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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的前一日,京城又飘飘扬扬下了一场大雪。</p>
白成欢披着厚厚的斗篷,漫步在被皑皑白雪覆盖的重重宫阙中,觉得熟悉而陌生。</p>
这条路,还是去御花园看红梅的那条路,但是物是人非,从前那个热热闹闹的宫廷,已经空无一人。</p>
道旁有宫人在清扫积雪,见她走过,都纷纷跪下行礼,白成欢挥手让摇蕙走在前面一一阻住了。</p>
“让他们不必行大礼。”</p>
摇蕙连忙应声去了,那些宫人们就只躬身行礼,退到了路旁,等白成欢经过的时候,恭敬谢恩:</p>
“多谢皇后娘娘仁慈!”</p>
这么冷的天气,地下都是积雪,扫着扫着就化了,跪在这样的雪水里,就算他们已经特意垫了护膝,裤膝也是会湿透的,这样受了寒,到老了的时候受罪就不必说了。</p>
宫里凡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儿,谁没有个老寒腿痛风之类的病症?</p>
此时他们能免去了衣裤沾湿的苦楚,心中着实是感激的。</p>
白成欢只是轻轻地摆摆手,心底生出一股惆怅来。</p>
御花园遥遥在望,离得远远的,就能望见那一簇簇耀眼的绯色。</p>
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动荡飘摇,这一片红梅,只活在这方天地里,恣意怒放。</p>
白成欢走至梅树下,抬手攀了一枝梅花过来,只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就放了回去,梅枝上的落雪簌簌地落下来,落了她满身。</p>
摇蕙连忙拿了帕子给她擦拭,却听见她幽幽地道:</p>
“服侍晋王的大太监张德禄,当年就是因为在冬日的雪地里跪久了,才落下了一身的寒病,如今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跟着晋王,过得还好不好?”</p>
摇蕙的手就僵了一下,看来皇后娘娘这是挂念晋王殿下了呢。</p>
她动作利索地拂去了白成欢身上的残雪,笑道:</p>
“奴婢瞧着晋王爷虽然心性有些孩气,但也是个心地仁厚的,张德禄跟了他多年,想必王爷不会亏待他。”</p>
“嗯,这我知道,是我杞人忧天了。”</p>
白成欢笑了笑,语气随和。</p>
那时候小十私自跑去了虢州,摇蕙也是见过他的。</p>
只是不知道虢州一别,他在河东,好不好?</p>
萧绍棠登基之前,河东晋王府也按照惯例上了贺表,但从语气到字迹,很显然不是小十亲笔。</p>
他心里的不服气显而易见,好在萧绍棠不是心胸狭隘之人,登基之后,虽然没有再对晋王额外封赏,但是也丝毫没有为难他。</p>
她知道萧绍棠这是照顾了她的心情,她也很领他这份情,但心里终归是挂念的。</p>
摇蕙见她笑容里有些郁郁,就极力引开话头:</p>
“奴婢记得晋王妃似乎有了身孕,晋王府大概很快就会有小世子了,等大些了,可以让晋王爷和晋王妃带着小世子来京城住些日子,娘娘就不必念着了。”</p>
白成欢回头看着摇蕙,点头道:</p>
“这主意不错,想来做了父亲之后,晋王也会稳重些了。”</p>
但她心里也清楚,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那个也曾在这落满白雪的宫阙里叫她“成欢姐”的赤诚少年,大概是再也不会回来了。</p>
跟来的宫人远远地看着主仆二人说笑,心里不由得有些羡慕。</p>
摇蕙是跟着皇后娘娘一路走过来的,皇后娘娘带她也一直很亲昵,这份情谊,一般人还真比不了。</p>
不过御花园的小路上传来的长靴踩地之声,很快打断了宫人们的出神。</p>
宫人们回过头,见是如今的御林军副统领姚泽赞走过来了。</p>
姚泽赞的面容比起同龄人苍老了许多,不过当年贵公子的底子还在,身形高大,穿着一身玄色铁甲,大步走来,气势十足。</p>
见到她们这些等候在路边的宫人,就知道皇后是在此处了。</p>
姚泽赞对着梅林的方向揖手行了一礼:</p>
“还请秋月姑娘代为通报一声,卑职求见皇后娘娘!”</p>
姚泽赞向来是直属皇帝的,这个时候却来求见皇后……</p>
秋月心下疑惑,但还是转身去禀报了白成欢。</p>
白成欢从疏态横陈的梅枝间望过去,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微微一笑:</p>
“我以为,他早该来了。”</p>
