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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章 报丧（下）</p>

    岳老三啥都没说，转身朝前走，立在马匹旁，和蒙拓轻声商议，再隔片刻，岳三爷三步并两步走又走过来了，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长亭先上车，“...今儿个走，明儿下午就能到出城的城门口！夜长梦多，大不了过城门的时候再受回折磨，烦请姑娘忍耐着些。”</p>

    长亭轻搂了搂阿宁，笑着点点头，“那是自然，虽说有灯下黑的道理，可武将出身的鼻子尖儿都灵，等他反应过来了，咱就跑不脱了。只要顺顺利利出城，忍一回也是忍，忍两回也是忍，没什么大不了。”</p>

    “是这个理儿！”</p>

    岳老三沉声应和，又吩咐了李宅的下人煮了浓茶、牛乳，做了几小碟点心，再燃了小香炉送到两架马车里去备着，再吆喝一声，牛角号吹得响亮，一列人便浩浩荡荡地出了李宅，小心翼翼地走在并不宽敞的青瓦巷道里。</p>

    岳番隔着幔帐，轻声安抚里间的姑娘们，“...咱不慌啊，只要死咬住福顺号三掌柜的名号，就算为难也顶多是诈几条黄鱼儿，再退一步讲，就算是出了事儿，也未必没有一拼之力...”</p>

    “呸呸呸！”</p>

    胡玉娘赶紧啐了两声，“好的不灵，坏的灵！你说话再口无遮拦，仔细我抄家伙什打你！”</p>

    “要打就打吧，要打了，你心里舒坦了，我受点疼算个屁。”</p>

    岳番耍起无赖来。</p>

    上回就打到受了伤的后背上...</p>

    胡玉娘一下就蔫了，向后缩了缩。</p>

    长亭却蹙了眉头，探身轻掀开幔帐。鼻尖一嗅，果不其然，岳番后背一大股白药、黄芪的药味儿，他后背的伤得敷药，可一敷药，味儿就特大。隔得远点儿闻不到，可一近了，这味儿遮都遮不住。</p>

    哪家大商铺的小郎君浑身是伤，满背的药味啊！</p>

    可又不能向她给岳老三出的那个主意似的。拿风干了的盐水酵起来当作汗味儿掩饰——这大商号的少掌柜也没可能浑身汗臭吧？</p>

    长亭猛地一伸头，倒把岳番吓够呛，边赶马车边没个正形，拍着胸脯直骂娘。</p>

    长亭横了岳番一眼，又把头缩了回去，想了想，轻声问胡玉娘身上可有小布袋或是香囊，胡玉娘蹙着眉头琢磨了一下，侧过身去从包袱里拿了个缝得歪歪扭扭的布兜，塞到长亭手里。有些不好意思，“将就看，往前缝的，是想孝敬爷爷，哪晓得我还没缝好。爷爷就走了。”</p>

    长亭抿嘴笑起来，想起小木屋里放在炕上的那本女红书简，一边将小香炉揭开，从脑袋上取了只银钗子下来轻手轻脚地将香饵掏了出来，再将热在红泥小炉上的茶壶包了袖口拿了下来，将湿答答的茶叶梗烘在暗火上，一边同胡玉娘说话。“...没事，等安定下来，我教你女红，逢初一十五烧给胡爷爷。”</p>

    胡玉娘兴致勃勃地点头，再继续兴致勃勃地看长亭手上功夫。</p>

    没一会儿，满车厢和着香饵的味儿。另有茶香回甘。</p>

    满秀笑嘻嘻地凑过来，“这是在做甚呢？”</p>

    小长宁笑眯眯地应了一声，“阿姐在做干料香囊，冬天儿隔着亵衣贴着体温捂，没一会儿浑身都是香味儿。”</p>

    满秀眼睛放直了。长“哦”了一声。</p>

    粗陋料材，长亭叹了口气，左看右看，拿夹糖块儿的小银镊子将铺在铁丝板上的茶叶梗翻了个面儿，等两面都被烤香了烤干了，长亭想了想再将香饵掰成两半，和在一小撮茶叶梗里装进胡玉娘的灰布兜儿里去，隔着布用力揉搓了几下，再轻撩开幔帐搁在岳番身边儿，耐心交待，“放在袖口也成，放在怀襟里也成，三爷说明儿下午到，今儿你就老实捂着，再换身衣裳，等明儿下午身上的药味也就散了。”</p>

    岳番瞥了眼灰布兜子，再扭过头来，专心致志地赶车，假装没听见。</p>

    长亭“嘶”了一声，折过身来，语气平缓地告诉胡玉娘，“阿玉，打他。”</p>

    岳番赶紧再瞥了眼布兜子，倒吸一口凉气，“...我堂堂男儿，身上绝不染香！”</p>

    “没让你一直戴，过了城门就摘下来，事急从权，止血疗气的药味被人闻出来了，你被扣在城墙上挂着，我们也不会去救你！”</p>

    长亭朝胡玉娘使了眼色。</p>

    胡玉娘“哎呀”一声，伸手就去撩幔帐，“你是嫌弃老娘做的布兜子丑还是咋的！”</p>

    岳番条件反射地一躲，赶紧伸手去够身侧的简易香囊，连声，“不嫌弃不嫌弃！做这样好，我吃饱撑的才嫌弃！”心里晓得长亭说得有道理，面上却瘪着嘴拿到鼻尖嗅了嗅，香得蛮淡和的，可一想到身上要一股子香味儿就打了个寒颤，一抬头却见蒙拓高挺于马上，很是英挺的模样，眼珠子一转，侧过身去贴着幔帐，压低声音轻道，“阿拓哥腿上也有伤，昨儿也敷了药泡了药汤，怕是也有味儿，要不要再做个？我给他送去。”</p>

