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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庸风雅录 作者:阿堵

    分节阅读12

    面往桌上找杯子。

    郝奕起来:“老师,西凤白还是剑南春?”

    方思慎这才想起自己拎着的兜子,忙把东西掏出来:“我带了瓶杏花村,度数不高,看老师愿意喝不?”

    华鼎松直溜溜瞪着那青花瓶子:“汾酒?”双手捧过去,“这包装倒点儿没变。”

    郝奕往杯子里倒酒,对方思慎道:“这酒京城市面上不见啊。”

    “嗯,”不好说来历,只得敷衍,“是个晋州朋友送的。”

    华鼎松眯眼抿口:“郝奕你懂什么!这酒三十年前专供国宴,开国元首曾亲口称赞‘汾酒最正’。后来,嘿,后来也没落了。”

    再抿口,吐出口气,表情深远:“味儿还没变,确实正。我第次喝到这酒,就是在国宴上。”屈指掐算,“那是共和25年,岁在乙卯,那年春节前夕,元首亲自设宴,接见文教系统先进代表。呵,三十余年如梦,此身虽在堪惊哪……”

    方思慎望望郝奕,后者摇摇头,小声道:“没事,借酒抒怀,明天就好了。只倒这杯,再可不成。”见老头沉浸于个人情绪顾不上搭理弟子们,又道,“只有逢年过节,老师才要求回家,平时半在疗养院待着,每个月去看次就行。”

    华鼎松冷不丁停止抒情,问方思慎:“方笃之是你爸爸?”

    “是。”

    “这小兔崽子……”

    方笃之年纪与张春华差不,已过不惑,未及半百,作为学术研究者,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之前听老头骂张教授,方思慎暗觉大快人心,这会儿听他骂方教授,可就忍不住了。

    “老师,对子骂父,则是无礼。”

    华鼎松放下酒杯,拍桌子:“方笃之的老师见了我要遵声师兄,他本人见了我要遵声华老,我在你面前骂他,那就是对着孙子骂儿子,圣人王法哪条规定骂不得?你倒教训起我来了!我还就告诉你,你那个爸爸,纯粹斯文败类!就凭他那半桶水,有什么资格坐院长的位子?你以为他靠什么起的家?己巳变法那年,人文学院学生上共和广场游行,他故意从宿舍上铺掉下来跌断条腿,哪场都没参加。事后中央党部点名表扬,让他留校任教,哼哼,从此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郝奕在旁圆场:“老师!这些跟小方没关系!”

    华鼎松又喝口酒,消气不少,问方思慎:“你今年大?”

    “年前刚满了24。”

    “24……癸亥年……你是在京里出生的?”

    方思慎不明白华鼎松为什么问这个,如实回答:“不是,我是芒干道出生的。”

    “那不对!方笃之癸亥年夏天就回了京城,我还特地托关系去方家找过他……”华鼎松突然反应过来,猛拍下桌子,“这小兔崽子!竟敢始乱终弃!谁不知道他比别人早年回京,就是因为攀上了胡司令家大小姐的高枝!那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方思慎被他连串的发问和爆料弄得有点儿蒙,讷讷道:“我其实……不知道妈妈姓什么,只记得养父叫她晓岚。因为从我懂事起,她就会儿清醒,会儿糊涂的。八岁那年,场大病,去世了。”

    从小谈不上少母爱,记忆中的母亲早已面目模糊。如果定要回忆,也只有那个女人神志不清发狂时的狰狞面目。方思慎的生命里可以说没有这个角色少位置,此刻被人问起,竟然说不出全名,没来由阵惭愧。

    华鼎松似乎凝神想着什么,半晌开口道:“晓岚,京城去的改造青年里应该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女孩子,也说不定是当地人。”看向方思慎的目光温和不少,“这么说,你小时候生活在芒干道?哪旗?”

    “也里古涅右旗。”

    “我儿子,跟你爸爸他们同批去的,分在也里古涅左旗,待不过年,就死在山火里。等消息传回来,又过了年。尸骨全无,灰飞烟灭……你抽空给我讲讲,芒干道究竟什么样。”

    第〇七章

    在郝奕的提醒下,华鼎松也觉得除夕谈那些遥远的悲伤往事过于煞风景,说了说天气饮食,还回头问新招的小弟子那段甲金竹帛公案。

    “你说他们汉简作伪,怎么看出来的?”

