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年华,遇见最好的你 作者: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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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年华,遇见最好的你(浮生共渡)
作者:沉埃
第1章
她坐在木桌后的高脚转椅上,低着头往一个纸册子上誊抄着什么。隔上几秒钟,抬头看一眼电脑屏幕。
临近农历年的冬日午后,阳光穿过收银台左侧的玻璃门照进来,直直地投射到她身上。亮光柔和地过渡入暗影,她那样安静地坐着,仿若一幅画,布格罗笔下恬美宁静的女子画像。
外套脱了搭在椅背,身上穿的是一件极为平常的黑色毛衣。但那螺纹的织线紧紧贴着她的身体,现出一段曼妙起伏的曲线。
谢尚易倚在单车后座上,看她,次觉得等人的时间不是那么无聊。他和同学约好在这个路口碰面。隔了两扇光亮的大玻璃,她正好在他视线的斜对角。看到她的那一刻,好像有一只大手抹去了镜面上的雾气,关于女性的意象在他心里陡然明晰起来。
谢尚易犹豫一阵,终于推门进去。
她只朝他露了一个欢迎光临式的微笑,便又埋头做自己的事。
他在店里转悠着,很遗憾,不到一分钟章炜就打电话来了,问他怎么不见人影。谢尚易应了声“就来”,郁闷地掐断通话。他要走了,可她还没抬头看过他一眼。于是,他从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走到她面前。
书是暗红的封面,握在她长满了冻疮的红肿手指间。直到这时,谢尚易才看到他拿的这一本书叫《八百万种死法》。
她微笑着说“你好”,在键盘上输入他的会员卡号。很显然,她对这一切还不熟练,收钱找钱很笨拙,但态度认真细致,生怕弄错。
“你是新来的?”谢尚易问。他很久没到这家书店来了,高三哪有看闲书的功夫。
“嗯,今天是第二天。”她用一个袋子将书裹好,又在外面套了一个袋子,这才交给他,“外头开始下雨了。这样就不怕弄湿。”她声音轻轻的。
谢尚易接过,在出门的刹那,他又向身后回望了一眼。很奇怪,这个午后,书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空荡荡的,她正站起来,高高的黑木书架环绕四壁,她就那么站在中间。遗世而独立。
自这天后,谢尚易得空便转去这家名叫“临江仙”的书店。有一阵子,书店起名时兴走古典路线,比如风入松,满庭芳,枫林晚。这一家店叫“临江仙”,免不了的附庸风雅,只是讲究起来倒也有“名至实归”的地方。因为它就坐落在霖江畔。
整个霖州市被这条霖江隔成了新旧两半,江的北面是老城区,江的南面则是近十年来市政府重点规划的建设区。霖州市的几所大学和重点中学,都陆陆续续迁了校址过来。
“临江仙”开在霖州市的文教中心。生意一直不错,但店堂不大。五十来平米,进门右侧是收银台,左侧放着两张红木圈背椅,据说是真的古董,百年前清末期的物件。中间的壁梁用了一块宽大的厚玻璃做隔断,请名家题了“临江仙”,装裱成匾额挂在上面。到了晚上,打开天顶和玻璃四周的照射灯,即便隔了老远也能望见这三个字,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这就是她工作的地方了。老板和老板娘一个星期会过来几趟,但店员就只有她和另一个女孩,两个人轮着上白班和夜班。
她对每个顾客都礼貌而耐心,但又保持着距离,不像另一个叫圆圆的女孩会热烈地与顾客聊天,也许是她初来乍到还不熟悉的缘故。在见到他时,她会点头微笑,抿着嘴,嘴角现出两个米粒似的酒窝。谢尚易在书的遮挡下看她。看起来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衣着朴素,身上没有任何配饰。
有时她在不经意间转望过来,不见得是在看他,但他的呼吸会停滞一下。谢尚易想那大概就是所谓“勾人的眼神”了。可要仔细描述起来,其实是疏远的,如狭窄的深渊一般,如晨曦的迷雾一般,那里面的内容既让他费解又令他动容。
她和那个圆圆相处得很好。双休日的白天是两个人一起看店的,她们俩把卖出的书补完架,就靠在一处叽叽咕咕地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也就是那时,她放松得显露出了她这个年纪女生该有的样子,她会惊讶,会佯装生气去掐对方,会捂住嘴不笑出声来。
他总觉得她的面前有一道多棱镜,每一个形象都真实,但每一个都与另一个迥异。她身上充满着矛盾。成熟、神秘却又羞涩、天真,介乎女人和女孩之间,让他捉摸不透。
谢尚易想过几个法子与她搭讪,她多是微笑,话却很少。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要怎么接近呢?真让人苦恼,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直到另一个午间,正好是她当班。谢尚易看到有人买了书要求开发票,当下就蹦出个“靠”字,自己竟没想到。等那人走后,他取下她刚刚摆上架的一套书。
放到台面上时,她有些惊讶,“你要买这套加缪?”
“哪里不对吗?”
“没有,没有!这套很好的,加缪的都收全了,译文也好,装帧又漂亮,可以买回去收藏的。”她说得倒像对它有些恋恋不舍似的。
精装的书,四册打完折一百六。付钱时,他说:“我能要发票吗?”
“当然可以。”她从抽屉里取出发票本,垫好复写纸。谢尚易看着她写。她的字迹很遒劲,笔锋有力,不太像女生的字,没有女子气,锋芒峥嵘,也不像她的人。
填了名目数字后,开票人那里,她只写了一个字——“虞”。
谢尚易说:“原来你姓虞!”
她笑问:“怎么了?”
“我听他们叫你小鱼,还以为是那个鱼……猫爱吃的那个鱼。”
她摇头轻轻一笑。
谢尚易趁机问:“那你叫什么?”
