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非 狂言千笑狂言千笑 作者:未知
宁非 狂言千笑 狂言千笑第4部分阅读
风灯,半亮不亮的在风中摇晃。
其中一人悄声询问:“叶大可在里面?”
苏希洵点头。
另一人说:“叶大怎么不出来?咱可想死他了。”
苏希洵道:“他不出来自有他的道理,咱们先把此行的最大目标达成再说。”
苏希洵如此一说,几名下属简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其实来接叶云清回去并不需要苏希洵亲自出马。之所以万里迢迢地过来,其实与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有很大关系。
他生平最大爱好乃是收集世上灵丹妙药,也因此在同业中颇有盛名。不久前,淮中京太医出口不逊,言说他收藏之药是山野村夫才会当成宝贝。苏希洵为人古怪,旁人辱及他祖宗十八代他都是听而不闻,但若贬低了他收藏的灵药,那真正就是捋了虎须。
苏希洵和座下八大医怪一合计,反正老大叶云清远在淮中京坐等救援,且又听说深秋时淮安太医房入了一批珍贵药材,并且深冬季节兵戎俱止,万事俱备只欠冲锋。他们九个嗜医如命的一拍即合,齐齐跑到淮中京来盗取太医房的珍贵药物用以中饱私囊兼充公。
远远传来更夫的打更声,另一头则传来巡夜士兵的足音。
苏希洵向他们打个手势,一行人就向皇宫潜去。
宫城砌墙的雪石来自淮中京以北的燕麓山脉,砌好后还刷了墙衣,通体洁白如雪,光滑似镜,高厚无比。据说这样的墙衣掺了熟糯米糊和蛋清草秸,磨碎打浆,凝固后坚硬无比,刀枪无法插入。
苏希洵未及宫墙根就掏出腰后精钢匕首甩了上去,苏希洵内力深厚,硬是将匕首嵌入石墙。立时有在附近巡守的士兵发现,大喝道:“何人作怪!”
八医怪早就借墙上匕首之力,落足于墙头,纵身一翻便即入了皇宫之内。
苏希洵躲过数枚钢镖,翻落墙头之前还纵声叫道:“杀死狗皇帝!”
寂寥夜里,这声中气十足的长啸声震十里,宫墙内外顿时人人都知道有了刺客,连熟睡于寝宫之中的皇帝都被惊醒,身边的太监宫女个个衷心耿耿地扑来,口里叫着“护驾”,其乱纷纷地将他拖到密室里藏了。
苏希洵一行人目的达到,这招调虎离山耍得漂亮,谁会知道他们进来压根就对皇帝毫无兴趣,只对心爱之物志在必得。
可怜好好一个淮中京,先是叶云清闯了第一武将徐上将军府邸,闹得一夜翻腾;紧接着就是苏希洵与八医怪联袂闯了禁宫,唬得皇帝在密室内白熬了一夜,侍卫们神经衰弱地白守了一夜。
大中午的,阳光刺目无比,积雪白皑皑,宫墙又是雪白的颜色,一行人站在宫墙外某处,宫仕使将他们请至此处查看现场,希望能对寻出其来历有所帮助。他们呆盯着墙上横插的两枚匕首。据说建城300年以来,尚是首次有人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将兵刃掷入墙体。
几个“刺客”昨夜进入后扰乱一番不知从何处离开了,皇帝平安无事,可仔细清点后发现太医房和宫库中少了一些东西。为数不多,却都是堪称镇库之宝偶的药材。太医们个个着急得焦头烂额,他们向来将这些药物当做性命攸关的宝贝,恨不得掖着藏着永不面世,哪知道就这么没了,两个老医正当场昏了过去。
现如今,踪迹全无,积雪上连个脚印都不见,只留下宫墙上一内一外统共四枚匕首稳固地插入墙体。由于高度和角度俱是刁钻无比,士兵只能攀梯或绳吊接近它们,然而拔之不出,至今死死地嵌入其中。
淮中府尹和御侍丞相顾无言,几个从兵部借来的侍军聚在一边讨论江湖血煞榜的前十或有可能做到。
对于嫌犯是谁,几人各有说法,有的认为是天榜杀手里的鳄鱼钳子邹劳桑,因他双手皆可钳断人骨,端的是力大无比;有的认为是血煞榜上有名的十字郎将周贯,因他擅使飞刀,一双眼睛毒辣得很,简直已经达到庖丁解牛的地步;等等。几方争执不下,最后不知怎的,话题就慢慢转走了。开始谈论起哪家未嫁的闺女素有贤名,哪家的妻妾善妒。
徐灿站在一边不插嘴,他浑身酸痛头疼欲裂,早上起来时简直以为自己骨架被拆了。依稀记得自己是被灌了酒。
身上是不舒服,可今日心情居然大好。
他今日醒来也才是清晨,身上暖呼呼的盖着被子,可是身下所触却很是坚硬,明显就是卧房里才会用的火炼百淬砖地面。