    回答导师提问当然比不得给洪大少解释那般轻松自在。方思慎敛敛心神,认真回想片刻,才道:“是笔势和笔意方面。汉隶笔画曲折夸张,重直轻横,张扬挑捺,因为是当时风尚,写的人熟练自如,虽然繁复变,却能气呵成,灵活生动,锋芒外显。后人刻意模仿,往往越写越凝重,难免失之呆板。今人临摹作伪就加等而下之了,再擅长书法的人,因为以‘书法’视之,无论如何,也不太可能写出那种烂熟于胸,随意敷衍的味道,所以看上去有形而无神,断断续续拉拉扯扯,缺乏内在的连贯性。”

    华鼎松点点头:“这么说你书法也算内行。”

    方思慎微红了脸,赶忙澄清:“您误会了,书法我不懂的,只是看了些拓片摹本,有这样种感觉而已。”

    “嗯。”华鼎松不在书法问题上纠缠,接着问,“此其,二是什么?”

    “二是在正文里发现了几个俗体字,《说文大典》中都没有收录,据此猜测,它们应该是东汉以后造的后起字,不应该出现在汉简中。”

    “这也有道理。你看的是哪篇?”

    “从内容看,当属《春秋公羊传·昭公卷》。”

    华鼎松听到这,端起杯子抿口,又捋了把颔下的短须,话带讽意:“公羊传啊……此乃主流中的非主流,空白疑点又,正是最好用来出成果的研究对象。”

    老头开口就针见血,又是圈内极具影响力的前辈,几番观察对答下来,方思慎已经看出,华鼎松颇具狂狷耿直旧时遗风。他忽然意识到,眼前其实是个申诉的机会。不求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但求个置疑者的声音。

    略微加重语气,慢慢道:“这批汉简是项目组从民间收购上来的,据传出自亳州汉墓,却没有原始出土说明。东西就存在古籍所新库房里,我因为觉得摹本不太对劲,便申请入库阅览原件,没想到碰巧又有批简帛入库,库房正好开着,外边的老师都认得我,直接就放我进去了。”

    京师大学古籍所的库房里,收着不少国宝级珍本善本,博士以上才有资格申请进入。因“金帛工程”之需,本校参与人员都持有特批的通行证,不过真正进去,还得两位管理老师起开门才行。方思慎去得巧,前拨人还在库房里没出来,管理员就让他自己进去了。他向来行止沉稳安静,又是到了心怀崇敬之地,库房里的人直到他开口插话,才知道被听去了隐秘。

    “……老师,整件事就是这样,我亲耳所闻,寇师兄却矢口否认,张教授说请项目组展开调查,我作为举报者和当事人之,从始至终没有接受过任何质询,只在两个月后,看到了以项目组名义发表的绝无伪证声明。而我本人随即被项目组辞退,同时被院里取消了国培生资格。”

    华鼎松听他讲述过程中稍微有些激动,却几乎看不到当下年轻人身上最易见的矫饰夸张。语气里带着执着,目光中含着期盼,那样单纯又认真的神情气质,令古稀之年的华鼎松阵恍惚,宛如回到半个世纪以前。

    老头儿摸着胡须:这孩子,怎么浑身的味道都好像属于上个时代。

    沉吟:“我听说,‘甲金竹帛工程’的负责人,正是令尊?”

    方思慎愣,顺着“令尊”二字回答:“是,正是家父。”

    华鼎松呵呵笑:“你这不给你父亲拆台么?你爸爸我可惹不起,你小子别想拿我这糟老头子当枪使,跟方大院长过不去。”

    方思慎听傻了:“老师……”

    “方笃之我好歹见过几次,你这副样子,说是他儿子,若非你自己承认了,我还真不敢相信。你说的汉简真伪问题,乃方大院长分内事。他责无旁贷,跟我讲没用。”

    方思慎确信自己从老头的话里听出了幸灾乐祸。

    “倒是你,这点年纪就能凭摹本看出疑点来,在如今的小年轻里可少见。不说别人,就郝奕这半桶水便比不上你。”

    郝奕点头如鸡啄米:“是、是,那当然,方师弟比我可强了。老师您不知道吧,方师弟考的硕博连读国培项目,那年他是状元,古文字科国学院出了共和有史以来第个满分呐!”

