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25节
云笺看他可怜巴巴的模样替他打抱不平:“怎么了,你自己不知道,还不许别人知道了,欺负完了我不算,又去欺负他,小达子,你真是惯会欺负人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知书埋着头蚊子哼哼:“我……我愿意给他欺负的……”
傅达礼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憋屈得他极想打人,抄起刀就冲到黑衣人那边去了。
知书一看,这还得了,连滚带爬就跟上去把人护着,看上去呆头呆脑的人,功夫却是实打实的好。
阮山遥一个人就应付得来,又来了两个帮手,局面可以说是一边倒了。
黑衣人眼看不支,为首的那个叫了停:“等等!”
阮山遥展眉一笑:“不等。”
边说边招式凌厉逼向咽喉。
那人手忙脚乱就去招架,一边喊着:“解药不要了?”
阮山遥还是笑:“不要。”
那人有些急了,又喊:“十三年前,尹家灭门到底因何而起,你也不想知道?!”
阮山遥眼里陡然戾气翻滚,也不去答话,手上一招比一招狠。
尹天袭被逼得没办法,几乎是咆哮了:“你发什么疯!你真想要小恒从此举目无亲你现在就杀了我!”
阮山遥眼睛气得通红,一剑砍在他肩上,抬脚将人踹开,转身抱起尹恒就走,尹天袭倒飞出去,余下黑衣人急急围上去护住他。
尹天袭勉力稳住身形,吐出一口血,追着阮山遥问:“你到底不姓尹,抢别人家的孩子算是怎么回事呢?”
阮山遥大步流星头也不回:“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尹恒到底是谁家的。”
赵一这几个走得踉踉跄跄在后面跟,阮山遥站住脚,仍是没有回头。
“不许跟。伤养好了,等着罚吧。”
这几年太平日子过惯了,一时不察,被人在井里下药,实在是罪不可赦,这一次好在是尹天袭,再有下一次,可真是万劫不复了。
八个人内心羞愧难当,一齐低下头,毕恭毕敬:“是,主子。”
交代完了,阮山遥带了尹恒离开,尹天袭抢人不成自然也就撤了,留下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傅达礼瞪着知书:“打来打去原来是一家的?”
知书急忙忙摆手:“这……这我就真……真不知道了……”
景福临出来这么许久,心下惦记着杨玉琳,催着要回去。“都歇着吧。”
过了前厅,视野开阔起来,远处浓烟弥漫,火光冲天而起,看着这位置,几人心里连道不好,这是客房失火了!
就是有这么巧的事!
尹天袭给寨子里下了药,晕着的人且自晕着,没晕的人自顾自在前厅夜斗,诺大的后院只剩下杨玉琳、覃宛、贾凉在贪睡。
八宝山素来作风彪悍,他们不去惹别人已是万事大吉,别人无事哪里有敢招惹他们的?
偏偏这一晚山上来了生客,是一伙真正的流寇,一路北逃,途经此地,从后山偷偷溜进来,原本只是想顺手牵羊捞点儿好处,不料赶上了好时候,如入无人之境。
东找找西摸摸竟让他们溜进了库房,连年从富绅贪吏那里夺来的珠宝银两,一时看迷了他们的眼,急吼吼就开始搬。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手忙脚乱,撞翻了烛台不自知。
寨子里房舍楼宇皆是就地取材,林木所制,等他们运完一批财宝再回转的时候,火势已经彻底蔓延开来。
杨玉琳身乏体困,一觉睡得深沉,睁开眼的时候已是饱呛了浓烟,触目所及一片火海,幔帐一层层燃烧,梁上断木倾覆下来,轰然倒地。
他迷迷糊糊想起身,却动弹不得。
松木哔剥作响,鼻端传来草木焚烧特有的香气,激起杨玉琳脑子里久远而又熟悉的印象,他似乎听见耳边有人马翻腾,什么人在高声呼救,哭天抢地。
有人持剑破门而入,大踏步抢到他身边,拿外袍裹住他周身,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一路领着他走出火海。
杨玉琳昏昏沉沉看着前面这道背影,那种熟悉感,仿佛他这样看过他好多好多年。
眼前灯影幢幢,杨玉琳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第45章 国破
李从嘉在延英殿内提笔作画,落笔下去轻灵地顿挫,一笔三过,纤细的铁钩锁便遍布竹身,瘦削遒劲,是李从嘉专擅的金错刀笔法。
画未竟,内侍慌慌张张奔袭进来:“皇上!大事不好!打进来了!”李从嘉摆摆手,示意他莫要喧闹,只专心于画作。
内侍急得要命,热锅上的蚂蚁似地团团转,偌大的宫城,四下皆是鸟兽散,眼看着这落魄皇上是打定主意要与画同终,内侍跺跺脚,终究也返身加入了逃窜的人流。
难得耳根清静下来,殿外人仰马翻,殿内李从嘉只守着他的画,一室安详。
画毕,李从嘉来回踱着步,细细审视着这幅《孤竹负雪图》,大斧劈皴的山石一层层倾覆下来,一支孤竹斜斜地压下,大雪绵密厚重,压得竹身更显柔韧。
李从嘉满意地点点头,习惯性地朝旁边招手:“小忠子,你过来瞧一瞧,此画可有昨日好?”
