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公主 作者:肉书屋
金陵公主第4部分阅读
不成。越来越小心眼,开个玩笑都生气。”
走出医院,忽然下起一阵急雨。两个人飞奔进汽车,还是被浇得浑身湿透。
坐在后车座上,瞿东风看着罗卿卿,忽然一笑。
“你笑什么?”
“我笑世上还有这么漂亮的落汤鸡。”
“你还笑我……”她忽然抵住窗玻璃,狠狠咬住嘴唇,还是没忍住剧烈的抽泣。
瞿东风没想到她有这样的反应,急忙敛起笑容。
“怎么了?卿卿。”
她当然不能告诉他真正的原因,那样会暴露施如玉的身份。
只好搪塞道:“我看你对佳懿那么好。我嫉妒,我吃醋。不可以吗?”
瞿东风舒了口气,摇头苦笑:“女孩子的心啊……”
汽车开向双溪别馆。罗卿卿说想去瞿东风在甘石榴的公馆。
“你浑身都淋湿了,我那儿可没有你的换洗衣服。”瞿东风看了眼卿卿的脸色,“好。好。不惹你了。去就去吧。”
罗卿卿裹着浴巾走出浴室,见瞿东风早把一件他的黑丝绸睡衣搭在沙发靠背上。瞿东风并不在屋里,想是为了让她换衣服。
她把那件男式睡衣穿在身上,睡衣的下摆一直垂过她的脚踝。
瞿东风站在院子里,闲看着天井里的石榴树。一侧头,正看到卿卿穿着他的睡衣倚靠在红漆门廊柱旁。
睡衣穿在她身上象一件古代女子的黑丝绸长裙。
“卿卿,把头发留长好吗?”
她一低头,轻轻笑了一下。想,他现在一定想起来她当年梳着大辫子、簪着海棠花的样子。
她也走到石榴树旁:“东风哥,你记得吗?我们以前特别喜欢在这棵树旁边,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能变。”说着,她伸出小手指,要跟他约誓。
“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笑责她的稚气,却也伸出小指,勾上了她的手指。
勾在一处的手指,摇晃了两下。
她在心里念道: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
忽然,她紧紧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嗫语道:“风,要了我吧。
八
鸟语花香的庭院,时间仿佛也舍不得离开,留连在岁月的馥郁芬芳里。
相拥良久。
瞿东风轻轻握住卿卿的手腕,把她环在他脖颈后面的手分开。随即,深深呼吸了一口雨后的清新空气。把周身焚烧起来的火强行压制下去。
“你……不喜欢?”
“不。是……舍不得。”
罗卿卿忽然狡黠地一笑:“你以为我就真心想给。”
瞿东风一怔。
罗卿卿更笑起来:“就许你整天捉弄我,不需我耍耍你吗?”笑完了,忽然又觉着鼻子一阵发酸。她急忙转移开话题:“这里怎么变成你的公馆了?师傅呢?”
“当年跟洋人那场恶仗,把平京城毁得面目全非。我打完仗回来,这里就只剩一片瓦砾。一个人也没有了。”
“为什么要把这里建成你的公馆?”
“因为,住在这里头,有时候想起小时候的事儿,会忍不住笑起来。”
瞿东风说得轻松,罗卿卿听到心里,忍不住一阵悸动。
又听瞿东风说道:“明天我要率部离开平京城。”
“去打仗?”
“看你紧张的。只是个小仗而已。”
罗卿卿伸出食指,把翘在瞿东风嘴角的笑容慢慢捋平,作出轻松的表情,装着相信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瞿东风把罗卿卿送回双溪别馆,自己回到作战指挥部。
赵京梅把一份密封文件呈给瞿东风,道:“军统局抓获一名华南军的特工。他交待说是帮罗卿卿传口信给罗臣刚。他身上还搜出一份密信。”
“口信说什么?”
赵京梅顿了一下,道:“罗小姐说:请父亲原谅她的不孝,她要在平京城等着军长您作战归来。”
瞿东风眼睛略微眯了一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赵京梅没有马上离开,道:“军统局还问军长,是否要把特工放去金陵。让他把口信和秘函交给罗臣刚。”
瞿东风捻起牛皮文件袋上的棉线,一圈一圈解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纸。
纸的正面是一份从双溪别馆出逃的计划。背面,是几行红色的字迹。
赵京梅解释道:“特工说这是罗小姐用指血书写的。”说罢,忍不住抬眼,暗自观察瞿东风的表情。
瞿东风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只是翘起一边嘴角,淡淡地笑了下:“罗臣刚是何等人物,岂会被一封血书感动。小女孩的心思而已,不送也罢。”
“好。那我这就把军长的意思转达军统局。”
赵京梅走到门口又被瞿东风唤住,问道:“移交工作还算顺利吗?”
