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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七章 黎明（下)</p>

    长亭扭过头去，看玉娘趴在床沿上打着呼，再看满秀打地铺睡得极沉。</p>

    她以为她顶多睡了一晚上</p>

    怪不得她们这么累啊</p>

    长亭敲了敲脑门叫自个儿清醒些，她靠在窗户沿边上，胳膊肘撑着下巴，仰头看着蒙拓，大约因是背光，她并不能将蒙拓的眉眼看得十分清楚，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她闭上眼睛都能清晰地勾勒出蒙拓的样貌。</p>

    高挺的鼻梁黝黑的面容深目粗眉像刀削般棱角分明的下颌骨饱满的天庭</p>

    这样的少年郎，在战火中，在颠沛流离中，在举目无亲中，就算他衣衫褴褛，就算他满身疮痍，都是好看的，都是叫人依赖的。</p>

    “身子骨可好些了？热可是退了？”蒙拓压低声音，生怕惊醒了睡着的玉娘与满秀，他们之间就隔了一扇窗户，蒙拓却深知他？ .不该往里迈了，“大姑娘回去躺着吧，更深露重，仔细又着了寒气。”</p>

    长亭猛地一激灵，赶忙摆摆脑袋，她这是在想甚呢！</p>

    长亭木呆呆地翻手摸了摸额头，“已经不烫了啊。”长亭再愣了半刻，敛眸垂眉轻声细语，“你别这样，我睡久了，身子骨都睡绵了，再睡怕是骨头都找不着了”长亭声音低得好像是自己在同自己说话，“你便同我讲讲话罢。我许多天都没讲过话了。”</p>

    小姑娘佝着头，只能瞧见小巧挺立的鼻尖还有光洁的额头，一觉才起来。头发乱糟糟的，发过热面色白得跟玉似的。</p>

    长亭，什么样子，他都见过。</p>

    笑的，哭的，精神满满的，憔悴的。好看的，哦，她并没有不好看的时候。</p>

    蒙拓无端骄傲起来。骄傲着骄傲着又有些失落——这些模样，她以后的丈夫大约也会见到吧，毕竟他们才是共白首的人。</p>

    “好，你讲吧。我听。”蒙拓极力遮掩下情绪。语声淡极了。</p>

    长亭却仰头嫣然笑开，边笑边轻手轻脚地把小杌凳勾到窗户前来，突然想起什么来，一壁拿手顺了几下头发，一壁撑在小杌凳落了座儿，她心心念念着的到底还是那天夜里的事儿。</p>

    “哥哥不是说现今才启程吗？怎么恰好赶到二房兵变的时候到了？你怎么在哥哥身边呀？中途遇见的？”</p>

    “我提前十日往幽州发了信笺，其实前日午晌大郎君便紧随小秦将军之后抵达平成外城了，只不过大郎君并未让旁人知晓。单是我与岳三爷去外城接应的”蒙拓微微佝了腰，手臂放平在窗户边沿上。轻声解释道，“其实大郎君回来，无论是你，还是陆家，都会好过很多。”</p>

    长亭挑了挑眉，“我本是想等我把平成里的事料理干净之后，哥哥再回来接手，到那个时候，哥哥上行下达便再无后顾之忧。你也真是，明明那天午晌在灵堂的时候还见了我，也不同我说，你怎么能不同我说呢”</p>

    “若早同你说，你准允那天的青雀旗升起来吗？”</p>

    蒙拓微声打断。</p>

    自是不准的</p>

    内城里是放了反贼逆臣进来的，若陆长英遭了意外怎么办？若人马超过了她的预料怎么办？若青雀旗一早被人发觉了，陆长英受到伏击怎么办？她不可能放任至亲去冒险的，就算胜算在五成以上也不行！</p>

    长亭一时语结，啧了一声，理直气壮再问，“那小秦将军也不知道吗？”</p>

    “小秦将军军中的斥候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就算有心想瞒也瞒不住啊。”蒙拓喜欢看长亭气鼓鼓的模样。</p>

    “那为什么小秦将军也不同我说！”</p>

    “大约”蒙拓已渐渐习惯展开嘴角笑的神容了，“大约小秦将军只觉得你是个小丫头片子，他更听大郎君的话罢。”</p>

    这是什么道理！</p>

    长亭觉得额头上又在冒热汗了，这回是给人气的！</p>

    蒙拓笑着笑着慢慢收了容色，温声安抚，“长英回来，你便不要操这么大的心了。信任你哥哥，他不是阿宁，不需要你张开臂膀去护佑，他才是保护你们的人。你也不要小看你哥哥，有的人坐着却比站着的人看得更高更远，论起纵横捭阖之术，你只是陆公的皮毛，你哥哥才应当是那个杀伐果决的人。”</p>

