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 作者:肉书屋
皇后第3部分阅读
茶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眼睛却一直注意着太医的表情。
太医不知诊出了什么,只开始的时候眼皮跳了一下,手上重新找了找脉,脸色、表情倒一直没什么变化。
但是那一次不自然,已经让邵敏心中一滞,后背一点点冰寒起来。
太医诊完脉,重新跪到邵敏面前,开始细禀。他十句话里有八句是在背医书,剩下两句也全是术语文言,邵敏竟是一句都没听明白,心中冰寒更甚,怒火却也在冰层下烧腾起来。
只是她在外人面前不动声色惯了,因此只是在他说完后,淡淡的道:“你给我说实话。”
太医头低得更厉害,但邵敏还是看到了他鬓角流下的冷汗,“贵,贵主儿只是脾虚……不统血,是,是崩漏之症。只要小心调养……”
邵敏手上杯子抓得过紧,一滑便不小心把杯子丢出去。
太医立时叩头如捣蒜:“臣,臣说的都是实话,娘娘饶命!”
邵敏虽生气,却还到杀人泄愤的程度……就算真气到那种程度,她也不是草菅人命的人。看太医这种反应,只觉得好气更好笑,便道:“我不过手滑了一下,你怕什么?至于你是不是说的实话,曾修容,你来告诉他。”
太医身体立时僵住。他自是诊出来,林佳儿的脉象分明就是小产……而且不是一般的小产——倒像是药物所致。
因没有皇后的懿旨,太医院里御医都不愿来,便派了他一个小吏目过来。他是吏目,也负责太医院里文书缮写,后宫妃子何时承恩,是否有身孕,在太医院都有备案,元清妃嫔又少,他自然知道得很清楚——后宫里承恩的十六名嫔妃再加上皇后,俱不曾有身孕——这是十三名御医诊断的结果,有皇后和皇帝亲自过问,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吏目能推翻的……若是林佳儿没小产还好,此时龙子已经流掉了,他自然就更不能说了。
这其中牵扯不知有多深,他不敢点破。
但是曾修容年纪还小,怕是不懂这些忌讳。他很怕她一时心直口快,说了实话。只是当着皇后的面,他着实不知该怎么提醒。
他只觉得汗如雨下。
曾淑珍身边跪下,叩头道:“禀娘娘,奴婢觉得,太医不会欺瞒娘娘。”
太医长舒了一口气,几乎虚脱了。
她答得从容,像是全然无知,邵敏不由疑惑,心想难道自己猜错了,给林佳儿诊脉的不是这个曾修容?便问:“林修仪小产,不是你诊出来的吗?”
曾淑珍慌忙叩头,道:“奴婢在家时见过母亲小产,也是流了这么多血。清早出门,看到林姐姐下身血流不止,吓坏了,随口就乱喊了出来……求娘娘恕罪!”
邵敏心中一沉——她再糊涂也清楚红玉的脾性,这孩子呆得厉害,学术规范一丝不苟,做其他的事也从来都是有一说一不会生编乱造,她既然告诉她“听诊脉的人说”,就必是真那么听闻见的。
邵敏淡淡的道:“都起来吧,你一时口快,不是什么大错,我自然不会怪罪。太医既诊断完毕,就起来开方子吧。”
她走过去又看了林佳儿一会儿,她仍是脸色苍白的睡着,只是泪水打湿了睫毛,呼吸略略不畅。邵敏想把她露在外面的手收进被子里,一握才觉出她手又冷又僵,死死抓紧床单。
邵敏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对太医道:“无论你说给我听的是实话还是假话,开方子都必须对症下药,修仪吃过你的药,有任何差池,我唯你是问。个中利害,你自己斟酌。”
邵敏从林佳儿屋里出来,看到那群人还等着堂上,眼睛张望的却是殿外。先是疑惑,等想明白了,忽然就心寒了。
——这些人到芳泉殿,怕不是探望林佳儿,而是等着见元清。
邵敏心烦意乱,语气便有些冰冷:“林修仪只是脾虚,没有大碍。”她眼看着有几个人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忽然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了。
但何必对这些人动脾气呢?她们也不过一群十几岁的小姑娘罢了。因此仍是克制着说道,“林修仪已经歇下了,你们在这边干替她着急也没用,都各自散了吧。若有心,等她醒了就多来看看她,宽慰一二。”
邵敏出了芳泉殿,默默的顺了顺气。彩珠和红玉跟在她身后,看得出她非常不高兴,却不知道什么事惹她不高兴了,对了好一会儿眼神。
邵敏忽然问:“你们知道宫里有什么地方比较静吗?”