赵京梅一笑:“很顺利。谢谢军长关心。”
房门被赵京梅从外面关上。瞿东风又拿起那张纸,看着上面的殷红字迹。
一滴潮湿打落在纸面上,字马上跟着洇湿开。
他赶紧抖了抖纸,想把眼泪抖下去。可是,紧跟着又有一滴打落在纸上。
一夜辗转难眠,直到天将破晓,罗卿卿才昏昏沉沉睡过去。朦胧间觉得房门被推开,有人走进来。
她睁开眼。听到来人小声道:“卿卿,是我。”随后,借着透进屋子里的熹微晨光,看到瞿东风穿着军装,走到床前。
瞿东风握住卿卿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道:“部队要开拔了。”
她听到后,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咬住被角。
他蹙了下眉:“不许哭,我不喜欢。”
她松开他的手,拽起被子,埋住脸。
听到瞿东风好像走向门外,罗卿卿突然掀开被子,道:“你等等,有样东西你带上。”说完,从枕头下面抽出玳瑁像框。想扭开像框背后的扣,手抖得厉害,怎么扭也扭不开。
瞿东风走过来,要过像框,扭开四个扣,从里面取出那张老照片。端详了片刻,把照片放进军装的上衣口袋里。
瞿东风走后。罗卿卿奔到窗前,把窗帘呼啦一声全部拉开。
她站在窗口,看着瞿东风匆匆走下汉白玉门阶,一边走一边系着黑色披风。然后,又整了整军帽。
当他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忽然滞了下脚步,转过身,看到了窗子后面的她。
瞿东风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把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在嘴唇上按了一下。朝着卿卿做了个吻别的动作。
随即,转过身,疾步走向大门外,再没有回头。
罗卿卿死死抓住窗帘,绣在缎面窗帘上的百花闹春风被扭曲成一片破碎的彩色。
一股恨意在她心里陡然蒸腾,膨胀,平生从来没有象此时此刻这样痛恨命运!
她仰起头,对着天空,反复道:罗卿卿,你真没用!你真没用!
张妈走进三太太房间里,准备收拾床铺。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香烟味。
“太太您怎么又抽烟了?老爷可是不喜欢的。”
崔泠弹了弹烟灰,冷声道:“轮不到你多嘴。出去吧。”
张妈来到赵燕婉的房间,一面摆放着早餐,一面叹气。
赵燕婉问道:“怎么了?”
“自从二少爷出征后,三太太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以前那么伶俐精神的人,这会儿就跟没了生气一样。哎呀,你看我这坏嘴,该打。”
赵燕婉道:“看来瞿东风这次的仗不好打。母子连心哪。卿卿,你去帮我看看你泠姨。顺便问问现在这仗打成什么局势了。”
罗卿卿敲开崔泠的房门。看到泠姨斜倚在贵妃榻上,抽着香烟。没有梳洗打扮,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泠姨,抽烟对身子不好。”
崔泠看了眼罗卿卿:“你的气色也不好看呢。”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个家里,除了老爷和我,也只有你是真心担心着东风。”
“泠姨……”
崔泠没有让卿卿开口,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东风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总以为我是最疼最爱他的人。现在想想,其实我也是害了他的人。如果,不是从小到大,我都逼着他要出人头地。现如今,他也不会逼着自己走这步险棋。他怕我担心,还嘻嘻哈哈地跟我说什么,守城容易攻城难。他那四万人足能对付那四十万人了。可是,老爷说那十五万回援军很有可能被阻击,如果不能及时赶到……东风就完了……”说到这里,崔泠抽噎起来,狠狠地吸了一大口香烟。
罗卿卿走过去,坐在崔泠身边,道:“泠姨,东风哥吉人自有天象。回援军一定能赶到。咱不怕。不怕……”
崔泠一把搂住卿卿,喃喃:“对,咱不怕。我的儿子什么时候打过败仗?”
第二天,施如玉再次来到双溪别馆跟罗卿卿见面。
施如玉告诉罗卿卿,派去金陵的人给平京的军统局抓去了。所以,恐怕那封信已无法转交到罗臣刚手里。
施如玉起身告辞,罗卿卿叫住她:“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爸爸。”
“什么事?”