“连翘,虞连翘。”她在旁边的废报纸上写给他看。
谢尚易说:“这不是中药吗?治那感冒的。”
“你倒知道。”她一笑,转过脸,指了指路对面的江堤说,“其实也是花呢,开起来,和那个差不多。”
堤岸上长着一蓬蓬褐色枝条,严冬时节光秃秃地垂挂下来。但是来年开春时,它们是最先开出花来的。南方栽种迎春,北方则是连翘,相似的金黄色花朵大片大片地盛开在料峭的早春。
虞连翘就出生在春寒时节,正月十九。那时她父亲带着她母亲和刚出生三天的她从医院回家,一路上就见到风中摇曳的串串金,喜人的颜色喜人的姿态,就像她的出生带来的喜悦。开药铺的父亲嫌迎春俗气,就换了连翘作她的名字,她哥小名叫俊俊,她正好叫俏俏。
那时候多好。
诚然过去的并不都是好时光,事实上那不好的和极坏的太多了。只是她不去想它,慢慢地也就真想不起来了。连翘果子入药,性寒味苦,她父亲也是料不到后来的事情的。谁也没有本事能够预知后来。
第2章
腊月廿六的傍晚,虞连翘换完班,从书店出来。寒风迎面,她把围巾尽量往上拉,裹住脸,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她已经走得尽量快了,可还是来不及。时间已经快六点,虞连翘将手机握在掌心,举目四望。
就是这时,她看到谢尚易。应该算是熟人吧,这些天几乎每天都碰见他,每次都打招呼,偶尔也说话。虞连翘没时间多想,赶紧叫他:“嗨,你能不能载我一段?”
其实,这对谢尚易来说,并非凑巧。他早就跟着她,从她出来,就尾随身后了。他慢慢踩着车,隔了三五步的距离,看她顶风疾走。后来见她似乎很着急,他才一脚赶上来,正想问,她已经开口了。
“没问题,你去哪儿?”谢尚易说。
“去我家!我把东西落家里了。不然也不用赶。”她飞快地跳上后座,给他指路。
虞连翘的住处在霖州卫校的职工宿舍,那几乎是城南开发时建得最早的一批楼房。到了如今,房屋已经呈现破败之像。
他停车在楼角,听见她的脚步在楼道里咚咚咚地回响,没一会儿,便见她抱了半米长的一捆纸,从楼梯飞奔下来。
“喂,你小心……”谢尚易出声提醒。
虞连翘冲他扬了扬手,说:“我得走了,改天再谢你。”然后停也没停地跑远了。
谢尚易呆在原地,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她的“改天再谢”并非客套。第二天虞连翘就兑现了她的承诺。
腊月廿七是“临江仙”春节前最后一天营业。老板娘在电脑前算着只有她自己清楚的帐目,偶尔有顾客买书付款,也是由她出手处理了。蔡圆圆和虞连翘蹲在地上,清点整理书架底下柜子的存书。手正忙着,蔡圆圆凑到她耳边说:“他们在闹离婚,陈卉有没有和你说过?”
虞连翘一愣,过了一晌,才明白原来一个人的秘密是可以告诉给许多人的。
那时她来了才没几天,有个下午,老板娘陈卉来店里。虞连翘也不知为何,陈卉突然就对着她感慨起来:“没个三五年,还真看不清这人到底是怎样。”慢慢地,她就说开了婚姻的种种不如意。以前虞连翘还以为他们感情很好,没想到背后藏了那么多的怨言。陈卉在结束倾诉前,补了一句,“我也是想到了,就和你说了,你别说出去。”
这样的事情,其实无需她嘱咐,虞连翘压根就没想过要和谁说。真正让她感到迷惑的是,爱呢?她很想问陈卉,那你们还爱吗?或者说,爱还有用吗?
虞连翘在她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未见过坚不可摧的爱情。爱也好,情谊也好,都像沙筑的城堡,现实的一个浪冲打过来,它们就都垮了,塌了。正因为这样,她会才特别渴望有人能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蔡圆圆见半天她不吭声,手肘轻轻地捅过来,“哎,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你中午别叫外卖,天天吃拉面,你不烦,我看着都烦了。我爸待会儿送饭过来,有你一份。”虞连翘嘻嘻笑着向她道了谢。
不到中午,陈卉便收起账簿走了。走之前,给了她们一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年终奖金。一贯大大咧咧的蔡圆圆这次倒没问虞连翘,她信封里装了多少。两人的数额自然不同,虞连翘新来不到一月,连试用期都没过,但中国人总是讲究情面,所以陈卉也给了她一份。
快十二点时候,蔡圆圆父亲骑着电动车,送来两个保温桶。蔡圆圆跑到老爸面前接过东西,嘴里埋怨:“怎么这么晚,快饿死了!”
虞连翘远远望着,那一刻,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酸酸楚楚搅成一团,这中间也许还有一丝的嫉妒。
蔡圆圆分汤匙给她,“我妈包的馄饨那是一绝。虾仁豆腐陷,这可得费工夫,托你的福啦。不然我还吃不到!”
虞连翘笑了笑:“你妈妈真好,记得回去替我谢她。”
蔡圆圆一边吃一边说:“我妈倒真是挺好的,那时候我不想读书,要出来做事,她也随我。从来也没有强迫我。你呢?你来这里你妈他们没说什么?”
“我呀,”虞连翘说得一顿,“……哪里有人管我。”
下午店里只剩她们两人,顾客不多,乐得轻松。蔡圆圆把音响接到收音上听音乐调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虞连翘闲聊。
“喂,把你家小帅介绍给我好不好?”
虞连翘正在翻画册,“什么小帅?”
蔡圆圆说:“就那个呀,酷酷的,每次来了就只盯着你看,到现在,话都没和我说过一句。”
“哪个?我怎么不知道。”
蔡圆圆眼白一翻,“虞连翘,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要不稀罕,我可要下手喽。”
傍晚关门前,谢尚易果然来了,蔡圆圆也果真叫住他。叫住后,她又支支吾吾地找不出话,只好明知故问:“你找小虞?”
谢尚易被人戳破心事,腼腆地笑了笑。
“那你得等着了。”蔡圆圆朝里间屋角处努了努嘴,“她躲那边讲电话呢。”
谢尚易轻轻点头,说了句“谢谢”,便悄声地往里走去。接触虞连翘这么久,她从来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像清风一样。这次的电话,虽说是非礼勿听,可谢尚易哪里按奈得住自己的好奇心。他抓了本书佯装在看,其实耳朵早竖起来,就跟开了雷达似的,接收着从她那儿传出的全部讯息。
虞连翘握着手机,一直听着,沉默着,过了一会,才有她的声音。他听她说道:“妈,算了,不回来就不回来吧。用不着解释。……我难不难过?我难不难过又有什么要紧的。”
听起来很像是赌气,但说到最后,声音却有点哽咽。她把手机拿开,深呼吸两下,这才又说:“我挺好的。都还了,今年没人会再找上门了。你不用担心。你怎么样?身体好不好?”