一道人影附过来,却不是小忠子。
“画是好画,太瘦了些。”
李从嘉抬眼,看见一个劲装男子立在身前,分明是陌生至极的容貌,一双眼睛却无端叫人觉得亲近。
环视左右,满殿人影不见,眼前这男子想必已入殿许久,竟有耐心等着自己画毕,李从嘉心里生出几分体贴感激,从容地搁了笔,整了整衣冠,伸手出去,是全然束手就擒的姿态。
身为元宗六子,这皇位本无论如何轮不到他来坐,不料五个哥哥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密谋毒害东宫。
事发后,元宗许是对几个儿子的争斗无能为力,又添上新丧嫡长子的悲痛,竟心灰意冷封李从嘉为吴王,入主东宫。
在过去的十四年里,李从嘉一向醉心诗书音律,性格已成,忽然让他主政议事,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元宗心意已决,对此听之任之,不闻不问。
这样一个书画皇帝如何坐得稳江山?
元宗驾崩后,内忧外患,天下纷争,李从嘉不以为意,他本就不是做皇帝的料,谁人有心称帝,让给他就是。
他甘心,近臣们却不甘心,带着他一退再退,偏居一隅,妄想有朝一日重主天下。
李从嘉仍是醉心书画,与往日并无半分不同。
饶是如此不问世事,有个人的名字他却是时时听人提及。
郭戎。
短短数年间,北征契丹,西败后蜀,这淮南十四州迟早也是他掌中物。
李从嘉有时候暗自叹息,这样一个英雄人物,他若做了皇帝,一定普天同庆吧,不比自己,除了画画写字别无所长,连年战乱,生灵涂炭……
好几次,李从嘉都忍不住想要提议,“我们不要逃了,把皇位让给郭戎就好了”,话到嘴边却屡屡被打断,不忍心拂了近臣心意。
眼下郭戎终于打进延英殿了,李从嘉心里其实是说不出来的轻松更多一些。
看着李从嘉心甘情愿束手就擒的样子,郭戎有些神色莫名,去案前扶手椅上坐下,看向殿外不说话。
随从人等想必早就被吩咐好了,空空荡荡的延英殿,只剩下郭戎和李从嘉两个人。
远处断续传来纷争喧闹声,那是郭戎带来的人在做战后整顿。
李从嘉也不知他在想什么,颇有些手足无措。
良久,郭戎似是下定了决心,起身,扯下幔帐,推倒烛台,看着火舌一点点蹿起来,李从嘉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如果他还活着,虽说只是个无用人,总归还是个威胁,倒不如死了干净,往后,这天下就靠郭戎了。
李从嘉这样一想,反而有些安心,将《孤竹负雪图》收好,递到郭戎手上:“你快走。火势大。”
浓烟滚滚,火舌冲天,李从嘉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郭戎定定看着李从嘉不说话,仿佛看着李从嘉濒死挣扎是一桩赏心乐事。
李从嘉拿手去推他走,死活推不动,神识越来越迷糊,越发推不动他。
不消片刻,李从嘉觉得自己浑身脱力,胸腔里气息一息比一息微弱,脑子里嗡嗡作响,李从嘉知道,自己怕是要死了。
微弱的叹息声钻进耳朵,郭戎眼底满是挣扎,到底还是拽住李从嘉的胳膊,拿着长剑开路,将人带了出去。
李从嘉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三日后。
马车走得平稳,软榻温暖舒适,郭戎坐在对面,放下手上的一卷兵书,端了一杯温茶递到他唇边,温声问他:“怎么睡得这样久?”