“那天,我经过瞿老爷子的书房,无意中听到他说到了华南军。我就躲在门外偷听了一会儿。他说十五万军队明地里是回援晋安城,暗地里有八万人会在中途转向华南,防御华南军趁火打劫。”
施如玉脸色一变:“这可是个大消息!瞿老爷子真狡猾,我一定马上报告总司令,对方既然有了准备,要是贸然出兵一定会吃亏。”
罗卿卿接着说道:“我还从瞿东风嘴里得知,虽然他人马不多,但是他的军队刚装备了两海轮军火。都是十分精良的武器。他没有参加华西战争,现在的军队正养得兵强马壮。所以,他不是去拼命,只是以逸待劳,拖垮敌人。等到回援的部队一到,里外夹击,西北军就会陷于被动。所以明地里大家都以为瞿家军岌岌可危,其实人家还是很有底气的。”
施如玉重重点了点头,觉得有理:“瞿家用兵绝非等闲,很有可能故意败露破绽,引诱对手出兵。卿卿,你这两个消息真是太重要了。”
罗卿卿低下头,在心里叹了口气:爸爸,对不起,骗了你。请原谅我的自私。可是,我绝不能眼睁睁、看你在这时候出兵阻挡瞿家军回援晋安城。
坐落在晋河畔的晋安城,地处在华北,华南,华西和西北军的交界处。如此重要的战略位置,使它成为兵家必争之地。瞿家军一向把晋安城视为仅次于平京城的陪都。
陈梁觊觎这座战略城市已久,所以,有意放过其他城市,绕了一个大远道,突然南下向晋安城进逼。同时,为阻挡瞿家军回援晋安,陈梁早已派遣一小支部队,化装成商队,趁瞿家和戚家鏖战之时,秘密潜入华西境内,以求时机成熟,阻止瞿家军回援的进程。
故此,与陈梁带领四十万大师南下的同时,在瞿家回援军队的必经之路上,陈梁的部队密谋了数起爆炸。贯通南北的铁道被炸断。多处山岩塌方,堵住了北上的公路。
瞿东风站在晋安城头,眺看着城外环绕的山坡丘陵。晋安城的地势城内低于城外,是个易攻不易守的地方。当年,这座城市是他率第七军和大哥的第五军组成联军攻打下来的。当时驻守晋安城的是华西军第一猛将何坚。
何坚凭险据守,斗志顽强,而且守军众多,武器弹药都十分充足。联军围攻一个月之久,始终不能打开城池。见久攻不克,他便想出一个计策,改用挖坑道轰倒城墙的战术来攻城。他派人从县城东门外找到一家民宅,先从地面向下挖约四丈,再向城墙方向掘进。由于坑道顶部和两壁均需用坑木支撑,以防塌陷,所以要彻底完工,需要半个月时间。
大哥嫌坑道战术太耽误时间,一意孤行,坚持爬城墙攻。结果半个月过后,白白牺牲了很多将士,不见多少成效。坑道挖掘成功,他派人在城里秘密堆置了七棺木炸药,并接通电线。最后,城墙被炸开个二十来丈宽的大豁口,攻城部队从豁口蜂拥而入,晋安城才被瞿家军攻占。
事后,他爱惜何坚是名勇将,想留为己用。大哥却痛恨何坚负隅顽抗,把他砍头示众了。大哥作为联军总指挥,向父亲汇报战况的时候,极力夸大他率众爬城墙攻如何战功赫赫,而把他的坑道战术一笔代过。他虽然心里透亮,却没有跟大哥争功。因为,他知道,大哥充其量一介勇夫而已,并非他的真正对手。总有一天,瞿家的第一把交椅会移交到他的手里。
但是,如今这个西北军总司令陈梁却是一名真正对手。可谓一个集智、勇、狠于一身的乱世枭雄。
跟这样一名对手过招,他没有稳操胜券的底气。但是,明知不可为,他也必须一搏。
因为,他清楚,这一仗关系着瞿家军的生死存亡,也决定着他能不能一举扶摇直上。这次父亲和大哥的军事部署失败,已经让他彻底看清,瞿家军只有早日让他接管,才能真正变成不败之师。
天色阴沉,黑云压城。
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赤色的蝴蝶。绕着城墙的一处砖缝,徘徊了两圈,又飞走了。
这时候,瞿东风才发现,原来城墙的砖缝里竟然开着一株不知名的小花。花朵不大,好像一阵风就能吹碎似的。可是,它就是有那么大的韧性,能在老城墙的砖缝里扎下根来。
看到这朵花,瞿东风就禁不住想起卿卿。想起那封血书。想起她隔着窗子,目送他出征。
他忽然苦笑了一下,自嘲道:这是什么时候,还分神想这些儿女情长。
第九章
一路急行军,西北军的先头部队以迅雷之势杀到晋安城下,当日迅速占领晋安城外高地左右阵地,开始构筑工事。与此同时,后续部队源源赶到。第二天,天刚黎明,晋安攻城战就打响了!