谢尚易听不到那边的回答。
只听见片刻后,她又问:“那房子剩下还有一点钱,我留着也没用。要不要给你汇过去?”
“……”
“那好,再见,妈妈。”
通话结束了好长一会儿,仍不见她有动静。谢尚易转头去看,却见她手捏着电话,低着头蹲在那里。
谢尚易走到她跟前,也想蹲下来,她却忽然抬起头,“呵,是你呀。”她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是表情木木的,笑得有些牵强。
“你怎么了?”谢尚易问。
虞连翘摇摇头,站起来,反问他:“你晚上要干嘛?”
“我?噢,有同学找我打球……不过还没定。”谢尚易琢磨着她的意思。
“打什么球?篮球?”
“不是。台球。”谢尚易不明白她想干嘛。
她听了,眼睛一亮,问:“那我能去吗?”
谢尚易笑起来,“能,当然能!”
球馆在滨江路的西头。很大一个招牌,写着阳光休闲会所,一楼棋牌,二楼台球。
谢尚易熟门熟路地带她上了二楼。宽敞的大厅里摆着十几张球案,章炜他们已经在靠窗的一张大桌台上打开了。
谢尚易为虞连翘一一介绍自己的同学,他的朋友里,有男有女,男生对她好奇,女生对她防备。对这些,虞连翘丝毫不在意,她来这里,只想把心思抛到别的事情上,她心里难过,觉得孤单,不想一人独处着,硬捱下去。
招呼过后,虞连翘就问谢尚易:“那我们开一局吧?”她取下包,脱了外套搁在椅子上,把几支球杆轮流拿在手上掂了掂轻重。仔细挑了杆后,虞连翘走到开球的位置,一撇头道:“十六彩,我先开,怎样?”
谢尚易欣然应战。她挑杆的样子,支杆的架势,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他抱臂静观。
虞连翘开球全然不似女孩子柔弱的力道,球杆击出,轰地一声撞响,十五个色彩各异的球已四处散开,十一号落了袋。她微微扬起嘴角,拿着方块巧粉擦了擦杆头,踱着步找好了下一个目标球。是很直的一个球路,果断地出杆,球应声落袋,而母球几乎定在原位。
谢尚易看得心里非常诧异,她的球技娴熟,对力度、角度甚至回球位置都控制得很好,这样老练,而且气势强硬,与平日的她判若两人。
虞连翘打得很认真,靠眼睛瞄不真切的球,就用杆仔细地测量,一个反弹球,打得不偏不倚,谢尚易不由地拍掌赞了一声。直到一个中仓球,打得略略偏了一点,扣到库边没进。虞连翘满心遗憾地摇头说:“哎呀,果然还是最怵中仓。”
他们连打了三局,谢尚易只胜了一局,正在进行中的第四局眼看着又要落败。
桌台上,虞连翘只剩下最后一个目标——黑八。白球离黑八很远,她手握着杆,瞄准击球的神情非常专注,但那姿态却是妩媚多于潇洒。上身压低俯趴着,腰凹臀翘,蛊惑人心的线条。球桌边的人看着,不由地眯了眼,而她刹那间出了杆,黑八稳稳地落入袋中。
“赢了!”虞连翘打个响指,抬起身冲他笑道。因这嫣然的笑脸,谢尚易在一众人前大输了一场,却没有一点输了的挫败感。
“你跟谁学的?这么厉害。”他从自动贩售机上买了饮料,拉开拉环递给她。
虞连翘背靠着台案,此刻窗外天色已经全黑,玻璃上映着满屋的灯光和人影。她喝着可乐,缓缓答道:“很小的时候,那会儿我人也就比球台高了那么一点点。我一个哥哥常去玩,我就跟着,他被我缠得烦了,就只好教我。”
正说着,后面突然一只手伸来,按在她肩上,虞连翘一惊,险些呛起来。
伸手的是一个陌生的小个子男人,嬉皮笑脸地对虞连翘说:“妹妹,过来和我们打几局?”桌球馆这样的地方,从来不缺这一类人。虞连翘避不开,谢尚易又护卫心切,一来二去,自然闹了起来。两边人都围拢来,这样一来连保安也惊动。和保安一起来的,还有球馆的老板。
“行了,都收手!”球馆老板是个近三十岁的胖子,话说出来颇有几分威慑。
小个子男人从谢尚易手底直起身,叫了一声“光哥。”
陈光冷哼一声:“怎么又是你!”
“光哥,这不能怪我,是他先动手的。我们几个不过是看这女的球打得不错,想叫她一起玩两场,哪知道这毛头吃了枪药……”
陈光顺着他的指头,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虞连翘。他闷声不吭地把手上的烟叼进嘴里,又拈出来,上上下下看了她好几遍,才确定了自己没记错。他笑道:“这不是阿辰的妹子嘛!长大了,都快认不出了。”
虞连翘全当没听见一样,只管自己拿外套穿上了。
陈光走到她身旁感叹道:“听人说阿辰现在混得挺好!现在回来也不难了,就不知道他想不想回来。”
虞连翘对他说的话一句也不搭,只是语气生硬地问:“多少钱?打了一个半小时。”
陈光说得亲热,“阿辰的妹子就是我妹子,哪能收钱!”
虞连翘却气极了,瞪着他怒道:“谁是你妹!我亲哥就一个,早死了!这钱你要不收也拉倒。反正你们这种人……”她拿了包,冲谢尚易说:“我们走。”便一道影似地从他们面前掠过,跑下了楼。谢尚易看看身后尤不在状态的朋友,撂了句“我先走了”,便也追了出去。
她低着头往前走,脚步迈得又大又急,谢尚易赶了上去,拉住她。
虞连翘忽然“啊呀”地叫了一声,跳上他车后座,拍着额头道:“玩得都忘了。你快送我去趟澄阳路!”
于是,谢尚易骑车带着她,穿过了深冬夜晚灌满冷风的街道。霖州城最喧腾热闹的新街口从他们身后过去。
虞连翘看着华灯张致的闹市。酒吧,餐馆,ktv,足浴城,各色霓虹灯在漆黑的夜幕里一闪一烁地变幻着。她抑制不住地想起从前,想起他。那个人,也有着青葱般的鬓角,帅气的侧脸。极其清晰的影像在她心里浮现。像一场梦,可是她有些分不清,现在和从前究竟哪一个才是梦境?