李从嘉抿了抿茶,清了清嗓子:“我以为自己死了。”
郭戎待他喝完茶,搁下茶杯,复又坐回对面,拿起兵书挡住自己的脸,闷声闷气从书后问他:“这么想死?”
李从嘉忽地笑起来:“也不是。可既然要死,就总得想一想死的好处。我死了,你做了皇帝,天下就太平了。也不用担心哥哥们每天有多么恨我……这么一想,觉得死了也挺好的。”
郭戎话堵在喉咙眼,一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自己鬼迷心窍没舍得烧死他,没死就没死吧,放跑了就结了,偏偏还把人带回去,这是怎么说的呢?
想了这么些天,好不容易编出个理由,说这人是自己南征路上求访名师求回来的,青云大师的入室弟子,得道高僧,带回去保社稷平安,骗鬼呢!
他都能想到自己班师回京之后要面对多少唾沫星子,啊,胸闷气短,头好痛……
郭戎祖上本是望族,地方富豪。姑母曾入宫为妃,郭戎幼年便跟随家里的商队四处游历,遍识民间疾苦,后跟随姑父参军从戎,修文习武,练得一身好本领。
世道乱起来,郭家留守京中的亲眷全被杀戮,郭戎愤而起兵,在马背上打到今天。
李从嘉他是早有耳闻,诗书画乐ji,ng绝,郭戎一向大为激赏。
攻破他的城都时,延英殿内他正在专心作画,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文弱,瘦削,太瘦了些……
就这么看着看着就忽然有些不忍心了……
罢了罢了,自己南征北战都过来了,谁敢嚼舌头,统统打回去!
这么想着,郭戎的一颗心可算是安定下来,一向骑马惯了的人,竟肯屈尊进了马车,隔几个时辰小心照料着给他哺一点米粥,守着李从嘉醒过来。
李从嘉醒是醒了,对于现状实在是不能理解,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你要带我回去给你画画吗?你喜欢我的画?”
郭戎紧了紧手上的兵书:“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画画。”
李从嘉难得瞪大了眼:“为什么!”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呢!
郭戎心里气结,看你这个皇上当的,不上朝不议政,见天躲在书房里画画,你的画都比你的人出名!
你人在我宫里晃来晃去,兴许还真没几个人认得你出来,你一画画,好嘛,大家一看,这不是那中主李从嘉么!怎么没死!不仅没死,怎么还跑到咱们宫里来了!
郭戎越想越气,偏头不去看他。
李从嘉又生气又难过,弱声弱气问他:“为什么嘛?是不是因为……我画得不好?”
郭戎被他话里的委屈劲儿弄得七上八下,自我搏斗了许久,终究松了口:“我在的时候,你可以画。”
李从嘉眼睛里星星亮起来,连连点头:“那我总是想你在的。”
郭戎心“咯噔”一跳,眼睛别开,慌得不行。
一路平顺。
归京后,郭戎连哄带骗让李从嘉同意国师大典,李从嘉刚刚画了个够,心情很好,笑得眉眼弯弯,问他:“为什么?你要我做国师吗?我不想。”
郭戎说:“当国师有什么不好?万民敬仰。”
李从嘉从从容容将画收好,递给郭戎,轻描淡写地问他:“国师……哪个国?你的国,还是我的国……”
郭戎:“……”
灭了人家的国,还腆着脸皮让人家当自己的国师,郭戎此刻细想一想,觉得自己还真挺混账的。
可是,不让李从嘉光明正大走出去,李从嘉就只能永远躲在偏殿里,作为亡国之奴,永远不见天日……
略一触及这个念头,郭戎就莫名觉得万箭穿心,痛不可遏,不,他必须让他走到太阳底下去,走到明亮的,宽广的,温柔的地方去。
郭戎狠了狠心,说了几个名字:“徐昌茂,李季明,钟达,孙簪序……”
李从嘉睁大了眼:“你想做什么?”