陈梁的战术是先群炮轰击,然后是集团冲锋,爬城攻墙。
晋安城的城墙高且厚,城壕深宽各在三丈开外。在此之前,瞿东风又已下令进一步坚固了城墙,加宽了城壕。所以,陈梁虽然大军压城,一时并没有得利。
陈梁随即下令切断入城水源。
但是瞿东风已经在城内挖井凿泉,保证了城内供水。
陈梁的后续部队,源源不断从后方运来大口径重炮,架在高地上,连天加夜炮轰城墙。半个月过后,晋安城虽然防御坚固,但是,面对如此猛烈的炮火,瞿家军便显出招架不住的劣势来。
正当陈梁沉浸在胜利在望的喜悦中时,后方竟传来军粮被烧毁殆尽的消息!
原来,瞿东风早在西北军杀到之前,派了一小股军队化装成山贼土匪,潜藏在晋安城周围的山脉里,只等在陈梁部队久攻城池不下,兵困马乏的时候,放一把大火,断了西北军的粮食供给。
“报告军长。”崔炯明匆匆奔进指挥部,“陈梁发动总攻击了!”
瞿东风听罢,沉默了片刻。然后,用手指轻轻敲打着乌木椅的扶手,道:“陈梁毕竟是陈梁。换了别人,这时候没了军粮,往往会撤回西北老巢去修整。他倒好,就敢跟你拼命。夺城以求险胜。”
“军长我们现在如何对付?”
瞿东风对通讯员道:“再给援军发电,问他们什么时候到。”
“汾水河桥梁刚刚被炸,援军只能绕道,最快也要十天到达。”通讯员报告道。
瞿东风缓缓眯起眼睛,道:“这十天,一定要把晋安城守住。城墙要是破了,就巷战。一条街,一条街的守。”
崔炯明道:“军长,虽然陈梁此时夺城,必会伤亡惨重。可是我们兵力毕竟太少。要是没有城墙做抵挡,巷战恐怕难有胜券。”
“我说了,晋安城必须守住。”
“可是,军长……”
瞿东风打断崔炯明:“告令全军。我第七军的将士把命搁在晋安城了。城存我存,城亡我亡。”
之后数天激战里,晋安城下的城壕几乎被尸体填满。第九天傍晚时分,陈梁终于以牺牲十几万兵力的惨痛代价攻破了晋安城。
可是陈梁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瞿东风竟然率领所剩不多的残部跟他展开了巷战!
一阵重炮轰炸,指挥部大楼一角轰然倒塌。
崔炯明一把抓住瞿东风:“军长,快走吧。……炯明求您了。想想老爷和夫人吧!”
瞿东风甩开崔炯明:“几万兄弟,哪一个不是父母生养?身为主官,临战脱逃!我有何面目独活!”
卫兵跌跌撞撞冲进来:“报告军长,敌人已杀到指挥部前街!”
瞿东风抓过一把机枪,冲出指挥部,从牙缝里滋出喊声:“兄弟们!上刺刀!跟我上!”
枪林弹雨,血雨腥风。人头落进怀里,肠子横空飞舞挂住军帽,炸飞的大腿砸在身上。这一刻,没有人性和悲悯,只有生与死之间、赤裸裸的搏斗!
一颗手雷飞来,在瞿东风眼前炸开。
顷刻,血腥的味道、劈头盖脸包围过来。
他还想搬动枪栓,可是,却倒了下去。
硝烟弥漫里好像听到一声:“军长!你还活着吗?”之后,他什么也听不到。世界好像一下子离他远去。
真安静啊——
石榴花开得真红。
梳着大辫子的小女孩,那么漂亮,一蹦一跳向他跑过来,叫道:东风哥哥——
而他,也还是个孩子。
“东风哥哥,你说为什么佛老是笑着呢?”
“傻丫头。佛是木头刻的。是假的。”
“可是,为什么那么多人诚心诚意的拜呢?”