徐府几个主要的房间都设有地龙,其原理与火炕差不多。火炕热的是炕头,地龙热的则是整间屋子的地面。烧柴处就在屋后,火膛直通房屋地底。因为膛口形状特殊,走风也就固定了将热力往里送。徐灿在地上睡了一夜,也没觉得凉。正想着是哪个人那么大胆让他睡地上,就看见自己上方探出半张脸来,是他的凝菲妹子。
徐灿心底刚聚起一些怒气,就见这个还保留了些稚气的小妻子委屈地皱起一张小脸,说他昨夜做到一半自己滚下床去了,还说他进来时到处乱撞的,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他仔细回忆,最后方记起昨夜确实是有浑身欲火澎湃的时候,神智不清中不清楚上了哪个妻子的床。看到她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把什么气恼都忘记了。
徐灿想起今早她一脸担忧地问他是否着凉,心里就是一暖,她把能盖上身的几乎都给了他,只给自己留了一条薄薄的被子,卷在里面瑟瑟发抖,等招大夫来时才知道她一夜着风又不好了。
大夫走前再度严肃地嘱咐春末之前不能行房,徐灿想起的确是曾被如此嘱咐过的,暗道自己唐突,幸好自己做到一半滚下床去了,不然今日酒醒定是悔之莫及。
江凝菲死前和徐灿许久都不曾亲密了,宁非打定了主意做戏到底,等室内只有她和徐灿就一脸责怪和意犹未尽地瞪他。窘得徐灿连连安抚道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后来宁非关心地让徐灿脱衣服检查撞到哪里了,结果发现身上青了几块。好在徐灿皮糙肉厚的,这些淤青很快就能消散。但腰上那块撞伤不知道是撞到了哪里,居然很像一个脚印的形状,把他的青梅竹马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已。
【马善被人骑,人贱被天收】
09
徐灿出府前还一直想着,她那样子真是可爱啊。
旁边几个侍军谈着谈着就讲到驭妻之术,一个问道:“我觉得有一件事有些奇怪,我家那个三房妾,最近是越来越百依百顺了,以前刚纳入门时都不见这样的。你们倒是说说女人突然间变得很温柔那是咋回事?”
另一个就笑:“你说实话,是不是准备纳第四房妾了?”
那人回答:“早纳了,现在都准备第五房了,看上东街张家的小女儿。”
“这不就结了,她这是怕失宠,你行啊,东街张家的小女儿长得那叫一个水灵……”
徐灿听了摇头不已,朝中人连纳妾多少都拿来攀比炫耀,委实是风气败坏。况且妻妾也不是数量越多越好,男人的身体就那么一个,宝刀用来用去也是会老的,所以要早做保养才是长久之计,像他家里,一个银林公主一个青梅竹马已是够用了,三个人恩恩爱爱和和美美,他们纳再多房妾都比不上这个。
又听一个侍军说道:“男人如宝剑,女人似剑鞘。宝剑是用的,剑鞘是看的。宝剑一把就足够,但是剑鞘可以换很多个,越是光鲜就越好,你为她们多买锦绣阁的绣裳、如意坊的钗环,终归还是为了配得起你身上这把‘宝剑’啊。”
说罢一群人都觉得此言甚是有理,一阵抚掌大笑。
淮中府尹和御侍丞是文官,徐灿是文武兼修的军职,听他们几个粗人越讲越不像话了,都觉得无趣得紧,淮中府尹挥手道:“今日是看不出个究竟了,都先散了吧。”
徐灿想起自己临出门前,自己的小妻子居然主动向他说要帮银林公主处理府务,他还没跟府上管家和几个管事说这件事呢。除夕将至,府上有不少是需要女主人过目,银林现在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她能代为处理是最好的。此番回乡下,生父母那边也言说江凝菲入京之前都帮家里管事的,所以应该不成问题吧。
凝菲妹子现在是嫁给他了,今后也就要在徐府里过下去,不可能再让她像在乡下那么随心所欲。女人的命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朝入府就是终身都要禁锢在那个院子里,丈夫儿子就是自己的天和地,所以还是要让凝菲妹子早日认清自己的本分,好好和银林相处才是正经。
这一日徐府发生了很多事,银林公主因听说徐灿在宁非这边睡了一晚上,名为祝贺实为发泄心中烦闷地到芳菲苑来。