第3章
“到了!”虞连翘不待车停稳,便跳了下来。说了句“谢谢”,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正要推门进去时,谢尚易在后面闷闷地开口:“我等你吧。”
“不用了,我指不定要到什么时候的。”虞连翘一手搭在推拉滑门上,一手朝他摆了摆,“再见!呵,大概要到明年见了。那就新年快乐!”
她说得那样轻快。谢尚易叹了口气。这一天中,他曾见过她几次的情绪波动,那一点委屈,一点怨尤,冷漠和勃然的愤怒,全都真实地出现过,可一个转瞬间又全都被她抹去了。这样好的控制力,他不能不佩服,但更多的感受却是不可捉摸。
就像这刻,她头也不回地进去了,直直地穿过堂厅,一闪影消失在靠里的一个隔间后。她来这里干嘛?谢尚易仰头望,这间澄阳路33号的门楣上挂着一个木匾额,金漆刷着三个字“玉泉轩”,透过暗蓝色的玻璃门往里看,才明白这是一间书画工作室,有一个立架牌子靠在墙角,上面印着招收学生教授书法的广告。
一时间倒让他想起她的字来。只是这会儿,外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日光灯照着四张平摆的长桌台,墙角边叠着两堆塑料圆凳。她待在里面干什么?
谢尚易左右观察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动静。大冷的天,站在空无一人的街边,低头只见自己呼吸间带出的缕缕白气。他想起自己这些天耗在她身上的心思,好似攒了一生的热情全捧了出来,结果却是这样地被冷落。
跺了跺脚,正要离去,虞连翘却又出现。隐隐两个身影从玻璃门后越走越近,一个中年男人送她出来。到门口时,虞连翘转身向他道别,那男人眼朝谢尚易看过来,又轻声地和她说了句什么,只见她摇了摇头。
“你怎么还在这儿?”虞连翘话刚出口,就听谢尚易也问:“这人是谁?”
“你说林叔?这解释起来还不太容易。我跟他的爸爸学过毛笔字,他现在呢是我的房东。可他不收我房租,我只好来这里帮点忙。”
谢尚易听得一头雾水:“你在这儿帮什么忙?教学生?”
“算是吧。来学的很多都是小孩子,五、六岁的都有,我帮忙看着点,每个人都要用字模,我就负责给他们写,喏,昨天就是把字模忘在家里了。今天开始放假,我都过糊涂了,害你陪我白跑一趟。”
谢尚易又问:“平时你说没空,就都在这儿忙活?”
“嗯。”虞连翘笑道:“刚刚还写了一幅春联,放从前,还可以拿出来卖字,现在会写也没地方卖。”
谢尚易说:“谁说不能卖?我一个伯伯的字,说是文化部给定的价3000一平尺,就跟卖房子似的。”
虞连翘说:“人家那是成名人物,哪能一样!我要是读美院,说不定哪天我的字卖得比他还贵,现在就算了,别想了。”
谢尚易对她的论调,大不以为然,“能卖钱有什么好,真正的艺术不都是玩出来的。”说完,又问:“你当初怎么不去考美院?”
“美院的学费多贵!你不知道!”虞连翘冷笑一声,“不过,对你们这些人,当然就不算什么了。”
谢尚易知道她家境不好,但仍被她这一笑给激到了。他现在是感觉到了,虞连翘这人其实并不好相处,看似温和,离得近了,一身的刺就全现出来了。“你们这些人”,他是什么人,她会了解?
虞连翘觑了觑他的脸色,知道自己可能话说过火了,于是讪讪地问:“我惹你不高兴啦?”
谢尚易无奈地笑笑:“你是不是一直这样?”
虞连翘不解:“我怎样?”
“对人又戒备,又深存偏见。”
虞连翘听了一愣,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无言以对。现在的自己竟是这样?也许真是的。这四五年里,变故频生,她几乎没有时间,停下来去想一想自己。
两人都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冬天的夜晚,地面因为前些天的雨水还有些湿漉漉的。黄澄澄的路灯灯光,映照着坑洼里的积水,还有两枚拖得长长的人影,偶有行人经过身旁,也是匆匆忙忙。
急景凋年。虞连翘看得心惊,近来好几次都是这样。一闪念,心头就空空的,那将人吞噬殆尽的荒凉感在年关将近的气氛里出没得特别频繁。
虞连翘向谢尚易道:“你饿不饿?我请你吃饭!谢谢你这两天做我司机,载我赶来赶去。”
她带他去的店,就在附近。因为声名在外,即使年下,小小店堂也坐满了人。他们俩只好爬到小阁楼上去。
“你也知道这里?”谢尚易坐下后问。
虞连翘笑道:“我也是复兴中学的,我们是校友。”
谢尚易张嘴不敢置信,“不会吧!我怎么从来没见到你?”
虞连翘说:“你高三对吧?我前年毕业的,比你高两届。”
“你比我高两届?怎么可能!”谢尚易不信。
虞连翘说:“怎么不可能,我读大二了。”
“真的?你在哪?读什么专业?”
“汉语言文学,”虞连翘笑道,“也就是中文啦,在霖大。”说到学校,她声音低了下来。霖州大学不是多好的学校,原先是一个经贸类的学院,前几年市里顺应教育部搞综合性大学,就将几所院校合并成了霖州大学。
说话间,食物送来了,谢尚易要的牛肉面和虞连翘的鱼丸羹,另有一碟羊肉串。
谢尚易问服务生:“弄错了吧?我们没点肉串。”
“没弄错,是老板让送来的。”服务生说完,端着餐盘到另一桌去了。
谢尚易看着虞连翘,摇头感叹:“女生长得美,真是有好处,随随便便吃个饭都是特别待遇。”
虞连翘笑着解释:“你看到这店的招牌了没?它是清真的,霖州回民少,我又是老熟客,他不照顾我,照顾谁。”
“我还有多少惊要吃啊!你先告诉我。”谢尚易说。
这顿饭吃得挺轻松,他问了她许多民族传统上的事,两个人又聊了许多学校里的趣事。之前小小风波掀起的抑郁和纷乱,被一顿美味愉快的晚餐终结了。
原本这一天就将这样过去了。不曾想,最后还生出了一桩事来。
虞连翘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她不时想起,却始终没有准备好要见的人。
从阁层下来的木楼梯很窄,她在上,他在下,真正是狭路相逢。
自迈下级楼梯,虞连翘就看见他了,想来他也是。
这样一步步地迎面逼近彼此,好似往日的爱与怨纷纷拔出了剑,决战在即。虞连翘心里一片慌乱,她以为自己会撒腿跑掉,她以为自己要哭了,喉间发涩快要尖叫出来。
然而她都没有。近至咫尺时,虞连翘站定,只对面前的年轻男人说了一声:“你好,李想。”
虞连翘曾幻想过许多遍,许多种他们重逢的情景。
如果再见到他,她要怎样?要为自己辩白吗?向他解释?或者质问他——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要冤枉我?也许一言不发,从此陌路。
有一天,他会明白她的委屈吗?会体谅到她的无奈吗?她想过很多。
若他日与你重逢,我该如何向你问候?以沉默,以眼泪。
百结柔肠,怨尤无端。她能说些什么?