    “腾——”</p>

    位置一下子调换了。</p>

    长英</p>

    长亭抽了抽鼻涕，她的哥哥坐在轮椅上，心里酸唧唧的，那晚她没看仔细，长英没瘦吧？好像没瘦，看起来精神也不错，风姿眉眼更成熟了，更像个大人了，也更像他们的父亲了</p>

    可是，长英还能站起来吗？</p>

    算了，她在佛祖跟前许的心愿是平安回来就好，能不能站起来，能不能走路都不重要了，长英活生生地回来了，走不动道了就不是她哥哥，就不是陆家的嫡长子了？孙膑两条腿压根就站不起来了，不也名垂青史了吗？谁若敢说陆长英一句不是，她必当百倍奉还！</p>

    “哥哥如今还是歇在光德堂吧？歇在哪处呀？歇在内苑？身边服侍的人都够吗？大长公主出面管事了吗？哦，还有陈氏与她的三个儿女如今的处境如何？哥哥下了指令了吗？”</p>

    问的都是陆家内苑的事，天地良心，他蒙拓虽然经常偷鸡摸狗，摸进研光楼，可别的地儿，他是当真不熟啊</p>

    蒙拓愣了一愣，摇摇头，“这我是石家的人又住在外院”</p>

    哦，也对。</p>

    她问的都是崔氏应该都不算太清楚的事儿。</p>

    长亭想了想，再灌了一杯水。点点头，“还是带了石家的兵马回来？”</p>

    “既是镇场面，又是承情。也是结盟。你知道姨夫的个性，与公与私，姨夫都不可能放过冠冕堂皇进入平成陆家的机会。”这个他总算是知道了，蒙拓说得风轻云淡，“姨夫都来了，石家的雄师会不跟在后面？”</p>

    平成陆氏的继承人都是石家救的，石家当然会以一种毫不避讳的姿态借机跻身大晋上流圈子。</p>

    放着这种交情不攀附的。都是傻子。</p>

    石猛是傻子吗？</p>

    长亭歪头想了想，石猛那一副吹须瞪眼的无赖相，他若是傻子。普天之下就没几个聪明人了。</p>

    长亭笑起来，“石大人什么时候进豫州呀？我带着阿宁去给庾郡君问安去。”</p>

    真是烧糊涂了。</p>

    既是将领出行又是这样的局面，石猛怎么可能带上女眷？</p>

    蒙拓再一笑，“仲秋时节吧。正好顺道去幽州打一头。姨母约是不来的。石闵与二哥会来。”笑容一敛，“你知道的，姨夫一直喜欢陆家的家风，也喜欢陆家的小姑娘，大抵是来讨亲了吧。”</p>

    长亭惊了一惊，吓得高热随时随地发作！</p>

    石猛</p>

    石猛诶！</p>

    他！做！得！出！来！啊！</p>

    救到陆长英，这是什么恩德？就像救到了命根也像掘到了千年一现的何首乌她脑子真是烧糊气了，在胡想些什么呀呀！反正石家凭靠着救出陆长英。还了一个活生生的继承人给陆家的情分，莫说她一个陆长亭。就算要讨十个八个陆长亭回去当儿媳妇也是使得的啊！陆家是簪缨世家，担不起旁人说他白眼狼，而石家恰好站在山尖尖上</p>

    石闵</p>

    长亭赶紧摆摆头！</p>

    除却陆长庆，玉娘最应该感谢的人应该是他吧！毕竟陆长庆常有，石家大哥那般着实蠢钝的人不常有啊！</p>

    长亭向后一缩，紧了紧披在肩头的长衫，眼神瞅在游廊栅栏中将开未开的花骨朵上，五月底六月初的夜里已有蝉鸣，长亭咬牙切齿，“我不嫁石闵。”</p>

    蒙拓点点头，亦不知是带了几分思量，亦不晓是带了几丝踌躇，“我一早同你说过，二哥是一个很好的”</p>

    “阿拓！”</p>

    长亭一激动，嗓子眼便干涩起来，连声低咳，长亭捂着胸口，闷声咳嗽又不敢咳大声了，憋得面颊通红，双眼含泪，水汪汪地像两畦清泉一样，长亭埋下头咳，边咳边使劲憋话，“你你”</p>

    “你”了半天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p>

    蒙拓迟疑些许，终究抬起手来，轻轻抚在长亭的后背上，一下一下地向下顺。</p>

    掌心温热，好似带着叫人安抚的情绪，手掌将将覆上长亭后背时，长亭浑身一僵，当即全身的汗毛都好像一下子全都竖了起来，蒙拓手掌粗糙，隔着一件外衫一件长衣，长亭好像能感受到他手上粗糙的茧子和细腻的温度。</p>