他哑然。
庙里的师傅走过来,笑着回答:“因为呀,人们都想离苦得乐啊。”
“东风哥哥,什么是离苦得乐啊?”
他其实也稀里糊涂,只是不能在小丫头片子面前丢了颜面,便道:“你太小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东风哥哥,那我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你长大了就嫁我吧。”
“好。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能变。”
……
恍惚间,满眼都是火红,到底是晋安城头的晚霞?还是院子里的石榴花?
“援军已到城门!军长。”通讯员忍住伤痛,拼出最后一股力气,爬到瞿东风身边,“军长,你要挺住。援军……进城了……”
双溪别馆。
瞿正朴走进崔泠的房间。
“老爷?”崔泠惊恐不安地看着瞿正朴。
“咱们的儿子赢了。”
崔泠腾地站起来,抓住瞿正朴的手,颤声道:“东风他守住了晋安!”
“不但守住了晋安。还跟回援军内外夹击,把陈梁四十万大军给打垮了。不过……东风也受了重伤。”
“什么!”
“我已经把平京城最好的大夫派往前线。”
“怎么不让东风回来治伤?”
“东风说,如今西北军主力已溃不成军,西北内陆空虚。正可乘胜追击,一举端了他们的老巢!”
“进攻西北?那不是还要打好些仗?”
“这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战机。我已经指派东风担任联军主官。等他得胜回来后,我就晋升他做参谋长。”
崔泠知道瞿正朴要晋升东风做参谋长,就等于跟她表明打算让东风以后继承瞿家军的权柄。总算等到日思夜想的这一天,可是,这一刻,她心里却没有一点欣喜,伏倒在瞿正朴怀里,忍不住失声痛哭:“我只要咱们儿子能活着……能活着……”
瞿正朴走后,崔泠擦干眼泪。洗净脸,提了提精神。一面对着梳妆镜涂抹着淡淡妆彩,一面吩咐丫头小玉,道:“跑去告诉罗小姐,说二少爷打赢了。还有,嗓门高点儿,让一家子人都听到。”
小玉应声出去。
“二少爷打大胜仗啦——”
小玉又高又尖的嗓门,顷刻打破双溪别馆黎明的寂静。
罗卿卿听到这声呼喊,来不及彻底换上衣服,在睡衣外面罩了件外衣,就跑向崔泠的房间。
“东风哥胜了?泠姨?”
崔泠重重点了下头。
罗卿卿大声欢呼了一声,又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跪倒梳妆台前,跟泠姨一阵抱头痛哭。
崔泠道:“老爷说,东风受伤不轻。”
罗卿卿一震。
崔泠又道:“老爷还说,现在战机难得,东风还得继续打下去……唉,我什么时候能睡个安生觉啊?”
罗卿卿咬紧嘴唇,一点一点揩净眼泪,然后,一字一顿,道:“连四十万大军都败在东风哥手里。剩下的西北残部就更不是他的对手。泠姨,咱不怕,你说过,东风哥从来没打过败仗的。”
看着卿卿眼睛里灼灼的亮光,崔泠道:“没想到你这个孩子,看起来娇娇弱弱,其实这么坚强……泠姨喜欢听你说这话。”
三天之后,是罗卿卿十八岁生日。
以前的四年,在金陵罗府,每次她的生日聚会都是金陵城最大型的社交聚会。贵妇名媛争奇斗艳,各界要人会聚一堂。生日礼物琳琅满目,祝福恭维充盈满耳。可是,往往就在那个时候,最让她感到一个人的孤单。
今天,这个生日,虽然只有母亲和泠姨陪着她庆祝,倒正让她想起四年前,每到过生日,总是跟母亲,泠姨和东风哥四个人聚在一起吃长寿面条。
端起长寿面,崔泠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了,泠姨。”
“我想起来,东风小时候最不爱吃面条。可是,每到你过生日,他总是特别高兴能跟你一起吃长寿面。”
罗卿卿端着碗,默默地吃着,一根面条,挑了好几次,都没有进到嘴里去。
这时候,张妈进来通报说:有位从金陵来的南先生,来给罗小姐道贺生日。
南先生?罗卿卿的第一反应想到南天明。随即,摇头一笑,怎么可能是他。连以前在金陵,南天明都缺席过她的生日聚会。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特意赶来平京给她道贺?