可现在真的见到了,她却只对他说了一句最最平淡的话,就像问候一个最最陌生的人。
脸上是不是还有一丝微笑?虞连翘自己也不知道,她非常木然地侧过身体,准备与他擦肩而过。
谢尚易走在她前面,听到她与人打招呼,便转过身来。虞连翘以为就这样过去了,可没想到自己刚踏出一脚,就被李想拽住了手臂。谢尚易见她脚上一晃,整个人往后仰,连忙也伸手去扶她。
就这样,狭窄的楼梯上,李想与谢尚易各拉着她一边的手臂。
“真的是你!” 李想没料到自己一回来,就遇见了虞连翘。他死死地望住她,语气不轻亦不重:“虞连翘,你不介绍一下吗?”
“让我走。”虞连翘试图从他手中挣脱,却被他捏得更紧,她又说:“让我走,好不好?”
李想轻笑着,他分不清是在与她较劲,还是与自己较劲。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又有人跑上了楼梯。是一个女孩,显然是冲着李想来的。在见到虞连翘时怔了一下,笑着说:“连翘?真巧!”
虞连翘也笑,说:“金菁,好久不见。”
这一刻的气氛比之前更为糟糕,虞连翘能感觉到李想的手松了一下。她转头看着他,低声说:“让我走吧,李想,求你了。”
李想终于松开了手。这场古怪的相遇与对峙终于结束。那叫金菁的女孩并没有出言留她。
乍从温暖的热气蒸腾的店里出来,冷得人牙关打颤。虞连翘跟在谢尚易身后,说:“累了,快些回去吧。”
“你上来,我带你,”谢尚易话一折,“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事。”
“我的事?我的什么事呢?”虞连翘问他,而后喃喃道,“有时候我觉得,人越长大,认识另一个人就越累。他想了解你,你也想了解他,可是怎么了解呢?跟别人说自己?有些你不想说,有些你不好意思说,有些又不值得说。要是能像照x光片那样就好了,刺啦一下,彼此看个清楚。”
“你真是悲观。”过了一会,谢尚易又迟疑地开口道,“刚才那人是你以前的男朋友?我没猜错,对吧?”
“嗯,你没猜错。”虞连翘说。
这个晚上,他知道了,虞连翘曾谈过一次恋爱,从高二的秋天到大一的夏天。她说,开始时,他救了她,后来,后来的事,她没说。他只知道,他们分手了。
感情已经过去,就没必要再去纠结。谢尚易说服自己,谁会没有一点过去呢?
十八岁的少年志得意满,总是认为,凡是自己想要的,必定是会得到的。重要的是,找到自己想要的。
曾经的李想,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是后来,他再没有这样的自信。
寒夜里,他狠狠地踩着油门,将一辆银色捷豹开得飞快。正要过越江大桥时,红灯亮起。他刹住车,心里莫名地恼火起来。
“谁又惹你了?”金菁暗暗探头看他的脸色,“想什么呢?一晚上都不说话。”
“没什么。”李想淡淡地回道。这个红灯还要等上很久,他降下车窗,头伸出窗外呼吸那冰冷的空气。
前方是一柱又一柱的路灯,高高耸立,延伸到远处的远处,那光亮在暗夜里显得极其辉煌。而桥下是平静无波的江水,看不出是清是浊,只是茫茫的一片。
李想问过自己为什么是她呢?——因为她漂亮?还是因为她漂亮却落魄?
这一刻,他觉得根本没有为什么。只是注定了。
那样一个巧合,就发生在这座桥上。
第4章
十七岁那年的8月29日,李想在空中过了近二十个小时,终于从德国法兰克福飞抵北京,然后转回了霖州。
夏天里,他父亲李剑华接了投资商的邀请,去德国考察,一并谈谈增设工厂的事情。借着假期无事,李想跟着他次出了国,游历了大半个欧洲。只是暑假接近尾声,李剑华的事却仍旧没个完结。李想只好拿着机票和护照一个人先行回国。
长途飞行让他觉得疲倦,但疲倦中又隐隐有些欢欣,大概是一种独闯天涯的快意,连同这一整趟的欧洲行,在他心里激荡起一种经受了历练的富足感。
下了飞机,他背起苔藓绿的杰克狼爪登山包,轻轻松松越过了等候行李的人群。一出机场,热浪立时袭来,幸运的是等计程车的人并不多。
路面宽阔车流又少,的士走得很快。李想坐在后座,摊开胳膊伸长了腿。夏日上午十点的阳光强烈刺眼,他又从包里翻出了墨镜戴上。环城的高速路哪有什么风景可看,没多久他就闭上眼休息了。
车进入市区,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走走停停。又一个红灯,李想抬手揉着太阳穴。即使年轻,坐这么长时间的飞机也免不了头痛眼胀。
忽然间,座前的司机拔高音调叫起来:“那女的要干嘛?看!不会是要跳江吧?”声音里是万分的惊诧。
李想睁开眼。原来车已经到了越江大桥前。
他顺着司机的手指,透过窗户,看见了一个瘦削的身影。长发披散,短t恤,短裙,球鞋,脚步虚浮踉跄。但是前进的方向很明确,一直往桥的边沿走去,慢慢地一只脚抬起,很清楚的,她是要爬上栏杆,她是要跳下江去。
据说,每年总有那么一二十个人试图从这座桥上跳江自杀。李想在本地的新闻报道里时有耳闻。但现场亲见,这是次。极热的天,这当口桥上竟没有别的行人,只有她。也没有人下车,难道没人看见吗?