秋月就知道,白成欢这是愿意见姚泽赞了。</p>
“那奴婢去叫姚统领过来。”</p>
“不了,还是我过去吧。”</p>
上次他私自开了宫门放她出去,后来虽然依旧得萧绍棠信重,并未十分迁怒于他,但也罚了两年的俸禄。</p>
说来,也算是她牵连他了。</p>
姚泽赞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才微微抬头,披着月白色斗篷的女子容颜素淡,从梅林间走出,如同空中漂浮着的一朵雪花,晶莹剔透却素白淡然。</p>
无论是眉眼还是气质,没有一处与从前那个总是鲜妍艳丽的小姑娘相似。</p>
可是她言行间的种种端倪,又搅得人心中不得安宁……</p>
眼见白成欢走近,姚泽赞先规规矩矩行了礼:</p>
“卑职参见皇后娘娘。”</p>
“姚统领不必客气,今日公务不忙么?”</p>
“还好。”</p>
两人客客气气地对答了两句。</p>
然后姚泽赞才望了望四周,道:</p>
“皇后娘娘出来,未曾乘坐肩舆吗?卑职记得,皇上说了,皇后雪天出行,须乘坐肩舆以保万全。”</p>
“可是太医也说了,让本宫无事多走走,有利于胎儿康健。”</p>
白成欢下颌微扬,笑道:</p>
“姚统领向来繁忙,今日来找本宫,定然不会只为了关心本宫如何出行,有话直说便可。”</p>
姚泽赞就环顾了一圈四周垂首恭立的宫人:</p>
“卑职确实有事,但皇后娘娘确定,要和卑职就在这里详谈?”</p>
白成欢愣了一下,就大概明白他要说什么了:</p>
“虽然本宫事无不可对人言,但既然姚统领这么说了,那就请姚统领护送本宫回华清宫吧。”</p>
跟从前那个开朗直率的姚泽赞比起来,如今的这个人身上,谨慎冷静的付寒要占得更多一些。</p>
白成欢与姚泽赞一前一后走在前面,摇蕙秋月带着一干人远远辍在后面。</p>
“从前,这宫里有个小姑娘,同皇后娘娘一样,很喜欢在落雪的天气偷偷跑出来看红梅,折梅回去插瓶……皇后娘娘就只是赏梅,没想着要折几枝梅花回去插瓶吗?”</p>
走了几步,姚泽赞状似无意地说道。</p>
白成欢站住脚,回头望了一眼那如火红梅:</p>
“它们开得那样好看,让它们好好地长在枝头不好吗?为何一定要折下来让它枯萎呢?”</p>
“皇后娘娘真是仁慈,对一枝花都下不去手。”</p>
姚泽赞似笑非笑地看着白成欢,语调却陡然转冷:</p>
“就是不知道若是害死过别人,还能不能称作仁慈?”</p>
明明知道宫人都远远地站在远处,姚泽赞的话他们不可能听得清楚,但是白成欢的神色还是迅速冷了下去:</p>
“姚统领的话,我听不明白。”</p>
“听不明白?”</p>
姚泽赞低低的话音里带着咬牙切齿:</p>
“皇后娘娘自然是不明白!”</p>
他霍然往回走了几步,遥遥指着那片梅林:</p>
“就在那里,曾经有个小姑娘,酷爱梅花,我的幼弟那么喜欢她,为了讨好她,在家里也种上了梅树,指望着到了冬日,就能邀她来赏梅!可是结果到了冬日,皇后娘娘猜猜看,她来了没有?”</p>
她来了没有……</p>
她从来不知道,姚泽嘉还为她做过这种事情啊。</p>
记忆里所有的欢乐和痛苦瞬间交织在一起,如同潮水侵袭,席卷呼啸而来,要冲破她重生而成的那层厚厚的壁垒。</p>
她面容上的平静几乎就要维持不住,可她最终还是不动声色地眨去了眼底的一丝水光。</p>
那个被人辜负,也曾辜负过别人的徐成欢,已经死了,她是白成欢,她的命运,早就截然不同。</p>
她已经为她所有的轻信和天真,付出了代价。</p>
经历了重生,战火,种种人间疾苦,她的心志,已经不是那个小姑娘了。</p>
迅速整理好了情绪,白成欢仰头望着天际又纷纷扬扬开始飘落的雪花,像是叹息,又像是质询:</p>
“不管那个小姑娘去了没有,那都已经过去了,姚统领跟本宫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有话不妨直说。”</p>
姚泽赞却是冷笑了两声:</p>
“看来皇后娘娘是真忘了!也是,只有姚泽嘉那个傻瓜,以为他一颗真心喜欢别人,别人就也会喜欢他!”</p>
“情爱一事原本就是如此!”</p>
白成欢神色愈发冷了下来:</p>
“难道姚统领觉得你的胞弟喜欢别人,别人就一定要回以同样的喜欢吗?那我也想问问姚统领,那个小姑娘,如今在哪里?”</p>
“皇后娘娘你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当然是死了啊。那个冬日,她没来,我的胞弟因她而死,我们宁国公府因她而覆灭,我想,到了地下,我的胞弟一定不会蠢到再去喜欢她。”</p>
