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客 作者:慵不语
第2节
官员们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望去,风日晴和,垂柳依依,谢临背朝清溪,始终在专心致志的剥手中的荔枝。 身后盛放的芙蓉迎风摇曳,有几朵随波而来,优雅的徜徉在水波之上。谢临却正急切地把整个儿荔枝塞进嘴里,他的腮帮鼓起,整个白净的脸颊竟一如荔枝白嫩香甜的果r_ou_,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大家竟都注视着自己,澄澈如春水的双眸登时睁大了。 在座的官员们见到如此懵懂青涩的孩子,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谢临在笑声里红了脸颊。但他丝毫不怯场,当即会意,站起身子走至案前。忙有人布置好了笔墨,谢临看着那官员问:“写什么?” 那人一怔,拱手道:“臣不敢为公子布下题目,公子可请陛下出题,臣可为公子提韵。” 谢临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瞬,随即皱皱眉头,抬起下巴望着那官员哼道:“真麻烦,还要作诗么!我只说了要写字,未答应作诗吧!” 那官员被硬生生的顶在当地,在本朝,答应人写字即是题诗,因为本朝人都自认风雅,写诗是极为平常之事。也只有这样,才称得上一句诗书双绝,但谢临竟不准备当场赋诗一首,让在场众人都不知要写什么了。 谢临双眸伶俐的一转,问道:“这位大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怔,回道:“吏部侍郎梁泽。” 谢临略一沉吟,衣袖低垂,乌发落到肩前也不去管,只提笔挥毫落下“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从谢临执笔落下第一个字开始,周遭便响起低声的惊叹,一字见功力。少年的笔法老道,似是无意之间的落字却在散漫中可见筋骨,虽像草书,却少了狂乱,干净利落的行笔收捎,别有格调。 一行诗句写完,众人哄然叫好。 谢临掷笔,凝目看了看这张字,觉得还算满意:“梁大人,这幅字你收下吧。” 梁泽一听,欢喜的嘴巴都合不拢,忙双手接过。撇开身份不提,这幅字多年之后,必是珍品。 众人都不再提起谢临未作诗的事儿,这一缺憾和不合时宜,已经被他的字迹和身份填补的满满当当。有些人也趁机上来求字一副,谢临却摇头婉拒,不再为宴会中人书写一字。 自此后,谢临名声大噪。京官都知道当今陛下的外甥儿,大将谢铎的儿子,写了一笔好字。 因谢临高居王府,出入深宫。一字难见,众人更是将其视为珍品。 直到最近,一次退朝之前,皇帝对众臣道:“听说你们对阿临的字很赞赏,想尽办法求一字一书的,是么?” 众人面面相觑,缄口不答。 皇帝:“朕有个绝妙的主意,还要靠诸位配合——谁家有珍藏的唐宋之前的名家字帖,都可呈上一观。让朕,太子和谢临合力摹写,之后交与你们辨认,若选错了,摹写的仿品你们拿走!若选对了,两份你们统统拿去!” 皇帝话音一落,大殿里顿时响成一片,议论纷纷…… 皇帝轻咳一声:“朕不会强人所难!此为雅事,但凭自愿!” 不出三日,此事在官员中已是人尽皆知。众人纷纷拿出自己珍藏的古帖,一来官员们极好风雅之事,如今与皇室雅集频传,说来也是一段佳话。二来他们对珍贵的古帖早已日夜观看,连折痕都烂熟于心,要想以假乱真,谈何容易?到时白赚贵人们的字便好…… 半年之后,众人的劲头立减。三人功底颇深,对各种字体信手拈来,又吩咐宫中的匠人们制印,且特意把纸做成年深日久的样子,就连折痕,也细细的做了出来,绝不疏忽任意细微之处。 诸臣收藏的真迹常常有去无回,有人不敢冒险,有人却也愈挫愈勇。 此时书房之中的紫檀宽条案上甜白釉的瓶中cha着几束新采的海棠。旁边摆有两方砚,一方砚为玉制,砚首高翘,内凹成凤池,薄而轻滑。另一方端石制成,砚面有青花和纹。几只玳瑁笔摆在砚上。 谢临坐在正中的椅上,正是初春,他身上穿了件月白底水蓝暗纹的长衫,正低头沉思,目光深深地陷在案上的绢本古帖中。 谢临身侧还站着一个略大的少年,眉目清雅,穿着一身长袍,正是太子顾同归。太子同样低眸凝神,但是目光却无法完全集中在古帖之上。案旁的海棠花影浸润在身侧少年的半张脸上,让他垂下的视线不受控制的停在谢临翘起的长睫上。 