红玉口无遮拦道:“我觉得都挺静的。师……娘娘是想?”
邵敏道:“我想四处走走。”
先帝妃嫔少,没留下需要邵敏晨昏定省的太后,因此她进宫这么久,也只出了这一次门,统共也没走几步。她今日说要走走,一来是想散散心,顺便想清楚一些事。二来……她也觉得该认真履行皇后的职责,好好管管后宫这些破事了。
她想起来的第一件,便是吕明去请元清,居然到现在也没请过来。
当然,只是一个修容脾虚了,用不着皇帝亲自探望。但吕明去请他,带着的消息是林佳儿小产。一个他动过的女人流产了,他竟然连探望一下都不肯,真是……太欠管教了!
当然这就有些迁怒了。
邵敏无法容忍自己竟然生活在人情险恶的地方。这么多年轻轻儿的小姑娘互相算计、利用,前一刻说过的话转脸就可以不认账。出了事每一个都想着利用机会和摆脱干系,却没一个为受害者做点什么……可是既然这样,她们又为什么要一起挤到林佳儿屋子里哭?一个负心薄幸的男人,值得她们这么劳力费神吗?
当然第一个罪魁祸首还是元清,要不是他睡了这么多女人,却既不能对每一个负责,又不能让每一个都安天知命,她们怎么可能凉薄成这样?
她进宫前邵博曾经委婉的提点过他,天家从来父不父、母不母、兄不友、弟不恭,皇帝可能不缺“管”教,但是绝对缺“家”教。何况元清幼而无母,少而无父,自然更有过之——当然他原话不是这个,但道理总是不差的。邵博是希望她对元清上心些,邵敏当时只是敷衍着应下。
现在却觉得,自己既然已经霸占了他妻子的位子,自然对他有责任。元清既是没体会过父慈母爱,她便给他亲情。元清既是不懂得担当责任,她便给他家教。
她无力管教宫中这么些人,只好给她们约束。但是她一定会仔细教养元清,把他教养成一个正常的、优秀的、有担当的男子汉,解除宫闱祸乱的根源。
她要在这边待很久……虽然最终会离开,但她还是希望自己住的地方能温情一些,哪怕只有一丁点。
试探
这一日天气晴好,天空蓝得剔透纯粹,半片白云也没有。
这座皇城很空旷,不知是什么缘故,树木种的相当少,仅有一些低矮的花树,此时也谢了红粉,浓密繁芜的绿叶里透出些衰颓的气息。
没有遮蔽视线的树荫,天空显得尤其的空旷高远。
邵敏在宫苑间走走停停,那些个没主的院落里只有负责洒扫的宫女太监定期来照料。虽庭院仍是整洁的,但宫墙角落里还是贴墙生出了油绿的苔藓。
在承光宫看到玉簪花的时候,邵敏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慨来。
“我记得咱们来这里的时候,汴京在过三月三,全城的人都到河边去折柳条看桃花……怎么一转眼,就到秋天了。”她说。
红玉笑道:“娘娘你平日里不出门,自然外面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邵敏认真点点头,道:“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歇歇吧。”
承光殿已经临着御河了,邵敏估计前面不远大概就是昆明池,该进了御苑的范围了。因此一路绕过承光宫,继续往前走去。谁知出了一道角门,不见花园却只看到一道高墙。那墙上的青石颜色浅淡,墙角青苔也只有薄薄的一层,像是新修了没几年的样子。
高墙后隐约能看到有太湖石,石缝上还生着兰花,并不像是宫外。
邵敏心中好奇,便沿着墙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头,才看到在两墙相交的地方有一道贴了铁皮的厚重木门,门外挂着一把大锁,锁孔已然锈迹斑斑。
红玉回头看看,见跟随着的宫人们离得远,便低声道:“师姐,要不要我帮你捅开?”
邵敏正犹豫着,彩珠拽拽她的袖子,也神神秘秘的,“等晚上,没人看到的时候。”
邵敏立时有些炸毛,低声训斥道:“行了你们!别弄得跟做贼似的。”说罢回头,想叫个人来问问,却看到自己身后右手边站第一位的,正是南采苹。
南采苹穿着一身粉红色襦裙,手臂上缠着同色的披帛,垂着头,却仍是亭亭玉立,气质卓然。邵敏看到她便觉得有些不自在——这人的存在简直像是提醒她,她过的是小说,不是日子。颇像是悬在头顶的上帝之眼、宿命之轮。
但她还是把脑中奇怪的想法抛开,问道:“后面是什么地方?”