宁非日间本在养病,远远见她过来,不顾礼仪起身就跑。反正徐灿不在,下人们都被支出院子去了,她做戏做给谁看。江凝菲不愧是在乡下长大的女孩,身手很是灵便。宁非自己活着的时候也是个翻山越岭不逊男儿的人,头疼脑热的也三下五除二爬上屋顶,接下来就开始与银林带来的两个老妈子开始了“有种你上来,有种你下来”的戏码。幸亏院墙够高,否则被挡在院子外的下人们还不都看见了。
爬屋顶这招难看是难看,却很是实用,两个老妈子人高马大,可她们自十三四岁进宫就规规矩矩呆了三四十年,没爬过墙没上过树,笨手笨脚要把宁非抓下去,被她一脚一个蹬下地,如同葫芦咕噜咕噜直滚。
银林公主气不过,挥袖走了。吃了大亏的老妈子也灰头土脸地跟出去了,高嬷嬷怨毒的回眸一看堪称绝技。
宁非回到屋子里,看见叶云清嘴角抽抽地站在窗口转头看她。耸耸肩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我什么丢人事都没做过,径自回床上睡下。
下午开始,陆续有府内管事拿账本过来与宁非商量事情。徐灿交待好了,银林待产的这些日子就由二夫人代管府内事务,进账出账要经她的手。宁非的计划已经开始,并且离府的日子为期不远。
宁非手里翻动账册,有些地方是必须经过府主签字花押的,她就特别注意。几位管家管事在一旁坐着等她问话。按照他们的想法,这位二夫人应该是很好糊弄的,不像银林那简直就是个人精。听徐灿说要把府中事务交由二夫人打理,众管家管事都是心中大定。
一众大老爷们以为她就像传说中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要落力做好事情讨取丈夫的欢心,纷纷不以为然,等了看她出丑现形。果然,二夫人的糊涂愚笨之处显而易见,连什么时候需要家主签字花押都不知道,频频询问、反复询问、仔细询问。
宁非问到最后,心中有数,起身挥袖说道:“带我去库房清点这几日入库的年礼。”
库房管事犹豫地问:“二夫人身体欠安,还是不用劳动您了。”
宁非说道:“无妨,且带我去看看。”
律师这个行业名声很黑,因为不少事务所坑蒙拐骗样样上手。
宁非身边就有这样的例子,那时法院的诉讼费已经降到极低了,一个简单的离婚诉讼只收50元。坐她旁边的律师有一次收到了个极其简单的离婚官司,也不必分割财产,只是让法院发个开庭公告,半年之后缺席判决就可以的。用宁非的话来说,连脑残都能办妥。黑心的事务所就收了两万的代理费。
还有一些事务所,拿到了争议款项数百万之巨的案件,也不管这案子简单得只要不错过开庭就能确保胜诉,先收百分之十的代理费再说,一下子数十万元入账。
宁非在那种事务所里呆着,心地也白不到那里去,但她的矛头对得很准,专打她看不顺眼的。有一个经常在建筑工程里分包外装修项的包工头,身家过亿,却非要欠着工人三万多元工钱大半年不还。几十个建筑工们节前返乡不能空手而归,只好来找事务所。事情分派到了宁非头上。她单独找了一个工人,私底下说了一些话。
半个月后,那些工人收集到了一本老板签名的月度入账册,在上面找到了一页较为空白的账目纸,老板的签字在最下方,还留了大半页的空白。
他们在空白处写了某老板欠谁谁谁一共三十万元的工钱。之后起诉立案,并申请鉴定真伪。
对于笔迹的先后顺序,没有仪器可以测试,全部都是人工辨认。由于老板签字和工人后来填补上去的内容时间很接近,鉴定中心无法确认,但是在鉴定意见上却写上了老板签名是真迹的鉴定结论。
于是一个新鲜出炉的借据就被司法鉴定中心打上了可信度极高的标签,原本只欠了三万元工钱的老板无比肉痛地被扣了三十万元出来。几十名建筑工拿着钱高高兴兴回家过年了,而那铁公鸡不拔毛的老板气得几乎吐血。
宁非将挑出的一本账册揣在怀里,以前这一个损招帮助了许多有燃眉之急的人,现在该到她自己帮助自己了。
管事们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将她迎往库房。途中又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管事忙叫人来打伞。宁非转生至此,尚是首次享受一府夫人的待遇。
迎合夫君的喜好,得到夫君的承认,帮助夫君打点府中事务,为夫君照顾其他妻妾和子女,这就是女子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事情吗?江凝菲深爱徐灿,也曾与他有那样一段情谊,因为做不到这四样事情,渐渐被冷落淡忘。