    方思慎不好意思地打断他:“师兄,都是些死记硬背的东西,没什么好拿出来说的。”

    华鼎松瞪眼:“死记硬背?童子功才是学问基本。现在号称什么硕士博士,个个头重脚轻根底浅,嘴尖皮厚腹中空,就是因为少了早年死记硬背的功夫!”

    把方思慎又看两眼,不掩心中疑惑:“古文字科满分?方笃之那半桶水能教出这水平?”

    这晚上,华鼎松逮着方笃之揶揄不尽,方思慎无由反驳,又不愿承认,心里憋屈难过,还不能在面上表露出来,熬到此刻,只盼着时间快点过去,好告辞逃脱此等难堪境地。

    他不愿说谎,想了想,道:“老师,我的功课,大半是跟着爸爸学的。只不过古文字各体形态演变,小时候跟着养父背熟了,可能应试时占些便宜。”

    郝奕惊叹:“谁这么有本事,拿古文字让小孩儿背?”

    方思慎有些艰涩地回忆着:“那还是搞‘破旧立新’运动的时候,旗里文化馆扔掉很老书,养父偷偷拣出套前清刻印的《说文大典》藏着,后来就拿这个教我认字。芒干道的日子比较无聊,只好把字典翻来覆去地抄,便抄熟了……”

    除了《说文大典》,还有两本西文词典,是方思慎从启蒙到精通的全部教科书,也是曾经那个家最宝贵的资产。任谁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只有几本辞书可看,哪怕再深奥再枯燥,也照样能熟到了如指掌,何况是求知欲最盛记忆力最好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方思慎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他太久没有回忆这段往事,思维和感情都极其不适应,被那些生疏而尖锐的内容刺得心中隐隐作痛。

    华鼎松若有所思,问:“你养父叫什么名字?”

    ——不是随便什么人,拿起本清说文大典,就看得懂意思,还能给小孩子讲解。

    “他的名字……叫做何慎思。”太久太久没有提起这个名字,说出口的时候,好像刀子出鞘般划过口腔,满嘴都是鲜血的惨痛味道。

    “何慎思?”郝奕吃惊,“你的名字跟他……?”

    “我原本跟他姓何。后来到了京城,父亲说,要辈子记得他的养育之恩,就改了现在这个名字。”

    郝奕看他神情凄苦,大感歉疚:“小方,对不起。”

    “没关系。”

    郝奕还想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好。

    华鼎松把“何慎思”三个字喃喃念几遍,带着征询之意开口:“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养父何慎思,应该是何惟我跟章妙嘉的儿子?”

    方思慎只觉得这两个名字有点耳熟,郝奕已经激动得起来:“老师,您说的是造飞船的何惟我?共和以来航天第人何惟我?!”

    华鼎松拍桌:“坐下!咋咋呼呼,毛毛躁躁,不成器!”

    方思慎也想起来了。何惟我,这个四十年前举国上下妇孺皆知的名字,传说中毅然放弃西洋优厚条件,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刻,义无反顾携妻儿回归,为共和国的航天事业做出卓越贡献的天才科学家,功勋至伟,彪炳史册。直到如今,尽管世事沧桑巨变,仍然抹不去那个名字所代表的灿烂辉煌。

    两个年轻人陷入超乎想象的震惊,都说不出话来。

    华鼎松仿佛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的波动,把杯中残酒饮而尽,才道:“那年我送小安上火车,在台上看见了何惟我家三口。”苦笑两声,“何大科学家的照片经常上党报头,好认得很。他夫人章妙嘉在中央国史文献馆做研究员,跟我算有面之交。”

    看向方思慎:“你爸爸跟何家的孩子起,听说他们是同学。你爷爷跟在后头,他那会儿还当着文艺家联合会的副会长,身体也不像后来那么糟糕……唉,其实那个时候,科学家也好,研究员也好,会长也好,教授也好,都不过为人父母,想找人照应自家孩儿,熟与不熟,同在条船上,自然亲近起来。”

    见方思慎脸茫然痛楚,问:“你不知道何慎思的身世?”