    干嘛对我这样好</p>

    一边对我这样好，叫我不可抑制地沉溺，一边却告诉我石阔很好，是一个雄才伟略的好郎君</p>

    长亭伸手抹了把眼睛，她突然好冲动，冲动得想看着蒙拓的眼睛告诉他——我好欢喜你的，不知从何时起，我就真心地爱慕着你了啊。我个性虽悍气，可我愿意为你洗手作羹汤，我城府虽深沉，可我愿意为你放弃步步为营，我性情虽倨傲，可我愿意为你贤良淑德，婉和温驯</p>

    蒙拓呀，我好欢喜你，你欢不欢喜我呀？</p>

    长亭仰起头，微微张了张嘴再轻轻合上。</p>

    她一直明白她该怎么说，陆绰教她，不需要惧怕自己的情感，可她仍旧是怕的呀，她时而觉得蒙拓也是欢喜着她的，时而又觉得蒙拓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时而觉得蒙拓一言一行都蕴藏着深意，时而却觉得是她自己自作多情</p>

    长亭再反手抹了把眼睛，抿紧唇角，低声道，“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p>

    蒙拓收手，叹声并没有说话的声音大，“是我孟浪了。”</p>

    一时二人皆无话说。</p>

    蒙拓也不提走，长亭也不提阖窗。</p>

    长亭埋下头，隔了许久才开口，“往前我以为哥哥不在了，我再也见不到哥哥了，我便憋足一口气带着阿宁苦苦支撑。如今我却又见到哥哥了啊，可见世事难料，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p>

    这个话题开得很突兀。</p>

    蒙拓看着小姑娘，心里打了许多个搅，终于也开了口，“如果凡事都有可能，那么有没有可能有些事是不可能的？”</p>

    比如门第之别，比如云泥之差，比如我只能护着你，在研光楼的灌木丛中静静地看着你点着光的厢房，比如我们只能隔着一扇窗户说话，再比如，你或许根本待我便如同待岳番一样，一切都只是我痴心妄想</p>

    长亭笑了笑，慢慢抬起头，“你不要和我抬杠。”</p>

    这个话，是蒙拓对长亭说过的。</p>

    蒙拓也笑，“并不是抬杠。你细想想，如果这世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那一些事的不可能是不是也有可能发生？”</p>

    “你便绕我吧。”长亭大叹了一口气，她惧怕的根本不是自己的情感，而是说出口带来一连串，一连串让人惧怕的事儿，她肯定嫁不成蒙拓的，之后再见面也只能是尴尬，与其尴尬还不如担着过命的交情好好地成为挚友，“等石大人来了，你与三爷或许也要离开平成了吧？”</p>

    蒙拓轻轻点头，“大约会跟着姨夫一道回去，应该是在今年末，明年初的时候。”</p>

    长亭看着蒙拓，手藏在广袖里绕啊绕，绕啊绕，绕得一直没有停下，蒙拓身后隐约起了光亮，长亭偏过头去瞧，原是旭日东升，黎明朝阳了。</p>

    “天都快亮了。”</p>

    长亭浅抬下颌，把手伸出袖笼，顺势拢了拢鬓发，“到了夏天，天都亮得很早，黑得很晚，你快回去吧。过会子，小丫鬟们就该起床清扫了，你若遭人撞见，我定不出面保你呢。”</p>

    蒙拓也笑，后退三步同长亭作了揖，便身形向左侧一闪，脚上一蹬，一个鹞子翻身当下便翻出了内墙。</p>

    窗户前空落落的，像是一直没人来过。</p>

    长亭抿了抿嘴，眼睛涩涩的，安安静静地坐了许久。天刚大亮，她身后一声朦朦胧胧的低呼。</p>

    “我操大爷！我们阿娇呢！”</p>

    是玉娘的声音。</p>

    长亭扯动嘴角向后一转，笑盈盈地看着玉娘，“我这儿呢，睡一半醒了睡不着了，就在窗户前坐了一会儿。”</p>

    玉娘蓬头垢面的，揉了揉眼睛再眨巴两下，松了口气，扶在床沿上起了身，一只手搭长亭肩上，一只手去关窗棂，“咋的？好了？还晕不？”</p>

    “不晕了。”长亭乖乖巧巧地答，伸手拉了拉玉娘的衣角，仰起脸，语声拉得很长很轻，“阿玉，我大概是喜欢上了一个人，很认真很认真的那种。”(未完待续……)</p>

    ps：也只有在四千大章的时候，阿渊才敢厚起脸皮要粉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