今日她不过是让徐灿舒心了一场,立刻就得到这样的待遇。当真是狐假虎威的感觉。
只是心中觉得气闷,想要对人诉说,凭什么江凝菲就不能表达对徐灿的独占之心,凭什么江凝菲要被银林欺负,凭什么下人们能够漠视江凝菲的存在。
但是这些都是说不得的,在这个府邸,或许是在这整个淮安国,更或许整一个天下,都找不到能够倾吐心中烦郁的那个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宁非不知道终此一生,是否要抱着江凝菲留给她的不甘和愤恨入土。
她伸出手去,接下了飘落的雪花,冰冷清凉。
“二夫人?”库房管事询问地停了下来,原来宁非不知不觉在一棵雪松旁驻足。
宁非将披风的兜帽拉上系好,说道:“走吧。”
公主上午找茬不成灰头土脸地走了,下午没空来找茬,宁非过得很是舒心。库房管事将她迎到两把大铜锁镇着的库房门前,唤看守库门的徐老头来,一人一把钥匙将门口给开了,徐老头提了一盏油灯领宁非进去。
各府上送来的年礼都在库房最外间堆了,宁非拿账本站在一旁,看库房管事和徐老头一起轻点年礼。
徐老头唱名道:“青州李府,青黄釉杯具一套。”
宁非往箱子里一看,委实看不上眼,觉得就和唐三彩似的色彩斑驳黄绿,流彩如泪。她以前接过关于陶瓷订购的买卖合同纠纷,为了能拿到高额代理费,宁非苦学月余几乎吐血。现在单看就认出这玩意儿加了铅料做催融剂,用久了会铅中毒。
宁非皱眉,库房管事心里面就在暗笑她没见过世面。不能怪他没见识,这年代还没人知道什么是铅中毒,铅中毒出了症状也以为是邪障入体。
宁非瞥见库房管事的神色有异,就问:“这套杯具有何讲究?”
“上色光亮,做工精巧,看起来是京郊阳家窑的作品,市面上有市无价。”
宁非想也不想地道:“快过年了,送到大夫人院里用吧。将军回来也老往那边跑的。”
管事愕然,没曾想宁非居然好像也不再和银林公主闹别扭了。他想了想就说:“其实这一套杯具,二夫人自己留了也没关系的。公主那处用的一直是阳家窑的上品,这东西委实珍贵,不是身家丰厚的也用不起。”
“公主那里已有了?”
“盛水的鸡首壶,泡茶的短流壶,饮水的杯子……俱是阳家窑的制品。公主酷爱阳家窑的色彩斑驳之感,宫里一有好的就往府上送。”
宁非默了,她还没想着要时间精力去打点公主呢,这是老天要收银林啊。喜欢什么不行,偏偏喜欢这玩意儿,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作孽自有老天收。
宁非玩命儿学习陶瓷烧制工艺技术那阵,在网上看到关于低温彩釉和铅的关联性,顺便还查了铅中毒的危害。据说古希腊时期,有一个国家通水渠全部采用铅铸水管,导致出生率降低,畸形儿剧增,最后迎来了亡国命运。
银林自幼锦衣玉食,该不会也自幼用了这么多年的重金属高含量器皿吧。
杯具?悲剧啊……
徐老头又唱名道:“下一件,宫里例赐的妆粉两屉。”
宁非抄写的动作顿了顿……怎么又是含铅的东西,然后说:“都送到大夫人院子里。”
“您不留些?”
“既然是宫赐之物,自然是公主殿下使用比较合适。”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比起美貌,宁非比较在乎自己的智商,铅中毒的首要表现可就是智障。
“下一件,汝州张府送来的西域调味品二十样共十斤。”
宁非停了手,往徐老头那里看,一个中箱子盛着,里面分了好几个格子,都用油布分开包了塞进去。略翻了几下。有红花,有没药,有一大堆连她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宁非长了个心眼问:“张府有没有上什么说明?”
“没,只说都是些活血化瘀理气止痛的辅品,张大人出使西域也常常使用,觉得健气才多带了回来。”
宁非拿了一些咀嚼。
徐老头见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兼她之前见有好东西都往公主院子里推送,不由去了几分先前积累的厌烦。宁非自小产以后也不啼哭了,大伙儿在奇怪之余也对她颇有改观,徐老头这时便生出疼爱之心来,问她:“怎么,江丫头喜欢?”