    方思慎摇摇头:“没有人告诉我这些。”

    华鼎松愣怔半晌,忽然叹口气:“想必,他们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伸手拿起杯子,发现酒没了,怅怅然放下。兀自发了会儿呆,最后道:“郝奕,过完年就准备答辩吧,我在这住到你答辩完。替我把下学期本科生的课上到底再走。方思慎,开学先跟着郝奕听课,9月他走了,本科生的课就归你接手。”

    “老师……”方思慎想说什么,郝奕摆摆手,小声道,“老师只怕累得很了,先这样吧。来日方长,不差这会儿。”

    再看华鼎松,果然眯上了眼睛,开始靠在椅背上打盹。

    大声说了这么久的话,好比在国高上半天课,却比给学生上课煎熬得。方思慎累极了,起身告辞。郝奕老婆早就带孩子进里屋歇息了,他把方思慎殷勤送到门外:“我回头拿课表给你,听不听课你自便。讲点音韵训诂入门而已,对你来说小菜碟,放心吧。”

    渐近深夜,连绵不绝的爆竹声在耳边响起,天空中绽放出眩目的烟花。淡淡的硝烟香味伴随着欢声笑语在空气中缭绕,令人醺醺然陶醉不已。

    方思慎深脚浅脚地踩着积雪往前走,遏制不住地想要回忆往事。身边喜庆祥和的切被回忆阻隔,仿佛来自另个世界的海市蜃楼。

    思绪不断翻涌回溯,回到三年前、五年前、十年前,甚至久。

    他想起自己叫妈妈的那个女人,数时候呆呆的像尊美丽木偶。不呆的时候就会发狂打人,手边抄起什么就拿什么打。每当这时,何慎思便拖着儿子飞奔逃离,到林子里躲两天,再小心翼翼回家。所以从小别的不说,方思慎,那个时候他叫何致柔,跑起来是真快,用何慎思的话说,简直像头被狼追的香獐子。

    夏天还好,林子里随便躲几天都容易过,冬天就只能去投奔伐木队的连叔。不能白吃白住人家的,要帮忙干活。何慎思大概是方思慎这辈子见过的最笨手笨脚的人了,儿子六岁在伐木队煮饭,就比当爹的煮得像样。

    方思慎想:何慎思临死前说:“阿致,我其实不是你爸爸。”自己并不觉得特别意外,好像早就等着这句似的,大概因为很时候,那个人真的实在太不像个父亲。到了京城之后,方笃之什么都替自己做,生怕自己做不好,想来也情有可原。

    方思慎想起何慎思病得天重似天,十四岁的自己发了疯似的,漫山遍野去找传说中的人参首乌和灵芝,却终究无济于事。何慎思说:“你愿意离开这里的话,可以去京城,找个叫做方笃之的人。找到他,说不定,你就能正经念书,念大学。”说完,交给他个皱巴巴的信封,就此闭了眼。方思慎本来打定主意在芒干道陪他,不论活着还是死了,却因为那句“正经念书,念大学”违背初衷,踏上了千里跋涉上京求学之路。

    恍恍惚惚地走着,个趔趄失去平衡,方思慎整个人坐在雪地上。新鲜丰厚的积雪,乍坐上去不觉得冷,反而陷在里头起不了身。

    那是哪年除夕将近?何慎思学人家也在矮脚凳下边钉两条长铁片,从旗里拖回来些年货。自己眼巴巴地等着坐冰车,他说:“阿致你不要急,爸爸先试试安不安全。”结果坐上去就停不下来,最后连人带车扎进雪堆里。他边往外爬边笑:“阿致你不要哭,爸爸什么事都没有。”

    那个人说话做事,哪怕火烧眉毛,永远那般不紧不慢。以致自己到京城后,偶尔迟钝过头,方笃之实在忍无可忍,会压着脾气咬牙:“都是因为小时候跟着何慎思那蠢呆!”

    方思慎听见了,会默默躲进房里,很长时间都不说话。方笃之终于不再提起那个名字,而少年很快就原谅了他,因为他眼下所做的每件事,都远比何慎思像个尽责的父亲,只除了最初的抛弃。过去的任何人与事,都不可避免提醒父子俩那最初的抛弃。随着时间的推移,方思慎渐渐真心接纳父亲,也就刻意要求自己,不再回想过去,连新名字的来由,也干脆并假装忘记。

    但是今天,经过了今天,怎么可能不去回想?。

    他妄图迫使自己停止回忆。于是想起昨天洪家大院严父慈母望子成龙的情景,今天火车前孩子们奔向亲人怀抱的情景,和妹妹关于过年回家的对话、下午父亲的电话、宿舍水房的冷水澡、还有眼前这些温柔的白雪,耳边热闹的鞭炮,空中美丽的烟花。

    心底深处却异常清醒:在那个遥远“过去”和这个温情“现在”之间,还夹着个残酷尴尬的中间时段,令本就充满裂缝的切加面目全非。方思慎拼命岔开念头,居然莫名地想起某位国史学者的名言:对个民族来说,近代史最难面对;对个人来说,同样如此。

    幸亏这时手机响了。方笃之教授正在京师大学门口等儿子。

    方思慎钻进车门,被车内暖气烘得浑身个哆嗦,紧接着打了个喷嚏。

    方笃之回头看看:“小思,你感冒了?”

