察过她露在脸上的蛛丝马迹,说:“事情没有想象的顺利,是不是?”

    “嗯。”虞连翘简要地对他说了事情始末。说完低低一笑,解嘲道:“我做事好像从来就没顺利过。”

    厉家明说:“不要紧。坏运气走完,就轮到好运气了。”

    虞连翘问:“你不认为倒霉的人会一直倒霉,好运的人会一直好运?”

    他摇头。

    虞连翘问:“你信命运有公平?”

    他点头,说:“你要信,才会有。”

    虞连翘默不作声。

    厉家明低下头望她,“你总是否定自己。这样不好,要改掉。你总是暗示自己你只能这样,只能做这个。这样不对。”

    虞连翘抬起脸,“那要怎样才对?”

    厉家明满意似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支票,放在手里折着,一面折一面说:“连翘,如果你还是想做这个书店,我可以帮你。如果你想试试做点别的——我们家公司正在招人,策划部要找几个助理,广告、传播、文学之类的,我想你学中文应该合适。公司在深圳——”

    “深圳?”虞连翘打了个岔。

    “是,去年搬过去的。我正把这边的工厂都结束掉。”他叹口气,放下手来,“你想一想,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明天告诉我。”

    “明天?”虞连翘心说这样快,脑中茫茫然,连该想什么都不清楚了。

    “我明天晚上走。如果你要在这里做书店,我让人帮你找地方;如果你愿意去公司工作,我就告诉人事经理,让她直接和你联系。当然,你可以多要一些时间去考虑,不着急,等你想好了,决定下来,再打电话告诉我。”

    虞连翘蹙眉听着他的安排,神情严肃又惶恐。她的生活本来没有选择,现在突然有人给她选择,她便张皇失措,不知该选什么。两个大问号在脑中旋来转去,最终问出口的却是,“为什么?”

    “嗯?”

    “你为什么帮我?”

    厉家明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一时也不知道怎么答。

    他侧头眺望着玻璃幕墙外来去匆匆的人影,半晌方说:“我记得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情绪很差,很失落。辛苦读的书,没有用处,真心喜欢的人,属于别人。无论我想什么,通通都是事与愿违。那时我觉得我运气坏到了极点,最好什么都不要做,因为做什么都不会有结果。后来我看到你——”

    厉家明目光转回来,虞连翘明明就在他身前,他却眯起眼,仿佛望着的是一个极其遥远的身影。

    “你每次来,包里都重重背了一堆的东西。讲起那些词和词的细小差异,耐心得很,‘碰’是这个样子,‘撞’是那个样子的,手上的动作比来划去,真的,我没见过像你这样耐心的人。一个星期总有那么两天,我坐在这里,看着你骑着车来来去去,又忙碌又努力。我本来想跟你说,努力是没有用的。可是一想就觉得可笑。你的生活显然过得比我要有意思得多。”

    只是三年时间而已,虞连翘听他说着,却几乎想不起自己那时的样子。她从没将厉家明放在心上,却不曾想自己在他那里会有这样的分量。

    厉家明说:“也许你不会相信,在我最落魄的那半年里,与我最接近的人就是你。你问我为什么帮你,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灰心丧气。”

    从饭店旋转门中绕出来,虞连翘仰头深深地透了口气。四十八层的高楼立在她身后,掩住了日头。宽阔的街面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虞连翘疾步穿过这巍巍楼影,走到被光照着的路上。她懵头朝前走,完全不辨方向。因为即便知道方向,此时此地,也没有她可去的地方。

    她一路走,一路想厉家明说的话,想着他给她设计的办法。在霖州开书店?去深圳做策划助理?前面一个是她了解的,她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做,闭眼就能想得出前景;后面那个则是她完全陌生的,到时的生活会是何种情形,她心中一点也没把握。这陌生与未知让她感到害怕,然而又蠢蠢地鼓动着她。

    这样边想边走,就走到了霖江旧桥。虞连翘伏在桥栏上看江水。沉沉的江水,往东入海。她也看江岸上的树,草地上的花。小孩子在奔跑玩耍,白毛毛的柳絮在微风里飘着荡着,一团团打转飞扬着。

    她熟悉这个小城的春天,熟悉它的四季嬗变。然而这种熟悉没有给她带去任何归属感或安全感。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苦乐爱痛都发生在这里。然而,二十二年过去,她爱的人,心里牵念的人,都已一一离开了此地。

    现在是不是该轮到她了?

    第38章

    六月二十一日,虞连翘大学毕业。领到手的是一本红皮的大学毕业证,一本蓝面的本科学位证,似乎四年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这两本毫不起眼的证书上。

    翌日清晨,她拎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只身一人登上了南下深圳的火车。

    离开霖州时,蔡圆圆原本说要送她,虞连翘说太早了,你肯定起不来,蔡圆圆想想便也作罢。火

    车到深圳,虞连翘没想过有人会来接她。之前,她已经做足了功课,知道要搭什么车怎么走。然而到了出站口,却见一个牌子写着她的名字。

    虞连翘一脸诧异地走过去。

    手举纸牌的年轻人向她友好一笑,问:“虞小姐,是你吧?”