南采苹似乎在寿成殿地位颇高,邵敏问话明明没有针对谁,众人却还是一致把答话的机会给了南采苹。
“回娘娘,是凤仪殿。”
邵敏愣了一下——听这殿名,似乎很有故事。
“为何要隔开?”
“殿里早先住的是恭肃皇贵妃……皇贵妃薨后,先帝怕睹物伤情,便用墙隔开了。”南采苹道。
邵敏默默的想了一会儿。她读史书,历来只读本纪,偶尔搭配着看看重要人物的传记,从来不翻什么后妃传,因此后宫这点事儿,她还真不清楚。
她倒是听红玉跟隔壁组师弟争执时说过,英宗皇帝是个专一重情的人,不过她倒是更赞同师弟的意见——英宗皇帝可能性无能。
——英宗皇帝子嗣稀薄,活下来的就元清一个。后宫的寒酸程度,甚至让素来不问宫闱的大臣们也纷纷上书,提醒他要广纳嫔妃……好多生几个儿子。但他始终没答应,一心一意的守着一个皇后一个贵妃过日子。
他确实一直没再纳妃子,也一直到皇后贵妃都过世了,才在临死前选了一次秀。但他若是真的专情,就不会有了皇后还要再封个贵妃。
不过换个角度一想,若英宗皇帝钟情的是这个贵妃,皇后不过是父母之命……红玉的观点倒也立得住。
但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元清生母是哪一个?
她还记得这个皇贵妃姓朱,先帝的皇后姓王,元清的生母……似乎姓苏。
对了,西六宫还住着两个不到三十岁的太妃,一人守着一个公主,青灯古佛的熬日子……
她就说嘛,皇帝哪有专情的。
彩珠见邵敏半天没做声,南采苹也闷葫芦一般紧闭嘴巴不主动开口,便问:“娘娘要进去看看吗?”
邵敏回过神,道:“不,不用了。东六宫逛完了,也该用午膳了,咱们回吧。”
吕明到德寿殿的时候,元清刚刚下朝,听他说林佳儿可能流产了,只是皱着眉头喝了口茶,道:“知道了,去太医院传个御医给她瞧瞧吧。”
吕明禀道:“皇后身边的女史已命人去了。皇后娘娘想也到了钟秀宫。”
元清眼睛眯了眯,道:“知道了。”
吕明摸不透他的意思,便问:“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元清不答反问,道:“吕明,你觉得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吕明慌忙跪下,道:“娘娘尊贵,小人一介内宦,不敢妄加臧否。”
元清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虽战战兢兢跪伏着,身上却并未觳觫战栗,气息没有半分粗滞,显然不是真的诚惶诚恐。便道:“无妨,你说说看,朕恕你无罪。”
吕明跪伏着,半晌没有做声,直到元清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才说:“小人不知。娘娘端庄自持,甚少差遣内宦侍婢,身边只留女史与尚仪伺候。”
元清微不可查的冷哼一声,道:“好了,你退下吧。”
吕明一退出德寿殿,元清便摔了杯子。
王聪明忙弓着腰哆哆嗦嗦的转到他身前,跪下道:“爷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元清道:“先帝三十岁上才有了朕,朕十五岁就差点要当爹了,这是好事,朕怎么可能生气。”
王聪明伏在地上,一声不吭。
元清看他这个样子,略有些烦,便道:“行了行了起来吧,你腿脚不好,不用动不动就跪。朕还没那么暴戾。”
王聪明赶紧爬起来,道:“谢主隆恩。”
元清道:“你带上刘安时,去钟秀宫看看吧。”
王聪明问,“不是让小吕子去了吗?”
元清低头拨弄着手中杯盖,道:“他猜不透朕的心思,这趟肯定是白跑……这毕竟是朕第一个孩子,你去看看,若它命够大,就保下来吧。”
“爷?”