    “没有。”方思慎等闲不感冒,也就没放在心上。憋了肚子问题和满腔复杂情绪无从发泄,没精打采地靠在椅背上,眼睛茫然望着窗外。

    “小思。”

    “嗯。”

    “知道爸爸为什么非要你回家吃守岁饺子吗?”

    问话的人不往下说,方思慎只好接道:“为什么?”

    “你交了女朋友,说不定很快就要成家,咱们父子俩起守岁的机会,还能有几回呢?”

    方思慎有些意外,望着前面开车的背影不说话。

    “小思,你原谅爸爸。爸爸只是……忘记你已经长大了。我……”好会儿,方笃之似乎下定了决心,艰难地往下说:“这么年,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儿子。你长到十五岁,突然下子出现在面前,我……我希望好好补偿你,却好像越弄越糟糕……”方笃之拍拍自己额头,“呵呵,什么时候,把女朋友领回家给爸爸看看吧。”

    “爸爸……”方思慎不知如何继续。他相信父亲定清楚根本不存在什么女朋友,却故意煞有介事地拿来做台阶,让这场对话显得荒唐而又苦涩。

    总得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好转移话题。然而所有的问题,都问不出口。方思慎最后终于想起个同样不该问,却能令他混乱的大脑清醒的问题:“爸爸,华教授说己巳变法的时候,您故意跌断了腿不参加游行,是真的么?”

    车速突然慢下来。方笃之把车停在路边,回头望着儿子:“是真的。”

    “为什么?”

    方笃之沉默片刻,道:“小思,你懂什么叫裹胁?因为我不想被裹胁,不得已出此下策。”

    “可是,这难道不是应该做的事?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方笃之笑了下,目光锋利:“己巳变法,你知道少?不管你知道少,树人先生的文章总读过:‘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请愿是不在其中的,何况是徒手。’”

    “可是……”

    “没有可是。小思,己巳变法虽然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至今还是禁区。你懂什么叫禁区?不是不能碰不能说,而是碰了说了会有你预想不到承担不起的后果。”目光和声音同时软下来,“别让爸爸担心,听见了么?”

    在那样威严恳切的逼视下,方思慎点了下头。

    “华鼎松这人本事是有的,不过遭际大起大落,晚年郁郁不得志,牢骚重了些。小思,你还年轻,跟着他做学问就好,千万别染上那股遗老遗少刁钻酸腐之气,这是做人的格局问题。”

    方思慎想反驳,知道自己肯定驳不过父亲,索性沉默。

    方笃之摸出支烟,却不点着,夹在手里做样子。路灯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方思慎望着父亲,朦胧灯光里看不清面孔,只觉得似乎充满了萧索和疲惫。

    半晌,方笃之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件事,对每个人来说,当有做的自由,也有不做的权利。我不去游行,因为我找不到去的理由。小思,你没有资格为这个指责爸爸。”

    停了停,似乎嗤笑声:“当年我的同学都去了。不少人死了,我还活着。我替他们收尸,为他们联系老家的亲人,帮他们处理后事。也有很人跑了,没本事的躲回老家,十之八九从此蹶不振,自毁前程。有本事的躲到国外,数混得个寄人篱下,摇尾乞怜。当初吆喝得最凶的,如今谁不是口袋里装满花旗金,隔着滔滔大洋对这边指手画脚,唾沫横飞?”

    方思慎呆坐着。师生中隐约流传的有关己巳变法的蛛丝马迹,被父亲几句话血淋淋地揭露开来。

    方笃之把烟又放回口袋:“‘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小思,这些事太复杂,你不要管。你只管做好眼下自己想做的事,就足够了。”

    第〇八章

    国立高等人文学院校园本身,就是级文物保护单位,受客观条件限制,无法大兴土木。方笃之荣膺院长之后,借校庆之机向中央要钱要地,在马路对面盖起大片现代化建筑,把新兴学院和所有宿舍都迁出老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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