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村 作者:莫言秋

    第十三章 巧珍的绝望

    那个女人，有着东北女性典型的颀长身材，在那里，亭亭玉立得像棵隽秀挺拔的白桦。头黑黑的有些自来卷曲的头发被挽成个松垮垮的髻盘在脑后。张瘦削的脸上恰到好处地分布着大而圆的眼睛、高而挺的鼻子以及小巧的嘴儿和尖翘的下巴。尤其是那双眼睛，像上帝赐给的双魔幻宝贝儿，时而大且明亮，如轮明月，放射着清澈动人的光芒；时而深邃迷蒙，像口幽井，隐藏着湿漉漉撼人的忧伤。这就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两个影子的重合体，个是开朗，个是忧郁。正恰如，她此时的双重身份。

    她叫巧珍，是满仓心中那个总也挥之不去的美丽倩影，也是在逃罪犯山娃的妻子。

    因为山娃的缘故，巧珍在秀秀的葬礼上没敢公开露面，只躲在不远处的棵老树后默默地目送着秀秀，双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的，像只经过了浸泡的桃子。这个可怜的女人，从闻听了山娃的所为之后，便从心里开始了对山娃的责骂，同时也加恨起了自己。

    可与其说恨自己，不如说是为满仓心痛。与其说是为满仓心痛，不如说是为自己难过。

    这难过，于过去，是遗憾；于现在，却是绝望。

    十年前的场误会，虽然让她和满仓从此形同陌路。可她之所以能坚持着沿着和山娃那死水般不惊不澜、不疼不痒的生活轨迹步步艰难地走下来，完全是靠了她和满仓最初的那段恋情。那段恋情虽然被历史化为了碎片，可那些甜蜜的每个片段，却被岁月包裹成了颗颗画面清晰却又恬静安然的琥珀，项链般串在她记忆的屋檐下，悄悄地温暖着她的每个日子，支撑着她内心深处的那片天空。

    满仓来牛村就职后，她表面平静如湖，内心却燃烧着炽热的欣喜。虽然不能像过去那样接触，可同在个村子里的感觉，就让她感到了莫大的满足。

    她想，她的这种心境，满仓也定同样存在。那次村路上的相逢，她就感觉到了，感觉到了他和她之间，应该还存在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而这种默契，对如今的他和她来讲，应该也算是种求之不得的幸福了。

    然而现在，她马上就要失去这种幸福了。不，应该说，可能已经失去这种幸福了。

    这个判断，是她在满仓的眼中读到的。早晨秀秀出殡时，她虽然远远地着，可满仓红红的双眼还是宛如滚烫的烙铁般死死地、撕心裂肺地烙在了她的心上。那眼中，不光有悲痛，分明还有仇恨！而给予他这种仇恨的，恰恰是自己的丈夫山娃！

    过去只是误会，而现在，却是仇恨了。这仇恨，不光属于她和他，也许还会延续到下代，甚至，世世代代……

    巧珍觉得自己的日子碎了：秀秀走了，她心中再也不敢奢望他的谅解。因为山娃的罪孽，累及的，不再是他和她，还有两个家庭的坍塌。

    巧珍绝望地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村边仓库旁的老树下。

    刚刚下过的场雨，把小村喧嚣了天的灰尘刷了个干净。每棵草、每片叶子都变得油亮油亮的。唯独这棵老树，不但没有清新的感觉，仅有的几片叶子也被风雨飘摇地打了下来。

    “唉，它太老了。”巧珍摸了摸树干，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巧珍知道自己并非无意走到这里来的,背倚老树望去,就是满仓家明亮的玻璃大窗。她确定那个人就在窗后,也确定他定看到了自己。

    巧珍想，出了这样大的事,她无法也没有勇气向他当面说声“对不起”了,她只能让他看到自己来过了。她相信,只要他真心爱过她,就会明白自己来过的目的，就会明白自己此时的痛苦并不亚于他的。而这刻的痛苦,只与他和她有关,没有秀秀,也没有山娃。

    巧珍痛苦地思索着,不知何时身后走来了老根叔。

    从昨晚到现在，老根叔直就没闲着。他替乱了方寸的满仓把秀秀的葬礼打理得明明白白后，疲倦地躺在床上想睡会儿，可心里却乱得很，怎么也睡不着，便于雨停后想来看看满仓，结果看到巧珍像端午的艾蒿般挂满露珠地在老树下。

    “巧珍。”他叫。

    巧珍扭过头，“老根叔。”她哑着嗓子叫了声，两只肿得桃般的眼睛又忍不住噼里啪啦滚下串串泪珠子来。

    “巧珍哪，上午没去送送秀秀？”

    “送了，但没敢靠前。”

    “唉！”老根叔发出声喟叹，试探着问巧珍，“巧珍，能告诉老根叔，山娃，这是为啥不？”

    巧珍无语。她低下头，排好看的细牙咬住了憔悴得没了血色的下唇，泪珠子串紧似串地落在地上。有滴停在鼻尖上，在皎洁的不知何时爬上天际的新月下既像颗珍珠，又像滴夜露，晶莹得耀眼、执着得惊心，但最终，还是随着巧珍的声抽噎滑落了。

    “巧珍，不哭。不想说，就不说，赶紧回家吧，俩娃自己在家哪吧！”老根叔似乎看不得巧珍落泪，他边说着，边扭身想先走开。

    “老根叔，”巧珍突然喊。见老根叔停下，她迟疑了下，低着头，用小得近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说，“最早，我和满仓好过，您知道不？”

    “哦，这个，听说过。”老根叔回答着，接着眉毛皱，问，“可山娃他，不会因为这个就去杀人吧？”

    巧珍没有回答，只是哭得厉害了。她双手捂着脸，两个肩头抖抖的。

    看着巧珍伤心欲绝怎么也不肯再说话的样子，老根叔心头震，个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突然涌上心头。但这个猜测仅仅只在他脑中占据了秒钟，便被他毫不客气地驱散了，他在心中大声告诫自己：

    别瞎猜，这绝对不可能！

    第十三章 巧珍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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