这车上司机还在那里啧啧叹奇,李想已经推开车门。跨出半步后,他猛然一凛。这个人他认识!他撒腿飞奔过去。
那女孩已经双手撑在栏杆上,一只脚踩着石面的雕刻,另一只脚正要往栏杆上蹬。李想在奔至的瞬间迅即将她按住。
被制住行动的人反射性地叫喊,但喊声嘶哑,她死命地挣扎,但力气微弱。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虞连翘。
李想将虞连翘箍到自己的双臂间,拖着她回到车里。司机看着他们直愣神,李想冲他嚷道:“快走啊!还停着干嘛!”
剩下的路程里,虞连翘犹如砧板上的鱼,在待死前做着徒劳无望的反抗。李想只能死死地压着她。后来,她终于不再动弹,她累了,长长地喘着气。
李想背着包,扛着她,下了车,上电梯,出电梯,进了家门。
那日正好是星期天,他的爷爷、奶奶,还有保姆全去教堂礼拜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把虞连翘放到沙发上,随即进洗手间拧了一条湿毛巾。出来时,看见她蜷着身体,缩在沙发的一角,李想走近,才发现她在簌簌地发抖。被捡回家的流浪猫也就是这个样子,竖着毛,身体细细、细细地颤抖。
李想蹲在她面前,轻声地叫她:“虞连翘?”她没应。
“虞连翘,你怎么了?”她还是没有反应。眼睛像失焦了一样,看他,但穿透他,看不到他。
她看起来很不好。不,是非常糟糕。左额角肿起了一个小包,肿块下还有一片擦伤,有丝丝的血渍。嘴唇一圈唇膏染开了,看起来污污烂烂的。
李想拿着湿毛巾要替她擦一擦,刚一碰到,虞连翘猛地叫起来。哑然不变的叫声“啊……”,听着凄厉极了。但除了凄厉,没有透露任何更多的信息。
李想有些着急,想让她不要叫了,但他的呼唤,他说的话一点也不起作用。她听不见。李想无奈地伸手捂她的嘴,哪知道,手一到她唇边,就被她咬住了。
她咬得极狠极狠,好像要拼尽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
“靠,有没有良心啊!”李想吸着气,想把手从她嘴里拽回来,却拽不开。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那愚蠢的东郭先生,面前的虞连翘不仅是狼,还是一条犯了神经病的,发疯的狼。
李想用另一只手去掰她的下巴,好不容易把自己的手从她的牙下救了出来。惨不忍睹的齿印,两颗犬齿咬合处已经渗出了血星。
这下他有些来气了,一边摁住虞连翘,一边发了狠地去擦她的脸。从还肿着的额角开始,鼻子,嘴唇,她怎么那么脏。
他擦的时候,她还是会叫,不过这叫声已经和刚才的不同,是一种疼痛的呻吟。不一会儿李想就明白过来,那些擦不去的青青紫紫不是污渍,是伤。
她穿着短t恤,短裙,李想从一开始就看见了,后来一直避开没看,是不知哪里来的怪念头——想着不要乘人之危。
此刻,他定睛再看,就发现大大的不对劲了。她的手腕红肿,是被什么东西勒出来的。她的脖子上也有掐痕,白t恤的小翻领领口是被扯裂开的,纽扣早崩不见了。
再往下看,李想更是呆住,她连内衣都没穿!怪不得她一直拿手护在胸前。李想拉起她的手,这一动,就现出了十六岁少女乳‘房的样子,白衣衫下,绰绰约约。
李想屏住呼吸,他知道自己猜到了什么。
虞连翘的腿仍旧蜷着,裙子很短,光洁白皙的皮肤映到他的眼里。
那丝异样的紧张又在心底蔓延开来。
恍惚间,他看见她贴着沙发靠背的左腿内测沾着些污点。又仔细看了两眼,李想拿起毛巾去擦。一个浅褐色的斑点被他拭去,但很快他看到了另外一些,颜色不尽相同。赭红,像陈旧的血迹。极不明显的奶黄,像隔夜的米汤。手拂上去,沙沙的,是什么汁液干了黏在皮肤上。他碰她,她便动一下。于是他的手得以往上。他又触到了一点,还是湿的,滑的。
李想抽开手。无需放到鼻下去闻,他已然知道那是什么。
那种气味,那种东西是所有成年男子都不会陌生的。
他猜对了。可是这猜测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时,李想心里的震惊更加强烈。
虞连翘闭着眼,脸上神情一片死寂。
李想一时手足无措,总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这样静默了一会儿,他从扔在边上的包里扯出一件衬衣盖在了虞连翘身上。伸手拂开她覆着脸的乱发,一点点地将它们拢到耳后。他没有安慰人的经验,只能像抚摸以前养过的那只老猫一般,缓缓地抚着她的额头和发顶。
他看见虞连翘的眼泪,汩汩地从眼角泌出,顺着脸颊滑落。他用手指把它们抹去,嘴里不停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
当李想的脸终于在她眼前现出,从泪水的囫囵中现出时,虞连翘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抓住他的手,像在深海颠荡中终于抓到了一段浮木一般。
人们不是都说哭出来就好了吗?李想就对着她轻轻地说:“哭出来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虞连翘停了哭泣,哑着嗓子问:“几点了?”
李想说:“快十二点了。没事,他们要到四点多才会回来。”
虞连翘抬起身说:“我想打个电话。”她手揉了揉眼睛,“你能给我倒杯水吗?”
他看着她喝光玻璃杯里的水,清了清嗓子,拿起电话,拨号。等了一会儿,那边有人接起,虞连翘说:“卢阿姨,我是俏俏,你可以和我奶奶说一声吗?……昨天刚好有同学生日,玩得太晚了,就住她家了……对,我马上就回来的。麻烦你过去告诉她一声,我怕她会担心……好,谢谢你。”
放下电话,虞连翘与李想四目相接,两人都怔怔的。
最后是李想先开口:“你最好在这儿冲个澡,换身衣服再走。”
虞连翘点点头,茫然地望着他。
李想站起身,领她到浴室,找了一条新浴巾搭在架子上。“你是要穿我的衣服还是……”,看一眼她的身形,自己的衣服给她穿肯定不合适,忽然想起自己家楼下就是商场。于是说:“你等着,我下去给你买,就在楼下。不过,你得保证,你会好好地待着。不会做什么傻事。”
李想看着她的眼睛,与她确认:“你能保证吗?”