“姚统领说的是。既然他们都不在了,尘归尘,土归土,那本宫愿你的胞弟来生,不会再去喜欢一个不值得的人,姚统领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怨恨。”</p>
姚泽赞语气充满讥诮刻薄,白成欢却依旧面无表情,无悲无怒。</p>
被自己心爱的人亲手划断喉咙的痛苦,她都能过去,如今,只是几句不好听的话,她又有什么受不了?</p>
那个心地单纯的姚泽嘉再也不能死而复生了,她却还好端端地活着,那被他的家人苛责几句而已,又算得了什么?</p>
白成欢抬头看了看天色,提醒道:</p>
“姚统领今日求见本宫,若只是想说这些,那本宫就先回去了,皇上也要下朝了。”</p>
姚泽赞腮边鼓动了几下,似乎是极力忍住了内心的波澜,才道:</p>
“皇后娘娘,卑职想问问您,您还记不记得一个叫林薇的女子?”</p>
“林薇?”白成欢眉头微动,但还是答道:“不记得了。”</p>
这并非她撒谎,是她真的不记得林薇的模样。</p>
那时她只知道宁国公世子姚泽赞有一个没过门的未婚妻,是永昌伯府的小姐,却未曾注意过林薇。</p>
姚泽赞要说的话顿时堵在了喉间——是了,就算眼前的人身体里真的装着徐成欢的魂魄,她也是不记得林薇的。</p>
京城的闺秀太多了,不是特别亲近的人,徐成欢是无暇去费神的。</p>
罢了,那个消失在月色里的女子,只能镌刻在他一个人的心头,才不至于被人遗忘。</p>
姚泽赞收了眼底微微的惊愕,正色道:</p>
“上次皇后娘娘要卑职为您打开宫门,卑职遵旨了,那这一次,卑职也想要求娘娘一件事情。”</p>
“你说,只要本宫能做到的,本宫都答应你。”能就此回报于他,了结这段亏欠,也算是解脱。</p>
姚泽赞抬起头看着白成欢:</p>
“卑职那日在冯家大门外见到了一个女子,她想要见皇后娘娘一面。”</p>
“冯家?她叫什么名字?”</p>
“冯锦娘。她说在虢州时,与皇后娘娘颇有渊源。”</p>
“冯锦娘……”</p>
白成欢思索片刻,断然拒绝:</p>
“不见。”</p>
“皇后娘娘,只不过是见一面而已……”姚泽赞忍不住就要指责白成欢。</p>
白成欢却微微笑道:</p>
“你替冯锦娘来求我,是因为什么呢?”</p>
“我……”姚泽赞不知道怎么说。</p>
白成欢却替他说了下去:</p>
“是不是因为那冯锦娘不仅与我颇有渊源,与林薇也颇有渊源?或者说,她让你想起了林薇,甚至,将她当做林薇……”</p>
白成欢叹息道:</p>
“可是姚大哥,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是林薇啊。”</p>
姚泽赞脸上却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执拗:</p>
“为何不可能?你都能站在这里叫我一声姚大哥,林薇如何就不能死而复生?”</p>
“可到底是不是,姚大哥不清楚吗?冯锦娘为何要见我,姚大哥也不清楚吗?如果她真的是林薇,你会愿意让她来见我吗?”</p>
刚刚还眉眼柔和面带微笑的女子陡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一连几句质问将姚泽赞几乎逼的无路可逃:</p>
“如果不是,为什么会那么像……”</p>
“天下肖似之人比比皆是,如今住在西海侯府的废后卫婉还长得像孝元皇后徐成欢呢,可姚大哥觉得是吗?”</p>
白成欢毫不留情地揭开自己的疮疤,也将姚泽赞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p>
其实,第一眼将那个女子看成林薇之后,他看了第二眼,就知道不是。</p>
可他又是多么想抓住这孤独的人世中仅存的慰藉!</p>
“姚大哥,回去吧。如果你觉得你与她有缘,那我不会说什么,也不会插手。但要是让我见她,断然不可能。否则,我会觉得,那是我,还有姚大哥,对林薇的玷辱。”</p>
渐渐弥漫下来的飞雪中,白成欢决然说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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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百五十六章 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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