自从五日前沈均偷偷送来他爹珍藏的《平安帖》之后,两个人就没再走出书房的门。 谢临对周遭的一切都似无所见,似无所闻,他全部的ji,ng神都集中在眼前的这幅字上,时而沉吟不语,时而伸出手指,微微的描幕字的轮廓和形态。 这张梦寐以求的平安帖既到了他手里,他就一定要把它留住。 等到海棠的光影终于从他的颊上移开,落到条案左边儿的墙上。他终于开了口:“表哥,可以写了!”只是他的目光依然灼灼地定在那张古帖上,丝毫未动。 侍立的小太监听了,忙把备在一旁的白釉里飞凤麒麟纹盆端来,谢临挽起袖口,把右手整个浸入到盆里的冰水之中,闭上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直到右手的颤抖在冰水中得到完全的遏制,整个人归于沉静,才从水里拿出手来。侍候的小太监忙仔细地为他把手擦干。 谢临稳稳地拿起笔,眼里透出肃然,他执笔挥毫,片刻便挥洒而下,四十几个字墨色淋漓。这幅字看了整整三天,写到纸上,却不过眨眼之间的事儿。 太子仔细端详这新鲜出炉的赝品,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谢临的笔下功夫,笑道,“你啊,也只有这时候能耐得住心思——只是可怜了沈熙,过几日想必要抱帖痛哭了。” 沈均是首辅沈熙的小儿子,和谢临最是要好,经常偷老爹的珍藏和谢临打赌。 谢临把玳瑁笔交给小太监,方才的肃然已然消逝,放松身子躺在椅背上笑道:“愿赌服输!这平安帖在沈熙家藏了十几年,若他还辨认不出真假,那便是和逸少无缘了。” 顾同归淡淡道:“我只怕首辅一着急厥过去。” 谢临斜睨顾同归一眼:“把我这幅字拿回去,再过百年,也不算亏了他家。” 这是少年人说出的痴话,顾同归暗笑摇头。 谢临挺挺腰背,笑道:“好废ji,ng神,我要去看他们压箱底的私藏养养眼。” 顾同归一笑,和谢临相伴走入内室。 这是一间简洁的内室书斋,天花板上没有金箔装饰的藻井图案,却真正的价值连城——三面没有门窗的墙上尽是名人书画,这是他们并肩赢来的世间绝品。 谢临和顾同归走进这不过数尺的书斋,踱步凝望,时而面色含笑,时而若有所得,像两位得胜后视察地盘的将军。 谢临眉眼中尽是掩不住的喜悦:“表哥你说——等平安帖到手,收在哪儿合适?” 沈熙一定不知道两个人已经开始算计他的帖子了。 “你说呢?” “挂蔡襄左侧?” 顾同归却沉吟道:“挂你书房吧,这个帖难得名字寓意好。” 微风吹动了书房的门帘儿,琉璃脆儿的帘钩丁丁当当作响。 谢临声音低下去,沉吟道:“岁忽终,感叹情深,念汝不可往。世人都叫它平安帖,表哥,为什么我读起来却总觉得有几分无奈。” 顾同归一怔,伸手轻轻在谢临额上点了点,笑道:“平日什么都不想的小脑袋今天想得倒还挺深。” 谢临道:“要是沈均认出了哪个是摹本,不选我的怎么办?” “那就把王逸少给他嘛,省的他老爹回去再哭一场,万一这次哭着哭着来了气,说不准还会把他拾掇一顿。” 谢临笑着摇摇头:“就是沈均把他家的房子烧了,他爹也不会动他一根指头。” 他的声音低下去:“可惜舅舅还不能运笔,他写草书才是已臻化境。” 顾同归叹声气,许久才缓缓道:“我倒不是十分在意结果。那些虽说是仿本,却是你花了很多心思写的。王逸少的字写的再ji,ng妙,我却不识其人,也不知他帖中的姜道是谁。但若看了你的,我就能想出来你哪个字摹了一天,哪个字只练了两个时辰便过了,还能想起来咱们此刻说的话……” 莲花香炉中散发出味道极淡的九和香,在这历代的落笔烟云中,光y寂静无声的倾斜而下。 平安帖书于深冬,而在这温婉的春日中,两人只能感到似是而非的无奈,却从没想过江天一色的春光,月白风清的春夜,都会随着沙漏无声的流逝,终难再返。 第3章 客居 陆有矜在京里住的地方是陆家很早置办的宅子,他长到十几岁,算起来也没住过几次。 巷子的尽头有一口井,供几户人家打水。巷中有流水从各家门前穿过,陆有矜牵马走进时,有几个老妈子聚在一起,在门外就着流水洗菜。 宅门在树木的掩映下露出木质的门扉,前厅后院一应俱全,卧房和书房也都铺上了厚厚的提花地毯,还安置了褐色的木质床具,圆桌方椅。 陆有矜知道是母亲遣人来为自己添置的,母亲常年在京里打理深柳堂,救治京城百姓,坚决不和父亲同去甘肃。几年之后,两人俨然只剩夫妻名头。 陆有矜躺在床上枕着手,心思纷乱,便拿出随身携带的册子翻阅。