    她次当面被人这样称呼,非常不好意思,点着头说:“我是虞连翘。”

    “你好,我叫张斌,黄经理让我来接你。”说着一手递了名片,一手接过她的行李。

    公司在南山区,与火车站颇隔了一些路程。张斌人憨厚开朗,一面开车,一面给虞连翘介绍路过的地方,车驶过红树林那段时,还放下了窗,让她观望路边景象。

    在去之前,虞连翘将深圳想得很热,热带的那种热。然而此刻行在它的路上,暑夏的风吹进来,只是微微地醺着人。

    原来这个城市的夏天并不像她想像的可怕。

    随后她又想起,李想曾说他在这里念过小学,他的童年有一半在这里度过。那么她现在看的,与他当年见的,还会不会是同一片风景?

    在树木和楼宇的急速后退中,虞连翘心上绷紧的弦慢慢松弛了开来。

    在她去公司报到前,厉家明没有露面,诸项事情都是人事部的那位黄经理安排。协议上早就说好,公司提供宿舍,两人合住一个套间。与她同住的是个湖南女孩,名叫沈菲,刚从深大英语系毕业,和她一样也是做策划助理。

    周一入职培训时,虞连翘知道这一年厉氏在策划、设计、销售三部门,共招了二十个应届生。这二十人,除她外,每一个都有着过硬的教育背景。虞连翘心中了然,若非厉家明,她不可能进来。于是在这伊始,她便自觉将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上,在而后的工作中,她总是付出比任何人都要多的努力。

    从入职那天算起,虞连翘在策划助理的岗位上做了整整六个月。

    做助理总是要仰人鼻息,从总监到她的顶头经理,无一不是火爆直率的脾气,她自然经历过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时期。况且她又不是圆滑讨巧的人,做策划,夹在设计,质管,市场采购与销售中间,往外到媒体、商场和经销商,方方面面都要交涉接洽,期间她难免也有感到无助被气哭的时候。

    即使曾被骂哭过,气哭过,慢慢一切也都上了手。到后来,她便很少给人骂她的机会。和不同部门打交道,她改不了性格,就只本着一心对事负责的态度。上司只看你做事结果如何,哪会管你过程受了多少委屈。她明白过来,日后就是受了气,一人在洗手间静待片刻,情绪也就过去了。

    这六个月里,虞连翘见到厉家明的机会并不多。厉家明也没对她做出特别的关照,公司里除了那位黄经理,没有人知道他们有过私交关系。虞连翘觉得这样很好。她一点也不希望自己被特殊对待,她希望她的成绩和别人的尊重都是靠自己的付出挣来。

    进入十二月,深圳依旧暖得像是初秋。对这个城市,虞连翘不知不觉间有些喜欢上了。

    走在路上时,她能感到自己是来自异乡,然而身旁的每个人似乎都和她一样。混迹于人群中,她没有想到漂泊,自然也不会去想归宿。她只是在这里生活,过去已不再,未来还没来,她只专注于现在。

    厉氏因为是美资企业,高管里还有不少香港人,到圣诞时,便放了两天假。

    十二月二十三日傍晚,沈菲一下班便拎着东西去了男友那里,虞连翘一个人也懒得等车,一路缓缓走回了宿舍。

    在假前,她着实忙过一阵,连着几个周末都耗在公司里加班。圣诞过后,马上又该元旦,到时的情况肯定更不乐观。进了屋,还没踢到脚上的鞋,虞连翘便握拳决定今晚无论如何都是她彻底放松享乐的时刻。

    说是放松享乐,其实不过是把从夜市淘来那堆盗版影碟扒出来,捡上两三部,躺在沙发上醉生梦死地看上一晚。

    醉生梦死,虞连翘这么一想,心里已是没出息的满足与渴望。

    于是赶紧回房间脱了套装,换上家常穿的旧衬衫破仔裤。然后进厨房洗米煮饭。打开冰箱,里面只剩萝卜土豆和洋葱。她便把这三样拿出来,洗洗削了皮,切成小小的丁块。切洋葱时,她脸躲着,与案板离得远远,结果还是被熏出了一眼的泪。

    她弯腰在水龙头下,掬着水洗眼睛,顺便也洗了把脸。这个厨房小而整洁,锅里煮着素咖喱。生活在营营役役的间隙里,又向她现出安稳而踏实的那一面。

    在等饭菜煮熟的时间里,虞连翘接到了谢尚易的电话。

    她来深圳后,以往的朋友里保持联络的就只有他一人。蔡圆圆在刚开始的时候,还发过几条短信,但彼此隔得远,生活环境差异又大,渐渐也就无话了。虞连翘三番几次地检讨过自己,但无论怎么检讨反省都不管用。她就是没有心力去维持一段关系,即使是与自己母亲的关系。

    而她与谢尚易之所以能有联系,完全是他在一力坚持。

    好比现在,谢尚易在电话那边问,她在这边出神,可他还是锲而不舍地追问:“你听到没有?你来了这么久,好歹要出来走一走吧?坐车到广州,两个小时都不用。你要不来,那我来看你,总可以吧?”

    谢尚易在中山大学读机械工程,一个专业总共只有五个女生。可即使有五十个,五百个,他心里也只惦念一个,那就是接着他电话的这一个。

    知道他心事的人,总爱是打趣他:“小谢,吃不到嘴的肉才香呐。”

    谢尚易通常是不搭理,要理至多也是嗤之以鼻,“你懂什么!”

    其实,他自己也是不懂的。

    有时候,在虞连翘那里碰了壁,他便恨恨地想,这真是他妈的“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你不说话,

    第 7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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