    长亭轻蹙眉梢想了想，咬了咬牙，扭身从包裹最下面翻出一张素绢绘春兰临水图的帕子，将香饵与茶叶梗包在里头，顺手就打了个死结，伸手递出去，“...让蒙大人赶紧揣上，九十九步都走了，可别毁在最后一步。”</p>

    岳番兴致勃勃地应了声“唉！”，便将马缰交给旁人，顾不得后背疼，赶紧撒开腿朝前跑。</p>

    长亭心里默念了一声，事急从权。</p>

    那道槛儿就这么放在眼前，跨不过去，败露了就是万劫不复，陆绰身亡的真相永远无大白天下之日，跨过去就是柳暗花明，至少她与长宁、玉娘、甚至岳老三一行人的命是保住了。</p>

    男女大防在生死存亡这道坎儿前，简直不足挂齿。</p>

    绕过偏巷外郊，一进城池中央，果真如来报者所言，堵得人满为患，马车停一停再走一走，车轮子还没轱辘两声。就又停了，小长宁很想掀开幔帐瞅一瞅外间是个什么情形，却被长亭紧紧搂住了胳膊，小长宁仰起小脸来。轻唤道，“阿姐，我想看一看，就掀一个角，别人瞅不见我的脸...”</p>

    长亭摇了摇头，没放手，轻声哄道，“等咱们到了冀州再看。这兵荒马乱的，看了心里堵得慌，还不如不看呢。阿宁乖。”</p>

    小长宁抿了抿嘴，身形向后一瘫，也没再坚持了。</p>

    胡玉娘见状笑眯眯地刮了刮长宁的脸，伸手将小长宁抱在怀里来，一下一下轻抚了抚小长宁的后背。她是觉得阿娇保护太过了，无论做什么都活像一只老母鸡张开翅膀全力护着身后的小鸡崽子，明明也才只比阿宁长几岁罢了，不像长姐，像老娘。</p>

    一路停停拐拐，临近日暮，车队选了一处驿馆停。岳老三手面颇大，包下了驿馆整一层，言行举止都符合大商贾的作态，可长亭的心一直悬挂挂的始终放不下。</p>

    怀着临门一脚，可千万别踢歪了的担忧。</p>

    同样一颗心悬在半空的，还有高居幽州刺史府邸的周通令。周大人。</p>

    和长亭不同的是，他除了挂忧，还有愤懑。</p>

    幽州刺史府内四处都静悄悄的，中轴上坐落的青瓦小院门窗紧闭，周通令满脸铁青地仰坐在书案之后。一字一句从齿缝儿中挤出来，“...戴横死不见尸，活不见人，携领的百人卫队一夜之间无影无踪...右司卫所千余人兵分三路，找了五天...”</p>

    周通令猛地一下声量高扬，“他娘的，找了五天，一事无成！连块儿布都没找到！反倒被人捅破了天！符家派钦差来过问，再等两天，陆家、谢家，猫家狗家全部涌到冀州来了！全都他娘的来冀州看老子笑话了！”</p>

    堂下跪坐了四、五个人。</p>

    周通令是个喜怒哀乐不上脸的人，从不乐意与人撕破脸皮，他们共事近十载，从未见过周通令盛怒的神情。</p>

    跪坐在蒲团上的人皆手足无措，齐齐道，“微臣无用！”</p>

    “你们是无用！”</p>

    周通令盛怒之下，脑袋却很清醒，“一群老匹夫，连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都玩不过！”</p>

    前头一垂垂老矣的官士颤巍巍抬起头来，张嘴掉书袋，“天时地利人和，现今皓雪阻道此为天不佑助。地险且阻，此为地不谐利。人海茫茫，外城复员辽阔，此为人不相帮。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不是败在了小丫头手下，是败在了...”</p>

    “闭嘴！”</p>

    周通令怒极反笑，一群老匹夫，一群尸位素餐的老匹夫，半灌水响叮当，无论事情走到哪一步，都不是他们的错——是天不保佑，人自然也就无处相争！</p>

    “去你奶奶个腿儿！头脑低智且自以为是，幽州迟早要毁在你们这群老匹夫身上！我只问你们，找不到人有可能是藏得隐蔽，也有可能怪罪到外城地广人稀的错处上，可朝廷又是如何知道陆绰死了，而且是死在我幽州的地界上的呢！？”</p>

    下列五人头往回一缩，无一人回应。</p>

    周通令手一甩，一字一顿，“他娘的，是有人报丧报到建康去了！”</p>

    谁报的？</p>

    他将幽州管得像铁桶一样，油泼不进，水透不穿，陆绰死在幽州外城栈道，早已毁尸灭迹，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来！</p>

    谁知道陆绰身死，谁才有可能将消息传到上头去！</p>

    普天之下，除却他与陆纷，还他娘的有谁知道！？</p>

    陆家逃了的那两个小姑娘！</p>

    她们是怎么传上去的！？</p>

    周通令满脸通红，拳头锤在了书案之上，沉声吩咐下去，“严加看守这三两日进幽州城的大批人马，近两日出幽州城的队列细心搜罗。”</p>

    话头一顿，“这两日并未出城的人马，更是暗中重点搜索对象，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掉一个！如果外城没有，那就在内城，如今时局混乱，他们心里头有怕的东西，自然不敢冒着风头向前走！”</p>

    “那京都派过来的差使呢？不用顾忌他们了吗？”</p>

    下列之人张皇出言。</p>

    周通令手刀抹脖，目光狠戾，“如今不是顾忌这么多的时候。”</p>

    一念成差，一步错踏。</p>

    若长亭知道了周通令这以己度人的私心揣测，一定会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周老侍中的老妻将庶长子养成了这样惯会避其锋芒、韬光养晦的小家个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