府里面除了新收的下人叫她二夫人之外,几个老园丁老门房都习惯叫她江丫头,听起来也像犟丫头,确实符合江凝菲原先的脾气。
宁非现在这模样还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儿,眉目英气秀挺,没什么心机似的,若是不知道她和银林公主有间隙,一众做粗活的人本心还是喜欢她的。后来不喜欢她也是因为隔房大丫鬟们传的谣言惹人生厌,说是江凝菲成天缠着要见徐灿,见了面就哭哭啼啼地告状。
江凝菲年纪不大,在乡下被徐灿的生父母养得如同亲生女儿,一时之间由女儿变成儿媳,还是个侧房的媳妇,心里面不安也是正常的,受到银林公主的欺负当即就去找徐灿也是正常的,可惜这些细节旁人并不能设身处地的理解。
宁非微笑回答:“这些调味料看得我新鲜,以前在徐老夫人教导下也会做几样菜色,不知道这些调料会做出什么味道的菜来。”
旁边库房管事就说:“这些东西原本就是要拨到厨房里去的,以前也进过两次,现在厨房可能都还没用完。”
“……厨房已经用了?”
“自然是用的。”
“都给谁吃了?”
“因据说红色的花儿能补气血,所以公主每日都要吃一些的。这几日公主身子好像不适,据说厨房更是流水价一般往菜里面添,丁师傅不久前还来跟我告急了,如今正好,张大人的年礼正是时候。”
宁非一阵昏眩,无语。
“难道……太医没有给什么意见吗?”
库房管事一脸疑惑。
宁非问完就想到了答案,孕妇忌用红花在她们那时代是常识,在宋元明清好像也是常识,可是在这时候却不是常说。这时候和西域来往还少,红花是作为珍品进贡的,恐怕还没有哪个孕妇有机会以身试药。现如今,金枝玉叶的银林就成了吃螃蟹的第一人,吃红花的第一孕妇。
想那银林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常在徐灿面前落力讨好,都已近临盆还把心思用在蝇营狗苟的地方上,胎气十有八九是不甚稳的。
铅中毒和加速气血运行的红花……这真是老天要收人啊。
话虽这么说,宁非却没有义务解说的意思,她平日里不拿现代学得的知识去欺负这帮古代恶人,也就不会拿那些知识去帮助他们。
人在做事天在看,银林善恶有报,会有老天收她。
宁非这边厢想着,银林那边下午开始果然就不好了。
【只疼新人泪,哪闻旧人哭】
10
银林听说近日的菜肴都大量用了西域流回来的名贵作料,每餐都努力多吃。她深知母凭子贵的道理,即便她是个公主,嫁入别家之后也要靠男人的宠爱才能立足。
为了将来的日子,她说什么也要为徐灿生下个男娃。这年代医学研究有限,不知道男女孕育之事的原理,还以为都靠上天的恩赐和女人的体质,于是银林每日逼着自己多吃。
吃得越多报应就来得越快。
因徐灿在宁非屋子里呆了一个晚上,银林公主上午就去找宁非麻烦,宁非直接上屋顶躲避,公主抓不到她,还被她将两个老妈子都踢了,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现实版本。怒气难消地回到银杉园,觉得肚子里不舒服,连忙往床上躺去了。
下午的时候,银林公主因觉得小腿浮肿,让高嬷嬷帮按揉。按着按着就觉得下腹疼痛。那痛来得突然,又如同巨浪扑打一般猛烈,银林一脚蹬在高嬷嬷脸上,哎哎叫唤倒在榻上。
银林公主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受过这等罪,自下午开始,肚子就一抽一抽的,每一次抽动简直就是有个东西在她肚子里拿刀子剜她肠子。骨盆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了似的,硬生生地要把两边骨骼往外掰。
她没受过苦,痛来时就更受不了。那痛就像一头凶恶的猛兽,张大了嘴巴把她一口一口地慢慢吞噬,将她的肉一条条撕扯下来。
高嬷嬷帮她换了宽松衣服,盖上被子。她躺在床上,眼睛睁得死大地盯在房梁上,连连呼痛。
高嬷嬷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刚进入产程就痛成这样,她从来也没见到过。高嬷嬷记得自己年轻时也见过几位妃嫔生产,刚开始都是很平缓的,并不十分痛苦,只是有些像轻微痛经般的胀痛,然后才逐渐加深。并且刚开始时,每次阵痛都有一刻左右的间隔,公主这才开始怎么就没停过的样子?