虞连翘点头。
“那好。我很快就回来。”李想退出卫生间,听见她锁上了门,突然想到什么,脚步停顿了一下,却又作罢。
第5章
李想几乎是用最快地速度跑回来的,但浴室的门仍旧紧闭着。
他面对着那扇门,身体靠在墙上,经济舱座椅的那点小空间睡得他浑身酸痛。他父亲李剑华信奉“穷养男、富养女”,对他一向狠心。而他自己是少年人意气,只会梗着劲,从不主动示弱。
这会儿他困倦地揉着额角,水流的声音哗啦哗啦地泄出来,就像女人停止不了的哭泣。
他想起虞连翘撕心裂肺的哀号。
磨砂玻璃的那面有她隐隐约约的人影。
李想长吁了口气,伸手扣了扣门。她没应声,等了好一会儿,依然没有回应。
李想看表,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不知道她会怎样?这样一想,心里便有些着急起来,他一面敲着门,一面叫她:“虞连翘?虞——”
门在一刹间拉开了。虞连翘手护在胸前,紧紧拽着裹住身体的浴巾,嘴中无助地嗫嚅:“就是洗不干净,怎么都洗不干净……”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在视线相触时,李想看到她凛然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盯着地面。
“没有的事,你别多想了。”李想把搁在脚边的购物袋递给她,“衣服,还有……你自己看着办,不合适可以拿去换。”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也低了下来,在感觉到自己脸上耳后燥热起来时,他匆匆走开了。
虞连翘打开纸袋,最上面的是一套藏青色的t恤和网球裙。160的尺码,给她应该正合适。衣服下面另有几个独立的袋子。装的都是内衣,款式相同,尺码不一,虞连翘拿在手上,呆了一呆,忽然明白过来,他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用浴巾擦了头发,拆开包装换上新衣,把脱在角落的那些被扯破了的脏衣服装进空的内衣袋子里。
走出浴室时,一眼就看见李想正支着脸靠在窗台上。虞连翘走到他身后,低声说:“我好了。外面哪里可以扔垃圾?”
李想转过身,问:“要走了?”
“嗯。”她低着头应道。
“我和你一起出去吧。”李想拉上窗帘,径直往门口去,走到一半转进浴室。他提着先前那个购物袋出来,递给她,说:“小票在里面,你可以拿去换。不要的话,可以扔掉。我留着又没用。”
他说的时候,态度很冷淡。虞连翘闻言,踌躇一下,便接了过来。
电梯从十七层降下,李想带着她走出大楼。虞连翘这才发觉他家就在崇光百货楼上。
百货大楼前总是停着许多等客的空车,李想拉开一辆计程车的后座,让虞连翘进去,他自己也跟了上来。
“你住哪里?”李想问她。
“青磐街。”虞连翘说。
李想有些诧异,这个地方是霖州有名的古街。历史久远,因而也异常破烂。他以为只有那些不愿搬也搬不动的老人才会继续住在那种地方。
也是,在这之前他对虞连翘一点也不了解。
其实他对虞连翘来说,何尝不是一样。
身旁的这个男生,看着这样冷漠,可是伸手拉住自己的却正是他。
虞连翘认识李想,但认识的时间不算长,还不足一年。他们是同班同学,可即使如此,她与他的接触也不多。除开她自身的原因,她总觉得李想身上有一种很硬冷的气质,让人无法小觑,也让人无法亲近。
课间时,他似乎从不与那些男生一起呼朋唤友地挤在走廊上玩闹。不过值日时,他却会帮女生打水、倒垃圾。他似乎也不热衷足球、篮球这些男生一般都很喜欢的运动,但很多次,虞连翘看见他在晚自习后,出校门一直沿着滨江路跑,那速度和她骑车的速度不相上下。
他的成绩不差但也不是特别好。高一的科目很多,李想偏科非常严重,历史、政治这种普通人靠背记基本都会考得不错的科目,他只是勉强及格。然而他的数学和英语是非常好的,英语老师很喜欢他的发音,常会点名让他读课文。在所有科目里,他学得最好的却是地理。虞连翘觉得地图上几乎没有哪个地方是他不熟悉的。
在虞连翘的印象里,李想似乎要比同年级的男生显得更为成熟与沉稳,但也更为孤僻。他对学习并不很上心,在班上总有些特立独行,或者也可说格格不入。虞连翘想,大概这一切都与他是转学生相关吧。
李想是在他们高一学期行将过半时,才转学过来的。
虞连翘记得,那时天气已快入冬了。一个早自习上,班主任领着一个高个男生走进教室,介绍说是从北京来的新同学。她还记得,那天他穿的衣服上印有一匹豹子,连鞋子上也是豹子矫健的身形。在他做极其简短的自我介绍时,虞连翘嘴里轻轻念了一声“pua”,因为刚刚在读的新概念英语三里篇课文就是pua at rge。那会儿她还不知道这是一个知名的运动品牌,只觉得这男生穿得挺好看的。
班上的座位是很整齐的四组排列,每组两张独立的桌子并成一排。班主任给了他一张桌子,李想便搬着这张桌子到了教室底部正中央的位置。那一列,只有他一个人。从一开始,他就把自己孤立了起来。
李想不主动找人说话,但总是会有人热心地去结交新来者。所以同学们对他的情况慢慢地知道得也多了起来。他本该念高二的,但在北京时旷了大半学期的课,在转到霖州后,他的父母就保守地让他选择在高一重读。所以,高一七班的李想要比班上多数人都大一岁。
起初大家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学,他也不说为什么会旷了那么多课。别人问他,他只说父母生意太忙,让他回老家跟着祖父母好有照应。
可是有一天一个玩笑闹开了他隐去的谜团。
在高一七班,饮水机是放在教室后墙黑板边上的。课间时,那周围便充斥着速溶咖啡、牛奶麦片以及各色茶食混杂在一起的酸焦甜腻。
有一次,虞连翘正巧捧着杯子在那儿等着续水。
她没那么多选择,除了白开水,偶尔会冲一些绞股蓝。家里放了一大袋,还是她姑姑买给奶奶的,说是有抗癌降压的效果。虞连翘看一眼杯中那被水浸泡过的叶子,暗沉糜败,心里一点也不信喝了它会管什么用。她爸爸还不是死了。奶奶也仍旧是那副样子,没有更坏但也不会好了。身体就像一具年久失修的机器,总会在某天说报废就报废。
这么想时,虞连翘忍不住叹了口气,她自觉有些悲观,但无可否认生命的真相就是这样。热水缓缓注入杯中,突然一个坐在后排的男生撞了过来,水在她手上晃出了一大片,手背和袖口也被溅上了,所幸那水并不太烫。那男生连说了两声对不起,虞连翘笑笑说没事。
不一会,她又听见那男生在身后嚷嚷:“喂,李想,你头上怎么都是粉笔灰啊!”