罗卿卿走下楼,走到双溪别馆的前庭。
一个玉树临风的身影站在落地窗前。南天明没有穿正装,上身一件西洋进口的驼色羊毛衫,下身是一条浅灰西裤。这种随意的着装,配上他轮廓分明的脸型,使他看起来既挺括,又有一种潇洒不羁的俊气。
“天明,真的是你!
第十章
“天明,没想到你特意来给我过生日?”
南天明笑起来:“并不是特意。总司令委派我作为私人代表,跟华北军谈一些事宜?”
“什么事?”
“瞿家从华西战场调走一部分精锐部队回援晋安,现在华西军回扑很猛,瞿家的几个军都陷于困境。故此,总司令准备出兵华西……”
罗卿卿打断南天明:“你是说爸爸要跟瞿家联手,共同对付华西军?”
“总司令倒也不希望跟瞿家联手。所以派我来平京谈判,希望瞿家把军队从华西战场撤出去。”
“我明白了。爸爸是想借瞿家和戚家两败俱伤的时候,把华西夺过来。这样,整个南方就是他的了。”
南天明点头:“现在瞿东风正迅速攻占西北,大有一统半壁河山的势头。如此情势,总司令必须统一南方,才能与瞿家抗衡。”
罗卿卿仔细听着南天明的话。南天明说话的表情也很认真。他直视着她,又好像没有看她的眼睛,而是看着一个更深的地方。那是一种试图探究对方内心的眼神。
仿佛,在他的眼里,她不止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还是一个可以谈古论今的朋友。
于是,罗卿卿不由想到,如果这时候坐在对面的是瞿东风,他一定会宠溺地看着她,笑她:女孩子,知道那么多军国大事干什么。
罗卿卿听完南天明的话,道:“虽然爸爸这步棋不得不走。不过,恐怕家里要出一点儿乱子了。”她知道后母施馨兰的父亲曾任锦官城的督军,华西军队里有好几个将官都是她的亲戚。父亲要跟华西开战,后母恐怕不会无动于衷。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气。门第显赫的女子总是被世人羡慕,可是,又有几个人知道她们要为门第二字付出多少代价呢?
“过生日,唉声叹气可不好。”南天明道。
罗卿卿一笑:“是啊。我倒忘了,你是来给我贺生日的。怎么聊了那些无关的话题。”说着,朝南天明伸出手掌,“可有贺礼?”
南天明也笑了一下,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巧的银花丝镶边的天然木盒。
罗卿卿接过礼盒,轻轻打开,看到一只银色西洋项链躺在黑天鹅绒衬布里。
她把银链子提起来,那颗的纯银镀金镶宝石的珐琅坠子、便在半空中,悠悠地荡起来。
南天明伸出两只手指,拈住项链坠子,让罗卿卿看镶嵌在上面的四颗绿色宝石:“记不记得我跟你和静雅讲过,西洋人有个幸运草的掌故?”
罗卿卿点点头,因为南天明的外祖母是西洋传教士的女儿,所以她和静雅总喜欢让他讲些西洋人的新鲜事:“你对我们讲过,一般的酢浆草只有三片叶子,可是在十万棵当中,会有一株长出四片叶子。洋人就说那是‘幸运草’。”罗卿卿说到这里,捂了一下额头,“你知不知道,你那天给我们讲完故事,当天晚上静雅就非要拉着我,到处找幸运草。幸运草没有找到,倒是喂饱了花园里的蚊子。”
南天明笑了一下,但表情马上敛成一种淡淡的若有所思,道:“记得外祖母还告诉我,四片叶的幸运草,是他们的祖先夏娃从伊甸园里带出来的。第一片叶子代表‘信仰’,第二片叶子代表‘希望’,第三片叶子代表‘爱情’,第四片叶子代表‘幸运’。”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道:“至于说,何谓‘幸运’,那便要因人而异了。”
听到南天明这句话,罗卿卿眼前好像浮现出静雅在花园里到处找幸运草的样子,那么焦急,满是渴望。可是,天明说得对,所谓的幸运,都是自以为是的幸运。即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幸运,也未必能给自己带来真正的幸福。
“有位西洋来的外祖母真好,能知道那么多有意思的事。”罗卿卿道。
南天明手指轻轻一拨,珐琅项链坠打开,项链坠里面是一张袖珍肖像画,画上的西洋女士,有一双深邃的棕色眼睛。
“这是你外祖母?”罗卿卿一眼认出画像上的马丽克洛女士。在圣玛丽女子大学的钟楼礼堂里,她也看过马丽克洛女士的肖像画。