银林死死扭着高嬷嬷的衣服,双腿乱蹬。她简直失去理智了,也不顾平日里高贵万分的形象,惨痛急促地尖叫,两条腿把床单被褥踢得凌乱不堪。
“啊……啊!救命,救救我,我不要生了!”银林苦痛地哭泣起来。她知道母凭子贵的道理,但那又如何,如果早知道生孩子这么痛,她死也不要生的。
高嬷嬷额头都是汗了,着急担心几乎上火,频频催使女去看稳婆和太医何时方到。
银杉园里到处都听得到东厢里的惨叫和哭泣,下人们无不听得心惊胆战,都想这也太不靠谱了,生孩子又不是杀猪,堂堂一个天家公主怎能叫得如此难听。
不多时,太医、稳婆和巫师都到了。
太医心惊胆战地给她请脉,每每触及不到片刻,银林就痛得挣扎,手足乱动不肯安分。只把一众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请脉不成的太医聚在屋子角落,看彼此神色都是深深无奈。想要把公主手足绑了又是不敢,可僵持下去诊断不了,公主的形势更是危险。世人总以为宫廷里面的差事好,谁能知道他们的辛苦。
稳婆看到这种情形也觉得棘手,在床外围了帏子遮风挡视线,才掀开被子看公主的下身。净手后将手指探进去,才开不到两指。羊水虽还没有破,公主就有要翻白眼的态势。几个都说可能有点麻烦,赶紧加派人手去催徐灿回来。
这时就到巫师们大显身手了。
淮安宫廷里养了一干巫师,俱是地位崇高,皇子们开府建牙、皇女们嫁人生子,都要有他们在周围持阵,据说能够阻挡灾厄鬼神的侵袭。他们摆起神坛,专心致志地祈求神佑。忽叫下人们去寻宅邸里肖狗的,说是狗有安产之用。房门外有肖狗之人守护能保平安。
于是不久之后,宁非被从库房拉到了银杉园。
宁非来的时候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公主难产与她何干。
待她看到园子里还有一群宫廷巫师煞有介事的熏香拜天祭地,宁非就囧了——不愧是皇家公主,生产也别具一格。
有人跟她说了肖狗者能有安产之效的缘由,宁非就无语凝噎了——她能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你见过能和猴子说得通道理的人吗?
银林疼得更加厉害,惨叫不断,下死力揪住被单哭叫得昏过去又醒过来。
日薄西山之时,徐灿终于回来了。下人给宁非安排了银杉园的一间屋子权当暂且休息之用,便没有与徐灿打照面。
徐灿听那声音凄惨,忍耐不住就往里去,一个稳婆在门口把他拦着,苦求他:“驸马,这于礼不合,于礼不合啊。”
也有府中的管事拉住他袖子跟在后面劝:“将军,妇人生产本是肮脏之事,房子里秽气重,您进去也不好啊。”
徐灿挥袖怒道:“放开!”一脚把管事踢开,挥手把稳婆推走,径直奔入公主房内。里面的人看到他进来惊得不知当说什么,但见他一脸煞气,都不敢再做阻拦。
徐灿看到银林一张脸疼得惨白,两手把被子扭得死紧,心里就抽疼得厉害。他小心地在她旁边坐下,抚摸上她冰冷的脸颊,发现已经全被汗湿了。他小声地唤:“银林,银林……圭玉,圭玉……”
银林公主闺名圭玉,除了极亲近的人之外无人叫她这个名,对于“圭玉”的反应倒大些,立时知道自己的丈夫回来了,她虚弱地睁开眼睛,凄惨地哭道:“灿郎,我好疼啊,你救救我。”
徐灿心疼得无以言表,握住她的手说:“忍着点,我就在你身边。”
“我忍不了忍不了,真的好疼啊,我不要生了好不好,你杀了我吧,求求你给我个痛快吧。”银林断断续续地说话,因下午叫得厉害,声音异常嘶哑,可徐灿不但不觉难听,反而觉得怜爱非常。
银林因发觉自己的处境没有丝毫好转,又嘤嘤地哭泣起来。