元清有些出神,道:“这个孩子,也许跟朕很像。就算朕没有兄弟儿子,邵博若真想篡立,宗室里也总能找出其他人选。”
王聪明偷偷望了他一眼……元清毕竟是他从小带到大的,他看到元清的眼睛,就明白他在想什么。看他眼中同时杂着迷茫和向往,心里不由有些痛惜和懊悔,答话的声音也低柔下来:“喏。奴才这就去。”
王聪明走前从外面叫了个小太监进去伺候。那小太监倒是机灵麻利,只是太过殷勤,晃在身边元清看着就烦。
他忽然很想见见邵敏……早上她用勺子喂他的蛋聪很美味。
而且,他很想看看邵敏的表现——在知道有人为他怀了孩子之后。
但是元清最终还是没有去,因为他没有闲暇。
——他案上摞满了奏折,足有百十本。虽并不一定都要今天看完,但明日还有明日的,他不想积到一块儿去。
而且,在邵博辞官时,曾有近朝臣联名上书,恳请元清挽留邵博,说是:国家不可一日无太傅。连他少时伴读林靖也说,政务繁冗,陛下年少,怕是不堪重负,还是再留邵博两年吧。
这些人名义上说是为了家国天下甚至为了他好,但归根到底,还是不信任元清。他们甚至不相信他能独理朝政,枉论成为圣明君主。
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让这些人闭嘴,元清也不能懈怠了。
何况邵博虽不在朝堂,但他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有时元清在朝堂上听百官议政,明明邵博远在洛阳,元清却有种他在主导一切的错觉。
他知道并不是自己疑神疑鬼。他知道不少自己新提拔的官员,上任前都会先去拜访邵博。甚至不少新调入汴京的外官,也都会刻意绕道去一次洛阳。
虽然邵博将这些人都拒之门外了,但这些人既然这么敬仰邵博,为人处事上自然都会刻意模仿他。
他觉得这些人都在等他扛不住的那一天,他身为一朝天子,不能让下臣们看了笑话。
邵敏一行人回了寿成殿,正碰到内府的管事太监来送时贡的清单。单子一共两份,一份是皇后庄子里的,另一份大概是整个后宫的。邵敏大致翻看了一下,不过是些粳米、药材、禽畜、海鲜。具体是多是少她看不明白,听太监的话像是比往年都多。
——但这也未见得是因为风调雨顺。毕竟这是这一次的皇后是权臣的孙女儿,下面人肯定想巴结下。
邵敏大致问了下田庄的情况,原来后宫在京畿有千顷良田供养,皇后的田庄是从这里边分出来的,有一百二十顷。另外太后有一百二十顷,皇贵妃一百顷,贵妃五十顷,四妃每人十顷。其余田地产出交由皇后统一打点,供给宫中其他用度——诸如游宴、节庆封赏之类。田庄的产出都不算在月供里。
元清后宫只她一个够品级,因此这一千顷田庄的产出便全由她安排了。
邵敏问完话,收起单子,道:“比着四妃的份例,给西宫两位太嫔每人送一份,其他的都入库吧。另从我那一份里选些滋补的药材和鱼禽,给钟秀宫的林修仪送去。”
邵敏是那种待人温和却不好亲近的人。内务白派了个嘴利落的来,那小太监见她一本正经看单子问话,半句喜恶臧否都没有,心里渐渐就没了底气,不敢多说了。此时听她特别提到林佳儿,赶忙道:“喏。刚巧了,今年娘娘庄子里新组了队海船,出海带回不少鲜货,里面不少都是滋补良材。”
邵敏皱了皱眉,问:“怎的各处庄子还不一样?”
太监赶紧解释:“庄子封出去了,便是各宫娘娘自己的人打理,不过领着个内务的差事罢了。娘娘的身份是早三年前就订下了,尊先帝遗嘱,这三年娘娘月俸供应一律比照皇后,庄子自然也是三年前就归娘娘了。因娘娘当时年幼,庄子里的事内府一律禀给荣国公,管庄子的人也是荣国公订下的。”
——荣国公便是“邵敏”的父亲邵庸,邵敏并不喜欢他。他放荡不羁,整日跟酒客诗友在外游荡,什么时候能在家待住了,必然是得了新的歌姬宠妾。邵敏十岁进邵府,见过他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出来。后来邵敏被指给元清,他端不起父亲的架子,又不想见了邵敏就下跪磕头口称“臣”,干脆把她在闺楼里锁了三年……
邵博的儿子个个才情过人、品行平庸、能力低下,他算是最典型的一个。
邵敏问:“那人叫什么?”
太监笑道:“是个讨喜的名字,叫钱大进。”
邵敏揉了揉额头……又是个历史名人。不过这人跟程友廉关系匪浅,想来知道是他在管庄子,红玉会更容易被骗出宫去。便道:“这人我也听说过,倒是个会办事的。林修仪那边,海鲜就不要送了。你们把东西选好后,先让太医院的程吏目看一眼,没有忌口再送去。程吏目有指点,你们就照着他说的换了。”
小太监赶紧道:“奴才记下来。娘娘……下个月便是中秋节了,庄子那边问要不要另送些稀罕水果来?”