当年,马丽克洛女士为纪念客死在中国的父亲,在金陵修建了一所专门为女孩子开办的大学。学校虽然很小,但是因为是中国的第一所女子大学,立刻在社会各界引起轰动。开办初始,守旧派的猛烈抨击几乎让这座学校无法生存下去,那时候,因为南天明的父亲南宗仪是个在政界上十分活跃的人物,这座学校才好不容易被保留下来。后来,南宗仪当上教育部长,特意把这所女子大学翻修扩建了一番。
罗卿卿记得,在校舍的竣工典礼上,她跟着南天明参观过圣玛丽大学。她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悬挂在礼堂正中的马丽克洛女士的肖像。还有贴在肖像两边的校训:服务。创造。
记得那时候,一种平生从来没有过的震撼忽然涌遍她全身。她立刻对身边的南天明说:“我以后要上这所大学。”那时候,她才刚到十五岁。也是那时候,南天明一改对她的一贯清高,很郑重地回应道: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春日正午的阳光,透过中式雕花窗,照进双溪别馆的前厅。于是,好像有一层透明的,又暧昧的,和煦气息悬浮在整间屋子里。
阳光照在项链坠上,珐琅彩不会折射出太刺眼的光。只是把阳光氤氲成一种绵绵脉脉的含蓄之美。
两个人看着项链坠子里的肖像,不约而同地都沉默了一会儿。
南天明率先打破沉默,道:“我还有事,不多留了。”
“不吃碗我的长寿面吗?”
“下次吧。”
南天明拿起外衣,准备离开,又驻足,回身看了眼罗卿卿,道:“我已经跟施如玉见过面……”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把目光从罗卿卿的脸上移开,“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执意要留在平京。但是,总司令的意思还是希望你能回金陵去。”
“天明……”罗卿卿叫住南天明,抿了抿嘴唇,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挥了挥手,道,“记着,我欠你一碗长寿面呢。
第十一章
南天明走后,罗卿卿没有马上回饭厅。独自一个人在楼下的小客厅闲坐了一会儿。二太太的房间里留声机咿咿呀呀地转着,传出一首首略带尖细的歌曲。悠悠长长的曲调就象午间的暖风,熏得人两个眼皮直想打架。
强睁开困眼,又看到瞿正朴的副官和两位官太太走进大太太的客厅,然后麻将桌上响起哗啦哗啦的洗牌声。
罗卿卿自己也觉着无聊,便从茶几上的一碟瓜子里捏起几颗,闲闲地磕着。不由得想,这多半就是自己以后的日子吧。想到这里,她忽然苦笑了一下,自嘲道:怎么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瞿府的准二少奶奶。
崔泠从饭厅里走出来,对卿卿笑道:“真是小孩子脾气,长寿面还没吃完呢,就躲在这里嗑起瓜子来。”
说罢,崔泠吩咐小玉从她房间里抱过来一只红色礼盒。掀开盒盖,崔泠从里面抖出一件金丝串珠丝绣大红旗袍。
“喜欢不?”
罗卿卿一向偏好素净的颜色,不过泠姨给的生日贺礼她总不能说不喜欢,便笑着点了点头。
“我一眼看见这身旗袍啊,就打心底里喜欢。你看这颜色多喜庆。等到你跟东风办喜事的时候……”崔泠忽然止住,摆了下手,“看我急的。不说了,不说了。”
“泠姨,我听妈妈说,你们都是圣玛丽女子大学毕业的?”
听到罗卿卿没来由扯出这个话题,崔泠愣了一下,随后又笑起来,但是,刚才的高兴劲儿已经减了大半:“上是上过,不过没有毕业。那时候,遇见了老爷,他觉着女人上学没用,我就退了学,嫁进瞿家了。”
“泠姨,女人上学真没用吗?”
听到罗卿卿的问题,崔泠想了想,道:“其实女人一辈子都在学。只是未必要在大学塾堂里学。记得,我刚进瞿家的时候,比现在的你还孩子气。可是,这一大家子人啊,唉,真逼得我学会了好些的东西。”
罗卿卿细细地听完泠姨的话,道:“所以,我以为新式的女子应该走出家门。要不然,困囿在这么小的天地里,除了勾心斗角还能做什么呢?”
崔泠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孩子啊,你就以为那家门外面没有勾心斗角吗。恐怕比这家门里头的更残忍呢。”
晚上,罗卿卿已经换了睡衣,上了床。瞿府的佣人忽然来敲门,说:二少爷来了电话。
东风!