这本泛黄的小册子上凝聚了父亲一生的心血,有作战地图,有陕甘边境运粮路线,还有简略的兵阵排列——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也不知还中用不? 在这陌生的京城,册子散发的气息让他安心。约莫辰时,他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陆有矜一早就穿戴整齐,到右银台门上任,右银台和左银台是外廷内宫临界处的两个侧门,分列两侧遥遥相望。 陆有矜走到城门口时,瞧见几个腰间佩刀的侍卫正和一个身着六品守将服色的人说笑。 陆有矜脚步略微踌躇,整理整理衣衫,走上前去。 冯闻镜知晓今日要来新人共事,一抬眼看见陆有矜,喜上眉梢,迎上前抱拳道:“是陆兄吧!一路风尘,甚是辛苦!” 那几个侍卫也知这是新来的上司,纷纷见礼。 冯闻镜皮肤黝黑,浓眉入鬓,是个豪爽的汉子,当年在边境上打过硬仗,腿上还负了伤。他进京也有些时日,但他不如别人那般长袖善舞,又不耐烦繁文缛节,因此久未升迁。 陆有矜也回一礼:“初来此地,诸事不通。还要劳冯兄多加指点。” “好说好说!”冯闻镜目光直直地打量陆有矜,他还保存有昔日的粗爽做派:“咱都是从甘肃来京城的人,虽没见过面,也是半个兄弟——章召章副使已在春丰楼定了桌席面,特为陆兄洗尘。” 陆有矜道声谢,又沉吟道:“冯兄,那我们平日当值都干些什么?” 冯闻镜哈哈一笑,指指守卫:“你让他们干好自己的事儿就成,平日里我们点个卯就没事儿了,清闲得很!” 身旁侍立的侍卫笑哈哈地接话道:“陆爷,您什么都不用管,这儿有我们守着,您在屋里头坐个镇就行。” 陆有矜看那侍卫嘻嘻哈哈,两腿屈立,手里那柄银枪也成了摆设。虽初来乍到,他仍忍不住沉下脸训斥:“这是宫门口,瞧你这幅样子!” 那侍卫一愣,讪讪地望向冯闻镜。冯闻镜面露尴尬,向那些守卫们使个眼色,示意他们站好。 又看着陆有矜笑道:“他们在这儿一站几个时辰,很是辛苦,没人的时候歇歇也算不上大事,陆兄不要太过苛责。” “平日散漫若成习惯。”陆有矜笑笑,望着冯闻镜:“真有大事来临时,又怎能派上用场呢?” 冯闻镜嘿然一笑,从善如流:“陆兄说的有理,这些人,确是该整治整治!” 说罢,对正欲开口的守卫们递个眼色,止住他们话头。走上前拍拍陆有矜肩膀道:“陆兄随我去值房看看,里头很舒适呢——若有什么事儿,他们会来禀告!” 陆有矜提步走到守卫身旁,歉意地一笑:“我还不累,冯兄先自去歇息罢。” 冯闻镜一滞,瞧了眼陆有矜凝重的脸色,也不愿自讨没趣,自顾自去值房了。 他倒是说走就走,可苦了一干守卫。陆有矜一会儿过去纠正这个人的下巴,不时又来纠正那个人的拿刀手势,一板一眼,很是仔细。守卫们苦着脸,一个个目视前方,站得笔直。 陆有矜纠正好他们的姿势,自己也不离开。张肩拔背站在他们身旁,一语不发。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守卫们就腿脚发颤,受不住了。他们平日任性散漫,此时心里都叫苦不迭。但偷眼看看身边新来的年轻守将,还是静如止水,凛然不动。只得强撑ji,ng神,把早已酸痛僵硬的脊背挺直。 冯闻镜歪在值房中的椅上,趁着困意脱去罩袍,合上眼睛酣睡一场。 等他伸伸懒腰,走到窗旁,三个时辰过去,守卫们只能强撑着一副架子,腰背却明显地松散了。只有那个陆有矜,还是站在距宫门丈远的地方,留下一道笔直的影子,活像棵稚嫩却挺拔的小树。 冯闻镜摇摇头,无限感慨的暗叹一声:“这少年郎在京城怕难混出名堂唷!” 春丰楼离宫城不远,是京里颇有名望的老字号。冯陆两人赶到包厢时,章召和两个青年已在等候。 章召沾了叔叔章沉的光,位居副使。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章召见了冯闻镜,熟稔地一拍他肩膀道:“新差事如何?” 冯闻镜忙不迭谢恩:“多谢副使提拔。” “不忙谢。”章召坐到主位上,伸手示意两人落座:“闻镜一身功夫,教个骑马算甚?且用心伺候殿下,日后好处享用不尽呢!” 冯闻镜谦逊道:“我腿受伤好多年了,骑s,he也荒废不少。章副使推荐,定当勉力就是!” “嗨!”章召摇摇头,不以为然道:“王孙公子练马么,不过是寻乐子——又不指望战场拼杀,权且当哄孩子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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