邵敏道:“稀罕水果就不必了,只需送些葡萄、枣子来……就让他亲自来送吧,他与荣国公也有几年没见了。”
小太监笑道:“这趟他便是亲自来的,听说前日还与荣国公邀汴京才子相聚醉仙楼,大大的欢闹了一场呢。”
邵敏笑着点点头,道:“倒是我多事了。”
追究
内府那太监一走,红玉已经迫不及待扑上来把邵敏压到床上揉搓,道:“师姐师姐快告诉我,那个钱大进是不是就是钱易之,快说快说快说……”
邵敏晕头转向,拼命想把她推开,可惜两个人的灵敏度差太远了。
“我怎么知道……蔡姝你赶紧把这丫头拉开,要死人了。”
彩珠正打算也扑上来闹腾,听邵敏一喊才想起现在不是时候,赶紧把红玉抱着拖开,结果红玉反手把她给抱住了,失心疯一般低笑道:“我有预感,跟着这个钱大进,肯定能见到程友廉。”
彩珠一时嘴快,道:“见着又怎么样,程友廉都三十出头了,说不定孩子都一堆了……”
红玉道:“你怎么这么扫兴……”
彩珠这才想起自己本来打算用程友廉诱拐红玉来着,赶紧转移话题道:“那什么钱大进干嘛的。”
红玉吸了吸鼻子,满面红光道:“他是程友廉大老婆。”
邵敏没跟上她思路,已经在想史料里到底哪里提到过钱大进是个女人。
结果就听红玉紧接着道:“他简直就是个极品贤内助。整天琢磨着怎么给程友廉送钱,又怕污了人家的清名;从通州一直追随着他到岭南又回到汴京,一辈子没娶老婆;程友廉打仗没钱四处筹款,他直接拿出全部家当。后来程友廉被小正太冤杀,他跟着抹脖子殉了情……他要不是程友廉大老婆,还有谁能当得起!”
邵敏和彩珠无语对视,头顶乌鸦飞过。
还是邵敏心脏最强韧,“我也觉得他应该就是那个钱易之。反正他现在就在汴京,改天我批你们两天假,你们出宫去帮我看看。”
红玉拽着彩珠的头发用力点头,彩珠被她抱的牢动不了,气得张嘴咬她。
邵敏看这两人仍是当初活泼胡来的性格,想到她们出宫的事有了眉目,心下宽慰。又道,“这事先放放。红玉,上午在钟秀宫我让你问的话怎么样了?”
红玉听到钱大进的事,本来已经把林佳儿忘了,此时又想起来,脸色马上就有些变了,“林佳儿那个丫头叫碧鸳,她说林佳儿身子底子不错,虽跪在院子里,但也不是那么要命的跪法,她们也送了软垫和御寒的披风去。早上给她送早餐时,见她缩在地上,身下血流的厉害,也只以为她月事来得凶猛。吃过早餐,她们殿里其他人去看她,发现她昏过去,才觉出事情不好,隔壁的曾修容就给她把了脉,结果发现她动了胎气……好像她已经怀孕快一个多月了。”
邵敏沉默不语,彩珠也在一旁默默望着她。红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搅了搅手里的帕子,垂下睫毛,小声道:“师姐……我记得她是五月二十七跟元清那个的,都快两个月了。要真是流掉了,应该能找到那什么……我翻了她换下来的裙子还有地上的血,没找着……”
邵敏猛的站起来,“你说胚胎?”
红玉点点头,用手比了一下,“六、七周的时候,正常尺寸在1318毫米之间,花生那么大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看漏的。但是她出了那么多血,保胎怕是不可能了。”
“会不会真是曾修容诊错了脉?”