郭戎定了定神:“你当国师,我让他们平安终老。你不当,我……”
郭戎半截话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李从嘉的眼睛里升起他从未见过的哀伤。
若是他跺跺脚咬咬牙很恨地骂一句“我讨厌你!”郭戎会甘之如饴。
可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郭戎不说话,一个字也没有说,那种被命运彻底抛弃后透彻的哀伤,李从嘉自己全然没有意识到,这种眼神甚至是他在被哥哥们下毒的时候都一次也没有过的。
李从嘉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我当。”
从这天开始,他再也不画画了。
第46章 孤竹负雪
画不再提笔,言语也越发少起来。
原本也是不肯进食的,被郭戎捏着下巴强喂了几回,自此安分乖巧,不再与郭戎为难。
每日只坐在窗前发呆,这么过了几个月,燕京的雪便下了起来。
不比江南,北方的雪势是铺天盖地的,李从嘉一早便觉得屋子亮堂得过分,难掩雀跃看起雪来。
郭戎进来的时候,李从嘉正倚在软榻上,屋子里暖和,身上便只穿了一件湖色团花事事如意织金缎的褂子。
在湖色冰梅纹暗花缎地上织金柿和如意纹样,外镶石青万字织金缎边,褂内饰雪青色素纺丝绸里,缀了四个银镀金团龙纹币式扣,另有石青素缎盘花扣和铜鎏金錾花扣。
颜色明暗相映,褂子上的织金花纹仿佛置于冰雪之上,风姿皎然。
李从嘉手里拿着玉如意挑起帘子看雪。
这玉如意由整块青玉雕成,手柄制成竹节形状,李从嘉手指骨节修长纤瘦,越发衬得他白皙单薄起来。
身旁案几上一盆木胎海棠式盆翠竹盆景,白玉山石温润,青玉竹笋清秀,给冬日平添几分青翠生机。
郭戎看着李从嘉静谧安详的侧影,莫名觉得心里泛起熟悉的温软感触,仿佛他曾经就这样看过他很多很多回。
脑子里忆起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个身影同样倚在窗边,回头对着他笑……
玉如意被搁在案上一声轻响,郭戎恍了恍神,发现李从嘉已转首冷冷瞧着自己,先时眼睛里的雀跃欣喜似乎只是郭戎的错觉。
心里长叹了一口气,郭戎温声问他:“出去走走,好不好?”
李从嘉垂眼不理他。郭戎就厚着脸皮继续劝。
“梅园的花儿今年倒是开得好,白石馆的竹子沐了雪也更显ji,ng神了,从前只在画上看的《江山行雪》卷轴,如今亲去瞧一瞧,想必况味到底是不同的……”
李从嘉听着听着,小脑袋就不安分地动起来,《江山行雪图》是他多年所钟爱的,每每看着图轴上雪沐天地的光景,他便心生艳羡,说不欢喜是假的。
郭戎看着他的小动作直觉得这个小小的人可爱至极。
掩了嘴角笑意,郭戎老老实实取了厚厚的狐裘,小心翼翼给李从嘉披上,雪白绒毛将人盖了个严实,这才试探着将人带出了屋子。
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一切一切都令李从嘉新鲜不已。
起初是看着白茫茫一整片洁净的雪下不去脚,郭戎也不催他,随着他痴看踟蹰。
后来终于落了脚,又听见雪花之间挤压摩擦的“嘎吱”“嘎吱”声响,他好奇得就像一只竖起耳朵的兔子,每踩一脚,眼睛里就露出一分惊奇。
郭戎立在一旁,细细瞧着他,李从嘉一举一动都合他心意,直瞧得他心窝子暖洋洋的,熨帖极了。
一想到这个人在自己身边,他心里就无比满足。
郭戎自然知道李从嘉心意的,首先就领人去了白石馆。
疏枝横斜,奇竹丛生,李从嘉顾盼流连,喜欢得不得了。
角落里一枝孤竹,被大雪压弯了腰。
郭戎记起初见李从嘉那一日,他便是在专心画着《孤竹负雪图》,忍不住微微一笑,抬脚走过去。
再转身的时候,几乎吓得心都要裂开了。
李从嘉为了看得更仔细,爬到了高高的山石上,厚厚的积雪下是生苔的山石,李从嘉一脚踩滑,直直滑下去。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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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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