自从瞿东风出征后,还没给罗卿卿打过电话。一想到能听到瞿东风的声音,罗卿卿就迫不及待地跑向门外,临出房门,顺手扯过一件披肩裹在身上,真丝料子的披肩根本不能御寒,不过她顾不得那么多,径直冲出了房门。
拿起电话,她好不容易才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不已,唤了声:“东风哥。”
电话另一端,传来瞿东风低沉,而温煦的声音:“生日快乐……宝贝。”
猝不及防听到他这么叫她,她脸上一热,嘴上说道:“不许胡说。”心却不由自主地沉醉在他给的宠溺里。
“本该派人给你送份贺礼,不过,这场仗打得有点儿辛苦,就没顾上。不会生我气吧?”
“你为什么总把我看得那么小气?我听泠姨说你受伤了,伤得怎么样?”
“不碍事。一点儿小伤而已。”
“真的不碍事……”
他打断她,道:“不说我的事了。我想听听你这阵子怎么样?”
“我……我正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他笑起来:“是不是想跟我商量什么时候嫁进瞿公馆?”
虽然看不到人,她还是朝电话那端的他做了个扬手欲打的动作:“当然不是。我是想跟你商量,你说我该报考平京大学文学院?还是上圣玛丽女子大学学西洋艺术史?”
瞿东风在电话那头悠悠吐了口气,道:“依我看,两个都不好。我给你推荐一所最好的……”
“哪所?”
“东风大学。教室里的先生和家里的先生都由鄙人一人承担。”
“你……”
瞿东风哈哈大笑起来。忽然,笑声嘎然止住。
“怎么了?喂?喂?”
隔了好一会儿,罗卿卿才听到瞿东风说道:“有紧急军务……以后跟你聊。”
没等罗卿卿回应,瞿东风就挂断了电话。
瞿东风把话筒放到座机上,立刻仆倒在桌面上,连把手从话筒上拿下来的气力都没有了。伤口的剧痛让他浑身一阵一阵地抽搐。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一颗紧跟着一颗地滚落下来。
“军长!”崔炯明一个箭步冲上来。
“叫医生,打……给我打一针……”
崔炯明知道军长在无法掩饰剧痛的时候,总会这样要求:“医生说,止痛针一天只能打一次。”
瞿东风咬着牙,在桌上伏了好一会儿,总算把这阵剧痛忍了过去。疼痛减缓之后,他勉强坐直身子,问崔炯明道:“前边打得怎么样?”
“都算顺利。陈梁率残部已退到寒孤山。不过,寒孤山坚固险峻,恐怕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拿下来。”
“把地图拿来。”
“军长。身体要紧。还是先休息一晚上吧。”
“我休息,就是给陈梁喘息的机会。要不是这三天我都躺在病床上,怎么可能让他溜掉?”
崔炯明没有办法,只好拿过地图。
瞿东风仔细端详了一番寒孤山的地形,道:“不必从正面攻。大股部队驻扎山脚,虚张声势。派一个营连夜从后山悬崖攀上去。占住山头,跟山前部队配合。陈梁没有不败的道理。”
“好计!”崔炯明忍不住叫绝。
“可惜我受了伤。否则,我非亲自带人攀上山头,看看陈梁张皇失措的样子。”伤口又是一阵疼痛,冷笑僵滞在瞿东风的嘴角,他咬住牙,一时说不出话,只默默地注视着摹绘在地图上的赤县神州。
陈梁虽然负隅顽抗,但毕竟大势已去,不足为虑。剩下的西北军残部多是上任西北总司令郭荣强的旧部。当年陈梁暗杀了郭荣强,篡夺了西北军的第一把交椅,这些人多是敢怒不敢言。如今陈梁已败,剩下这些人只需威逼利诱便可收编过来。以现在的形势,整个西北可谓已是瞿家的囊中之物。
瞿东风眼皮一垂,把目光从北方拉向南方。
罗臣刚现在出击华西,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他以性命做赌注,打赢了晋安城这一仗,也是逼着罗臣刚走这一步棋。华西军地处内地,没有出海口,随时有东征华南的可能。罗臣刚当然不会错过如此大好战机,放过这个心腹大患。
罗臣刚没有儿子,卿卿是他唯一的亲生女儿,罗臣刚至今还没有指派任何人做华南军的继承人。那么,罗臣刚会把卿卿的终身大事托付给谁,也就意味着他以后很有可能把兵权移交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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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公主第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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