“可是她血里面有很多小肉块,跟书上写的流产又很像……当然我没见过真的,鉴定不了。但是正常月经不是那个样子的……”
邵敏呆呆的站了好一会儿,只觉心里有些闷闷的疼,半晌才道:“算了,反正就算真有孩子也保不住的,这些事就不要追究了。”
彩珠和红玉都没想过要追究……她们不比邵敏那般保守,对“孩子”也只有个模糊的概念。
邵敏那话,听着倒像是要说服她自己。
因为这件事,寿成宫一整天持续低压,彩珠和红玉都不敢过于闹腾了。
下午的时候,邵敏命人去内府取了名册,她把钟秀宫那几个人的资料都核对了一遍。又清点了一下各宫的宫女、太监。
英宗皇帝即位后,把宫里二十岁以上的宫女都放出去了,并且一直到隆熙十二年才在京东、淮南两路选了一次秀。一共选进了不足百人。
元清即位后至今四年,也没有选秀,因此宫里规模寒酸得很,名单上记的不过两百余宫女罢了,平分一下,每个院子不足十人。邵敏宫中光伺候她一个人的宫女就有十个,做其他杂役的,又有二三十人。再去掉元清身边的,每个院子里也只能分三四人,大概只能做些除草、除尘之类的事了。
二百多人,也不过学校里一堂公开课的学生数,邵敏干脆让这些人集合、点名,结果这一点,又少了三十多个。其中十个有请假,其他二十多个却有名无人。
邵敏问怎么回事,底下一个女官道:“禀娘娘,内务名册每年三月定期修改。修改之后也难免有些生老病死,或者主子临时开恩放回家了,这些都只记在草簿上,等到来年三月再行誊录修订。修订时草簿上又难免有脱页、甚至丢失,也可能记录不全。因此名册和人之间总是有些出入的。”
邵敏本不想计较,但这人说话分明就是欺负她新来乍到,把她当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便反唇相讥,“名册和人有出入,那么发放月银时,是按人还是按名册?”
女官怔了一下,没有开口。
邵敏扫了一圈,正巧又看到南采苹垂首立在一边,便道:“采萍,你入宫四年了吧?你来告诉她。”
南采苹略吃惊的扫了邵敏一眼,随即又垂下头,恭顺的答道,“禀娘娘,内务按名册把分例发给各宫的姑姑,姑姑们再发到各人手里。”
邵敏对她笑着点点头,又转向那个女官,问:“姑姑,你说中间多的那些,哪里去了?”
女官慌忙垂下头,道:“奴婢不知……”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猛地叩起头来,“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邵敏怕人磕头,最怕人磕头磕得鲜血迸溅,赶紧道:“好了,我没怪你!”
她不是能教训人的,见自己还什么都没说,那个比她妈妈小不了几岁的人已经吓成这个样子,更说不出强硬的话来,只能草草了结,道:“有句话叫‘既往不咎’。过去宫中无人主事,也没人告诉你们该守规矩。因此你们过去吞掉了多少,我不追查,也不用你们还回来。你们中干过亏心事的,该重学规矩的就去学规矩,该去抄经书赎罪的就去抄经书。我也不是什么难相处的人,只要你们日后都规规矩矩、勤勤恳恳的,自然什么事都没有。”
邵敏看先前磕头的那个脑门上正滴血,又道:“没别的事你们都退下吧。”
那些人走了,邵敏心里还觉得不舒服,便对彩珠道:“你拿些药膏绷带,去给她包包吧。”
彩珠赶紧翻了一通,拉着红玉追过去。结果只一会儿两人就回来了,红玉还好,彩珠却闷闷的。邵敏问她怎么回事,彩珠道:“我们去的时候,南采苹正给她包扎。那人拉着她闺女长闺女短的,结果我们一提你,她跪下就磕头……“
邵敏道:“她八成以为我要重罚她好立威,才吓成那样,也没什么。包扎了就好,别想太多。”
红玉道:“南采苹真跟书里写的一样善待下人,又漂亮又温柔。”
彩珠张口就道:“我看她就会收买人心!”
红玉不解道:“你这么大声干嘛?”
彩珠别过头不理她,拉了邵敏道:“师姐你小心些,别总慢人一拍。”
邵敏明白她的心情,不觉好笑——这丫头护短真护得没边了。又道,“不说南采苹,我看那女官的年纪,必是伺候过英宗皇帝那些妃嫔的,你们有空帮我套套话。”
红玉看彩珠脸色不好,急着要转移话题,忙接话道:“嗯,好说,师姐,你想套什么?”
——让红玉去,不反过来被人套出底子来就已经不错了。不过邵敏也不想败她的兴,便道:“自然是后面那个凤仪殿的事。那什么朱皇贵妃,你就不好奇?”