李想说:“不是。”
那男生手伸过去,“就是啊——咦?”
“说了不是。”李想声音里有一丝不耐烦的愠怒。
“真擦不掉哎。是什么东西?白头发?还真是白头发!怎么长这么怪!”那男生凑近一点看,还拍了拍旁边的一个人,手指着说:“就这顶上一块,没见过这么怪吧。”
不知是谁,哈哈笑着说:“这不白头翁嘛!”
虞连翘忍不住也转头看去。那个懒散地趴在桌上的男生,在他的头顶近前额处有一个灰白色的圆圈,一块钱硬币般的大小。少白头很常见,但像他这样全黑的发间杂了这样一圈白,确实引人注目。
虞连翘端着水杯往回走。走到他身边时,只见坐在李想前排的女生用笔戳了戳他的手臂。那是他们的女班长金菁。
李想抬起头。
金菁问:“你头上怎么回事呀?”
“摔的,摔了个窟窿。好了后,那疤上长出来的头发就是这样了。有意思吧!”李想嘴角噙着笑。虞连翘走过去了,才又听到他说,“要不是怕我摔残了,也不会把我从北京转到这儿来。”
暗嘲的口吻,虞连翘又回了一次头看他。这次是正面,棱角分明的脸,不自觉地透出一股冷意。但他对女生倒是不冷嘛,虞连翘心想,至少和金菁有说有笑的。
这只是乏味的高中生活里的一段小插曲,唯一变化的是,李想多了个绰号叫“白头翁”。渐渐地,大家也都知晓了他是因为滑雪摔破了脑袋、胳膊和腿,躺了大半年的医院,这才转学来到了这个沿海小城。
白头翁,虞连翘从未这样叫过他,事实上她从未叫过他,以任何形式。但却是这样一个她从未当面叫过名字的人,把她从最坏的境遇里拖了出来。
车里计费的码表嘀地响一声,他们俩分据着座椅的两端,都没有说话,因为谁也不知道能聊什么。
在长长的沉默里,虞连翘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近在身旁的李想。他有着俊朗的脸廓,眉毛浓黑,她看了一阵,心里有些庆幸这时的他正阖着眼睛假寐。
车快进青磐街路口时,虞连翘出声让司机停下。李想睁开眼,虞连翘说:“车往里就不好走了,我就在这儿下吧。”
她打开车门跨了出去。
李想在她身后忽然开口:“你不会再去了吧?”
虞连翘顿了脚步,转头看着他。
“啤酒。我看到那件裙子上印着‘燕京啤酒’。”李想也望着她,只见她摇了摇头,动作很小但很坚决。
他当然会注意到。虞连翘没有感到那种被看穿的羞恼,可能是他那不带评判意味的态度,也可能是她的情绪已经负载得过于饱和。
她张了张嘴,想说“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但立马又觉得毫无必要。
她往前走。活下来了,那么所有的忧虑都需要她继续去忧虑。
李想倚在街口那户人家的檐廊下。白花花的光线下,她的背影短短的一点跟在她脚边。
青磐街,宽不过两米。街道两旁是连排的老房子,砖砌的墙,木头做的门窗,时间早已改变了它们的本来面目。
虞连翘在离他十几米远的一间房前停下。她拍了拍门板,没叫喊,只是耐心地等着。
他知道她的嗓音是哑的,不知道她家里人会不会看出什么来,不知道她家里都有什么人。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妇人,很老了,背是弯的,嚅着嘴不知说什么。应该是她的奶奶,他记得她打的电话。很快,她们就进去了,门又被关上。
李想从屋檐底下走出来,8月29日,他算着日子,再过两天是开学报道,再过四天,高二就开始了。转念又想,虞连翘过得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难以想象。
李想走得烦躁起来,八月底的太阳仍旧是那么灼人,他能感觉到那股子热气,绵绵不断地从脚底下蒸上来。回去睡觉吧。太累了,最好能一觉睡到死。
第6章
当高一七班升为高二七班时,教室里有四分之一的面孔变换了。李想选的是理科,所以仍旧在这个班上。
开学那天,他到得很晚,几乎是最后一个到的,一路狂奔上楼梯,却在进教室时,放慢了脚步。
班主任已经站在台上开始讲话,李想仍旧保持着速度,缓慢地走着。每迈一步,他的眼睛便顺着课桌的横排自左而右地扫视。
没有她。一直走到教室末尾,走到了他的座位上,李想也没看见虞连翘。
她分去文科班了吧。
后来班主任开始点名,李想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听去,没有她,当然也没有她喊到的声音。李想有一刻发愣,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除了那天——她嘶哑的喊叫,他似乎从未和她说过话。在那天之前,他们没有过交集。
当然,他对虞连翘是有印象的。因为她几乎是班上迟到次数最多的,好多次都是踩着铃声进的教室,每到放学,她又几乎是个走掉的。李想以前就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女生总是这样来去匆匆。她赶什么呢?
课本源源不断地从前面传下来,垒成了厚厚的一摞。李想随手打开一本盖到脸上,新书的那种油墨味道依稀可闻。他想起清晨的那个梦。铃声响过,虞连翘又一次迟到了。她站在教室门口,气喘吁吁,苍白的脸上有急速奔跑后泛起的红晕,但她的目光穿过黑压压的头颅投向他。她是在看他,他确定。
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了,他梦见她。
这些梦做到最后总在他心里留下一丝罪恶感,一丝空虚感。但他还是会期待再梦见她。这种期待潜伏得再深,他也能觉察出来。像柳絮拂过皮肤,像一只小手轻轻挠他的心,起初是很细微的,然后渐渐扩散开来。压抑不住的。
九月三日,开始正式上课。
每到课间休息时间,李想便沿着高二年级的走廊走上一圈。他们这年级总共只有两个文科班,八班就在对面,一班则在走廊的另一头。他戴上眼镜,极有耐心地透过一扇扇窗户寻找着那一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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