蓦地,她浑身绷紧,忽然之间甩开徐灿的手,一把揪上他手臂,长长地哭叫起来。如此一个虚弱的女人,居然也能使出让徐灿吃痛的劲道,可见这波阵痛有多么剧烈。
伏在她身下观察的稳婆叫道:“宫水破了……”就有人过来给银林身下垫东西,稳婆又道,“才开了两指,进程很是缓慢,恐怕宫水流干之后孩子还没出来,到时候得干生。”
公主苦熬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下午才产下一个死胎。死胎与死婴还不一样,死婴是出生后夭折的,死胎则是胎死腹中的。那孩子生出来不哭不叫不动弹,稳婆一看马上慌了,待太医过去看了,也觉得头皮发麻。那孩子皮肤青青紫紫,如同一团离开人身的肉块,没半点活气,死在母腹中也许早有数日。
公主早就神志不清,胎盘还没脱出体内就沉沉昏睡过去,也不知道自己生下了什么。徐灿一心一意在她身上,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孩子怎样。按说,他的孩子多么金贵,只要诞下就有专人照顾,现在是不用他分心的。
稳婆将那死胎用锦缎包裹了,颤巍巍地送到徐灿面前道:“是位小公子。”
徐灿觉得奇怪,既然是个公子,按规矩稳婆、太医都应当说些祝贺之词,为何却没听到?视线终于离开银林,当落到襁褓上,徐灿缓缓站了起来。
他尚分不清死胎与死婴的区别,当此悲恸之时,更没人会与他说清。他从稳婆手中接过自己的孩子,比起前些日子江凝菲产出的血块,这个孩子已具人形,眼耳口鼻小巧玲珑,皮肤虽皱成一团,但能够预想得到当长开之后,会是多么地讨人喜欢。
徐灿大恸,一边是煎熬苦忍了一日一夜痛楚人事不省的爱妻,一边是还没有见到这世上第一缕阳光就已离世的孩子,他觉得天地间似乎昏暗,身子一晃几乎摔倒。
恍惚间有人从他手里接过了孩子,有人在大声嚷嚷什么。徐灿定下神,努力睁大了眼睛,渐渐又能看清楚了。高嬷嬷满面涕泪交流,站在他身前哭诉公主的命苦。
徐灿听到她说:“若不是二夫人口出不逊,也不会把公主气着动了胎气。正是二夫人的错,才害得小公子夭折。”
太医听高嬷嬷这么说,心里都是不赞同。所谓的“夭折”,必是孩子已经出生成活,未成年便死才能用的。公主所生的是个死胎,还在肚子里就没活气了的,说是人家害得夭折?
几个太医对真相心知肚明,但他们同时也是皇宫里面混出来的人精,自己捧的是天家赐给的饭碗,高嬷嬷是公主身边的人,要帮谁自是清清楚楚的。可怜那个二夫人身陷女人间的争宠之战,眼看徐驸马双目通红神色大异,看来那位二夫人此次不死也要被扒层皮。
徐灿被莫大的挫折击溃,脑袋随着心跳一胀一胀地疼。看人辨物都有些不清楚。
高嬷嬷又把公主上午去芳菲苑的事情颠倒是非地说了,搬弄道:“二夫人当时就说公主是过去逞威风的——那真是天大的冤枉,想我们公主那是多么善良的人物,怎会逞威风。二夫人当时哭闹不休说她自己不能生养了,咒公主也步她的后尘。我们几个做下人的气不过,想要教训她为公主出口气,二夫人不顾身份体统就爬上屋顶。公主怕她摔伤,让我们去把她抱下来,哪知道二夫人不但不领情,反而还将两名仆妇一脚一个地踢了,公主见说又说不通,拉又拉不下,只能出来。回来就觉得不舒服了。”
旁边即有当时在场的仆妇撩开衣袖,露出手臂上一块乌青以作证明。她们着实落力毁谤,为了银林公主,也不在乎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不过她们几个是粗使下人,又都到了四十岁上,对于贞洁名誉之类也没那么在意了。
此时的徐灿已经不是平时的徐灿了,他双目通红,只觉得想要杀人,想要见血。他伸出手狠狠地掐住高嬷嬷的肩膀,把她掐得好一阵惨叫。
徐灿问:“她在哪?”
