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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阅读31

    丁庄梦 作者: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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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庄梦 作者:阎连科

    分卷阅读31

    常爱说假话的孩娃样,有些瞧不起,又有些可怜那孩娃。可他眼里的瞧不起是被根柱看见了,被大门前所有的热病人们看了出来了,就都觉得是爷的不对了。已经盖了公章你就该放了人家了,说破天不就是要用几张桌子吗。已经在那纸上写了“经研究同意”了,你就该放了那些桌子了。要结婚的喜事你那能这样啊。

    这时候,我叔从人群中挤出来,替贾家求着人情说:“爹,又不是我们家的桌子,何苦呀。”

    我爷说:“闭上你的嘴——不是你也没有今儿天的事。”

    我叔就不再说啥了,脸上挂着笑,笑一笑,又退到了人群里,说:“好。好。我不管。我不管还不行吗?”

    赵秀芹从人群挤出来:“丁老师,你不能这样短见吧,这课桌又不是姓丁的。”

    我爷说:“赵秀芹,你连你的名字都不认识,你明白啥儿呀?”

    赵雪芹就张嘴哑然了,嘴张着,无话可说了。

    丁跃进从人群后边挤过来,拨开挡着路的人群说:“叔,让根宝拉桌子是我同意的,你闪开让根宝拉过去。”

    我爷说:“你同意就可以拉了吗?”说完就拿眼逼着丁跃进,像要把他吞进眼里去。

    跃进是不怕我爷的,他和我爷乜他样乜了一眼爷,高了嗓门生生硬硬道:“我和根柱都同意,是商量过了才同意根宝来拉的。”

    我爷把他的脖子梗了梗,把头仰在半空里,不看贾根柱,也不看丁跃进,只瞟了一眼丁庄的病人们,然后就把目光仰到天上去:“要想把这桌子拉走掉,就让车子从我的身上翻过去。”说完这句话,爷把两扇铁门用力关了关,让门缝把他挤起来,像他把自己和铁门焊在了一块样,像就是根柱和跃进动手拽他、拉他、打了他,他也不会和那铁门分开来。

    景况便又硬下来,僵下来,空气又如结上了冰。谁都不说话。谁都在看着根柱、跃进和我爷,看着他们如何在这僵硬中收下戏的场。渐渐的,人就明白那不让拉桌子不是桌子的事,不是我叔和玲玲被捉了奸的事,怕是谁来管这学校的事。谁来管这学校的桌子的事。

    也就都默着。

    黑鸦鸦的默。被初春的暖阳照着还令人生寒的默。

    写了字、盖了章的纸在贾根柱的手里抖。轻微微地抖。他的脸上是一层死青色,双唇绷成一条线,看着爷就像看着一头老了还会咬人、抵人的牛。

    老不死的牛。

    丁跃进立在贾根柱的身边上,他的脸上不见青,却是被人用唾味“呸!”在脸上的没趣和无奈。因为我爷是他叔,好与坏都是他的叔,还教过他的书,是老师,他不能拿了我爷咋样儿,就看着贾根柱,希望根柱这时能做些啥儿事,能让我爷先自松开大铁门,让根宝把桌子拉走掉。反正那桌子,是贾根柱的兄弟要用的,这场面,要收场也该有根柱来收场。根柱的弟弟二十二,都知道他患上热病了。他没卖过血,可不知为啥他就染上热病了。是丁庄全庄的人隐着实情他才讨到媳妇的,才骗下人家姑娘的。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外庄大姑娘,比他小着两岁半,人漂亮,有文化,考过大学没考上。再有几分她就考上了。考上了她就不用嫁给有着热病的根宝了。可她没考上,她就要嫁给丁庄的根宝了。

    她说:“娘,人家都说丁庄家家有热病。”

    她娘说:“丁庄的人都说这根宝没热病,他没热病你怕啥?”

    她娘说:“我供你读了十年书,你连个大学都考不上,我一辈子白生你、养你了,白养你、供你了,你还想在娘家让我把你养老送终是不是?”

    姑娘就哭了。

    哭了她就同意嫁到丁庄了。就同意三朝两日结婚了。根宝三朝两日一结婚,也就算做过男人了,也会有自己的后代了,有了热病也没有那么多的憾事了。他就等着结婚的事。准备着结婚的事。待一切都准备妥当后,只差拉几张桌子在婚宴上摆摆时,没想到我爷拦了他的路。

    这不是拦了他拉桌子的事,是拦了他的大喜的事。他瘦小,人也刚有病,身上还未退掉发烧的热,缺精神、短力气,加上我爷是长辈,他不能拿我爷咋样儿,就有些可怜地瞅着他的哥。他哥对他说过以后学校、庄里的事都归哥管了,哥要趁活着把家里的后事安排好,眼看着弟弟成个家,眼看着把父母的百年后事都打发一遍儿,趁活着再把卖血没有盖起的另外几间瓦屋盖起来。可现在,我爷连课桌都不让他拉回去,他就有些可怜地瞅着他的哥,盼着他哥突然说句啥儿话,我爷就从那门前走过去,他就把喜桌从学校拉出去。

    根宝就那么半是哀求、半是替哥为难地望着贾根柱,这一望,根柱说话了。根柱忽然有些平静地说:“根宝,这桌子从哪拉来的,你还拉回摆到哪儿去。”

    根宝越发不解地望着哥。

    根柱说:“听我的话,把桌子拉回去。”

    根宝便犹犹豫豫地又拉着那些桌子往学校里边走。板车和桌子在走动中的叽咔声,灰土乎乎地落在大门口。病人们也都望着那拉进院子深处的一车桌,有说不清的憾事挂在每一张的脸上去。不知道根柱为啥要这样,不明白那么隆重的一出戏,就这样不了了的收了场。日头已经移到了校园的顶,院子里初春的气息愈发的浓,能闻到从平原上漫来的树草发芽的润,像人站在河边闻到的水气样。

    爷料不到事情会这样收下场。料不到根柱会这样通着情理软下来。他忽然觉得好像是自己哪儿对不住根柱了,对不住根宝的婚事了,望着在对面教室卸着桌子的瘦根宝,他对根柱说:“根宝请客的桌子我去借,我就不信庄里借不来几张八仙桌。”

    “不用了。”根柱冷冷一笑说。淡淡地说。淡淡地说着,根柱就从爷的身边挤过了门。和爷擦肩而过时,他的脸上又开始板着了青,脖子又有青筋跳起来,像有几根发绿的柳枝竖在他的脖子里。他就那么冷冷地从我爷身边擦过去,在所有病人的目光中,朝着丁庄走过去。不紧不慢地走,像一段没有枝丫的树桩移在平原上。移在初春里。

    初春了,树都发了芽。所有的事情都要发芽了。

    事情是一环扣着一环的。

    有了这一环,也就短不了那一环。

    贾根柱回到庄里没多久,我婶宋婷婷就从丁庄走出来。像一股风样从丁庄卷过来。旋风样,朝着学校里刮。她走着,脸上也是腊着黄,嘴角上的肉一牵一牵地抖,手里扯着的孩娃儿小军,跟不上她的走,就一路小跑地追。小军的脚步儿,像踩着鼓点样追着他娘的脚步儿。

    平原上,泛绿的小麦漾荡着青色的光。那些荒野的地,荒野下的田地里,也都有浅浅的绿色从土里钻出来,在探头儿探脑望着世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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