红玉道:“啊……你不说我还忘了。那个朱皇贵妃我知道。”她想了想,道,“她原来是小正太他爸身边的一个宫女,比小正太他爸大十三岁。两个人本来是自由恋爱,但是小正太他爷爷奶奶不答应,为了拆开她们,给小正太他爸全国选秀,选出三个美女来。其中一个立为太子妃,她□了小正太他爸,怀里孩子。朱贵儿知道后,就给她下了慢性毒,小正太他爷爷一死,太子妃和孩子都报销了。”
邵敏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人竟如此狠毒。
“结果后来朱贵儿还是没当上皇后,小正太他爸就发誓,自己一辈子不踏入皇后房中一步。后来两个人吵架,小正太他爸一气之下临幸了好几个宫女,朱贵儿当着他的面,把这些人排成排推到假山下面去……”
邵敏听到这里已经有些无法忍受,便道:“长话短说,简而言之。”
“这个人大手写了一万多字呢。”
邵敏如释重负:“啊,原来是小说,那么你就不用讲了。”
红玉赶紧扑上去抱住她,“师姐你一定要听我说啊……我会尽量简短。”
但她还是讲了一整个下午。邵敏也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部分。
——朱皇贵妃心狠手辣,不放过任何一个元宏沾染过的女孩子。所以宫中每个宫女都视皇帝临幸如死神降临。
也因为这个缘故,苏淑妃怀孕后怕得偷吃堕胎药,结果元清命硬,竟然没有被打掉……元清出生后就被苏淑妃藏在秘府里偷偷养着,一直藏到六岁。有一日,一个叫李纳言的太监给元宏梳头,元宏看到自己两鬓有了白发,叹道:朕年近不惑,却膝下无子,天不佑我。李纳言哭着跪禀:陛下有儿子。元清这才得见天日。
他被封为太子,元宏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但是苏淑妃和李纳言自知朱贵儿不会放过他们,一个吞金一个上吊,双双自杀了。
元清出现后,朱贵儿变得越发暴躁狠毒,整日折磨下人出气。元宏去看她,她闭门拒驾,死也不开。元宏为此打了元清,甚至差点要废掉太子。
后来两个人总算折腾着生下一个儿子来。那孩子出生就享着太子的礼节,可惜福薄,不到两个月就夭折了。朱贵儿因此一病不起。
元宏哭着跪在她床边,亲自奉药,人参鹿茸给她当米吃,甚至拿刀追杀元清好解她心结,却还是没把她救过来。
她在隆熙十一年冬天去世,元宏这才记起自己膝下还有幼子,发奋了一阵,结果没熬过半年也驾崩了。
元宏死后,不少人上书让元清追究朱贵儿逼死圣母皇太后,毒杀太子妃和其他数位皇妃准皇子的罪行。但是元清只说,她是父皇挚爱,朕若追究她的罪责,只会让父皇在天之灵不得安息。
——元宏至死都惦记着她。
这是邵敏听过的最恶心的爱情故事。她听后一直恍恍惚惚,直到晚上元清来到寿成殿,她看到元清,忽然就想,他生命的前十二年全活在那两个人血腥肮脏的爱情之中,真的能做出因为爱南采苹而逼死邵敏的事吗?
换成是她,也许只要想到自己爱上了什么人,都会恐惧到反胃。
琴瑟
元清没有追究朱贵儿,只把那些冤死的宫女妃嫔好好安葬了,追封名号。
朝臣赞元清宽仁恭孝,邵敏却觉得,朱贵儿罪恶滔天,不追究不足以警醒后人。但是她也明白,真追究朱贵儿,元宏绝对会死而不安。虽他不曾尽到父亲的职责,但他毕竟还是元清的父亲。元清希望能帮他达成遗愿。
只从这一件事上来看,元清的本性确实是宽仁纯孝的。
但往往越是纯孝,越不被父母疼惜;越是宽仁,越容易被人欺压。想到元清过去的遭遇,邵敏便觉得他没变得愤世嫉俗或者扭曲变态,而是成为如今这个刻薄别扭的正太,实在万分难得。
这一日元清来得早,两个人一起用的晚膳。
邵敏心情不好,随便夹了几筷子,而后便安静的在旁边看着元清吃,不时给他夹些菜。她不是擅长掩饰的人,看元清的时候目光里不觉就流露出疼惜来。
元清假装不知道,只腹诽邵敏掂不清自己的分量,心里却莫名的有些享受,明明已经饱了,却还是让邵敏多给他喂了两次汤。
彩珠在一旁瞅着,总觉得这两个人感觉有些不对,直到吃完了,邵敏给元清擦嘴角,才恍然大悟——这哪里是夫妻俩,分明是母子间相处的光景。
两人之间并没什么私房话可以说,吃过饭便安静的对坐了一会儿。
大约气氛有些尴尬,元清便站起来在邵敏房里走了一会儿,翻了翻书架,看了看邵敏临的帖子。笑道:“皇后喜欢读书?”
邵敏道:“平日里无事,只能看书打发时间。”
元清道:“何不去钟秀宫串门,跟她们弹琴唱歌、下棋钓鱼、宴饮游乐,不有趣多了?”