“她?”高嬷嬷痛得犯迷糊。
“现在是还在芳菲苑吗……好,我去找她……”
高嬷嬷这回明白说的是谁了,登时说道:“二夫人现在就在银杉园,我叫人请她去。”
徐灿说道:“请她?还请什么请,你领我去看那个竟敢咒银林不能生养的毒妇。”
宁非被派到银杉园里作“安产”之用一日一夜,委实无聊,幸而房中有几本书籍供她阅读。不过都是些《女经》、《贞女传》、《烈女孝经》之类的书,她权当熟悉古字笔划之用。
徐灿踢门而入的声音巨大,将她骇了一跳,从椅子上站起身,手里的书落下地,书脊朝上,乃是一本《三从四德贤记注疏》。
徐灿看到书名,气不打一处来。他从没想到江凝菲有朝一日会变得如此两面三刀,变得如此心肠恶毒,最毒妇人心这话简直就要应在江凝菲的身上了。
他跨过门槛,两步就到了宁非面前,抬手一巴掌把宁非打趴在地。他心里记着银林苦熬的样子,还有那早死的孩子,愤恨难消之下没收住力,宁非被那一掌打得几乎当场昏倒。
她还没有回过气,就被徐灿拉着领口提起来,这时方觉得脸上立刻肿起,疼痛蔓延至整颗脑袋,乃至于看到的人像都是扭曲模糊的。
徐灿道:“好你个毒妇……我真想不到……真……”
他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再说不下去,眼前的人明明是与他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如今显得如此陌生。宁非脸颊上迅速肿起的五指印他看得清清楚楚,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事到如今居然还会有为她而心痛的感觉。
银林公主受苦受难,他舍不得;可要惩罚江凝菲,他还是舍不得。
他停了许久,凄苦地笑了,说道:“当男人当成这样,我也真是窝囊。你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还不够,为什么还要去咒银林。孩子是无辜的,你为什么就是这么蛇蝎心肠。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就如此恶毒?现在孩子死了,你满意了吧。江凝菲,你好,你真好啊,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别忘了他们也都是我的骨肉!”
他一只手拎着宁非的襟口,另一只手握拳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起,始终还是下不了手再打她。
宁非勉强睁开眼睛,她到现在才知道公主的孩子终于也没能成活,至于是死胎还是死婴的问题,徐灿自己都不明白,宁非更是不知。
她身上难受几近晕厥,脑子里却迅速运转,瞬间将日渐所见联系起来,早闻皇宫龙子龙孙一脉往往生产不易子嗣艰难,与他们惯常的生活习惯有莫大的关系。他们以为是奢华的、彰显身份的东西,实际上不少都是暗藏杀机的慢性毒素。
公主此次产下死胎,铅毒、红花当是罪魁祸首。可是她说的明白吗?要不要附带一堂生理卫生课和物理化学课?不论在古代还是现代,愚昧无知症候群的经典症状都是一样的,与脑袋被门夹了的男人讲道理更是对牛弹琴。
宁非的目光让徐灿一阵心虚胆寒。徐灿从那视线中感受到了清晰得如有实质的情绪,好像她对自己失望之极、嘲讽之极。分明是被他牢牢掌握在手中的女人,分明是现在虚弱地被他抓在手里的女人,却用高高在上的视线看他。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居然还能这样,就连一国国母的皇后殿下也不曾如此。
徐灿不知不觉间松开了手指,宁非从他手中滑落在地面。
她头还晕眩,扶额坐在地面上,视线始终胶着在徐灿身上。徐灿心慌意乱,说道:“闭上你的眼睛。”
宁非嘴角勾起,不屑地笑道:“她们又在你面前搬弄什么是非了?你也不问问我就信了?徐灿我真是太佩服你了,如此好骗,战场上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徐灿看着她,像看一个怪物一样。
如果江凝菲还活着,一定会被徐灿伤得体无完肤。她活着的时候已经够遭罪了,死了还要受这种诽谤,而徐灿居然都信。
【一女出逃夜,两男离府天】
11
悲伤绝望的情绪又涌上来了,宁非其实知道的,江凝菲其实还留在这世上,她的记忆留给了她,悲哀痛苦都留给了她。江凝菲深深爱恋徐灿,这样的感觉也留给了她。
但是爱又怎么样,那是江凝菲的爱,此时的悲伤绝望都是错觉,江凝菲的感情不曾发生在宁非身上。宁非不会爱上这么没用的男人,就算一时脑袋进水曾经恋过,也会强逼自己狠心踢开。
对于自己,宁非从来都狠得下心,何况对于仅仅是留给她的一段记忆。
她说:“你就听公主一面之词,你怎么从来都不信我?”
徐灿梦游般地说道:“天做孽犹可恕,自做孽不可活。”
“我江凝菲何时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比起你这个杀人放火的将军,比起那个在宫中不知害了多少宫女的公主,比起你府里这一干吃人不吐骨头的管家丫鬟,我算得上什么。”宁非冷笑道,“我曾听闻一个故事。爱柑者说柑橘酸甜适口,什么都是好的;不爱柑者说柑橘要么就是甜得发腻,要么就是酸得倒牙,什么都是不好的。如今倒真是好了,徐灿你真是好样的男儿汉,爱憎分明,对公主你就是那爱柑者,对我你就是那不爱柑者。自古以来那句大俗话你不也听说过吗,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银?br /
宁非 狂言千笑 狂言千笑第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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