邵敏笑道:“皇上说的,倒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只是在家时长辈们日日教导要贞静清闲,不可放浪形骸。一进宫就原形毕露,岂不叫人笑话。”
元清挑了挑眉,嫌弃道:“皇后好生无趣。”
邵敏笑道:“身不由己而已……”刚好说到了钟秀宫,邵敏正想跟元清打个招呼,便说,“我正在考虑把她们分到其他宫院里去分开住。钟秀宫四院总要留给贤淑德容四妃住,何况她们四人住一个院子也挤了些。”
元清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不动声色道:“这些事皇后自己做主就好,只是分好了,别忘了知会朕一声。”
邵敏点点头,笑道,“自然忘不了。”想了想又问,“明年春天,皇上可有选秀的打算?”
元清顿了顿,像是没想到邵敏会这么问。他欺负邵敏成了习惯,差点脱口就说有,但略一想,还是说:“朕曾……听人说,每到大选,指定的地方有女儿的人家都赶着要把女儿嫁出去,有时顾不得门当户对,随便在街上拉个瘸子哑巴就拜堂了。便是这样,他们也不想把女儿送进宫来。既如此,朕何必要跟瘸子哑巴抢女人?何况选秀之事确实扰民伤财,距上次选秀不过三年,朕也怕地方上不堪重负。”他注视着邵敏,黑亮的眼睛在灯下光芒柔和,“皇后身边人可是不够用的?”
邵敏微笑着与他对视,道:“够。”
虽借口是不愿与瘸子哑巴抢女人,但那只是他一贯的别扭性子使然。元清真正考虑的是选秀扰民,他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却能这么想问题,邵敏很是赞叹。因此就算宫里人真不够用的,她也能匀出些人手想办法周转开,何必说出来给元清添烦恼。
元清点头道:“这就好。”
说罢又去看邵敏临的帖子,看了一会儿,问道:“皇后临的是谁的字?”
邵敏临的正是王拓本《千字文》,这原是儿童发蒙用书,元清不至于看不出,便略有些疑惑道:“是王羲之。”
元清又看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竟浮现笑意,斜着瞟了邵敏一眼,道:“想不到皇后为人圆润,字却拙硬得很。明明临的是王体,却像是折筋断骨的颜体。”
邵敏愣了一下——却是让元清说着了。
她原本就写得一笔好字,进了邵府之后,邵博命家中子弟无论男女皆一同发蒙、一同上进。邵敏便也跟着写起毛笔字来。她和邵博的字都偏向于颜体,邵博常常亲自指点她,因此颇有风骨神韵。只是难免平正刚健有余,丰腴圆润不足。
她被指给元清前,邵博忽然跟她说,字如其人,至刚易折,王体字圆转流利,各种自有雍容风流,你可以耐心揣摩。
邵敏便开始临王体,临了三年,也还是学不会那种轻云蔽月、流风回雪、游龙惊凤。她一贯随遇而安,很能迁就照顾人,唯有那笔字,怎么改都是折而不弯。
元清看她怔愣,笑着揽过她的腰,拉她坐到自己膝盖上,握住她的手说:“来来来,让朕教教你王体字是怎么写的。”
邵敏比他高了半头,这么一坐,元清几乎只到她的肩膀,头晃来晃去想绕到前面。就这样却还是摆足了好为人师的架势,非要握着邵敏的手写字。
邵敏无奈,只好抬起胳膊从他肩后绕过,侧身挂在他怀里,跟他写了个字。
靠近了看,只见元清皮肤白皙得凝脂一般,两道睫毛黑密纤长,蝴蝶翅膀一般开合着,带点婴儿肥的小脸苹果般粉嫩多汁,可爱到无以复加。
邵敏忍不住想捏捏他,却怕他又别扭了,正犹豫,便跟他黑润的眼睛对上了。
他眼睛眼黑很大,湿润明亮,但因为太过传神了,无论如何也无法跟天真天真无害联系起来。邵敏读得出来,此时他目光凌厉,正埋着薄怒。他说:“皇后不专心,可是觉得朕的水平还不足以教你?”
大概是两人的姿势过于亲密的,邵敏并不觉得他语气危险,反而越发觉得他别扭的可爱,终于还是没忍住,捏了捏他的小脸。
触感比她想象得还要好,幸而她还没失控到继续捏下去。
邵敏笑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这姿势让人没法专心学字。”
——她怕压麻了元清,不敢坐实了,此时全身力气都撑在双腿上了,又没法正面着桌子,怎么可能好好写字。
元清像是误会了她的意思,眯了眯眼睛,微微仰起头,低声调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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