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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七世浮图 作者:大罗神仙

    第8节

    覃宛那会儿才从蒸笼里拿了热螃蟹出来,姜,醋,酒张罗齐全,怎么舍得耽误。

    有上去抱着他大腿哭的,覃宛不作理会。

    有性急的直接上去夺了覃宛的螃蟹,被覃宛摁在地上好一顿揍,揍完了复又坐到桌前吃螃蟹。

    先敲开蟹壳,再拆开蟹r_ou_,夹子r_ou_就拿了银针去细细地刮。

    一屋子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干看着,俱是没奈何。

    覃宛全神贯注连吃了三只肥蟹,才得了空看一眼地上的人,擦擦手,发了善心去施救。

    完了翻了个白眼,言语刻薄:“你们怎么搞的,竟耽搁到这步田地,怎么不直接抬去义庄呢,也省得浪费我的药草。”

    地上跪倒一排,皆在心里默默哭号:“我的祖宗哎,去不去义庄的,还不是祖宗你一只螃蟹的事儿么…”

    到底人救回来了,泪盈于睫,千恩万谢地走了。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好说也是三十好几岁的人了,都说人老心慈,可覃宛是越老越古怪,冥顽不化。

    因此,不过一个落枕而已,得了覃宛亲自把脉,已经算是看在陶丞的面上格外开恩了,还想计较什么呢?

    杨玉琳默然无语。

    溜达了几圈觉得还是躺着舒坦,杨玉琳慢吞吞地往榻上去。

    走着走着,看见一个烛台,底盘錾着海水江崖,白色海燕口衔金珠踏于神龟之上,头顶蜡扦,寓意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杨玉琳觉得这海燕栩栩如生,灵动非常,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不想甫一触碰,整座烛台就倒将下去,砸到一扇白绣缎青鸾献寿屏风上。

    这屏风在白色的缎面上用粉,蓝,白,黄,绿,黑等二十余色线绒绣织而成,寿石上高立一只青鸾,四周饰以灵芝,兰草等吉祥纹样,富贵亮丽,一看即知绝非凡品。

    杨玉琳慌里慌张去扶,一脚踩滑了,整个人扑倒在屏风上,带倒了一盆紫檀嵌玉座珊瑚百鸟朝凤盆景。

    这盆景以红珊瑚雕刻成百鸟朝凤样式,点景为孔雀石山子,金累丝嵌珍珠梧桐,嵌大红宝石灵芝,砸到地上稀里哗啦好一阵动静。

    最后杨玉琳连屏风带人压到一张彩漆戗金凤凰花鸟纹长桌上才算消停,腰撞到桌子角上,疼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

    耳听得又是“哐当”一声响,长桌上的一个玛瑙雕凤首角杯也砸到了地上。

    就这片刻的功夫,杨玉琳就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乌苏,良辅手忙脚乱扶人的扶人,扶东西的扶东西,乱成一锅粥。

    景福临拦腰把杨玉琳捞起来,一边搀着他一边自己笑个不停。

    杨玉琳腰上疼废了,脸红得跟熟透的虾似的,眼角噙着泪水,委屈巴巴地喃喃自语一般:“不能怪我…”

    这事儿真不能怪杨玉琳。

    有人眼瞅着杨玉琳伸手去摸烛台,故意弄倒了烛台,又在杨玉琳脚下放了珠子,让他一脚踩滑,趁着满殿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杨玉琳身上的时候,自己拿了匕首,飞身去刺覃宛。

    云笺在心里算了无数次,这一招万无一失,如果覃宛乖乖坐着不动的话…

    可好死不死,覃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偏偏毫无预兆地起了身,径直走向陶丞,坐着跟他一起吃起栗子糕。

    自打进了清宁殿,陶丞对着杨玉琳趾高气扬了一回,就心满意足坐下来专心致志吃桌上的糕点。

    景羲手上拿着一个描金彩漆松鹤纹杯,杯身黑漆作地,彩漆描金绘着松树和牡丹,一只鹤立在山石上,寓意延年,用金极为浓艳,底色又墨色深沉,衬着景羲白皙的手指,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他把玩着杯子闲闲喝着茶,眼看着陶丞吃急了噎着了,就顺手把杯子递过去让他就着喝一口,再拿一把纱面贴娟的仙鹤瑞桃团扇给他慢悠悠地扇。

    这团扇八瓣葵形,乌木雕花柄,扇面以轻纱为地,彩笔勾描,贴着彩绘并裁的绢片,堆绫织绣而成。

    一个吃着,一个看着,十分的静谧安详,满殿的人仰马翻似乎都与他们无关。

    直到覃宛目光灼灼走过来坐下,拿走桌上最后一块栗子糕,陶丞瞪大了眼:“别以为你是神医就可以无法无天了!你给我放下!”

    陶丞起身去夺,覃宛边啃边躲。

    此时覃宛仍是背对着云笺,云笺本可以重振旗鼓,再刺他几刺,可是看着覃宛和陶丞闹腾腾地抢糕点,云笺忽然觉得心如死灰……

    “噔”,手中的龙鳞匕掉落在地,云笺整个人身子矮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默默地把自己缩成一个小球,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然后突然,云笺爆发出一声呐喊:“啊!”

    这呐喊非常的绝望,非常的悲哀,非常的痛苦。

    被这一声喊惊到,所有人才意识到清宁殿多出来这么一个人,然后同时转头,看见云笺跪在地上痛苦捶地。

    第13章 捣衣香

    云笺此刻真的在捶地,一边泪流满面一边捶地。

    “第四十九次了!第四十九次!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怎么杀都杀不死!我是离忧阁第一杀手!离忧阁第一!他是手无寸铁的药师!手无寸铁!为什么就是不死!!”

    随后开始呜咽:“四十九次啊…四十九次…”

    这惨状,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景羲在听到“离忧阁”三个字的时候,可算是把目光从陶丞身上挪开,瞥了云笺一眼:“轻侯和你是什么关系?”

    云笺一边有气无力捶着地一边有气无力回答:“阁主是我义父。”

    景羲一笑:“我说呢,笨成这样他都没把你扔出去,原来是你。”

    云笺哆嗦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膝盖仿佛中了一箭。

    又听见景羲说:“离忧阁的规矩,失手一次,雇银是要加倍退还的,如今你失手了四十九次…”

    云笺又哆嗦了一下。

    景羲又说到:“不说轻侯,便是顾十也不缺这点银子,不过你丢脸丢到这个份上,怕是也没脸找他们…”

    云笺把头埋得低低的,觉得自己的膝盖已经跪不住了。

    地上的龙鳞匕闪闪发光,云笺泪如泉涌。

    “横竖我没脸去见义父,这个老妖怪我又死活杀不成,与其活着丢离忧阁的脸,还不如自己了断图个干净!”

    说完抢过匕首就往自己脖子上抹,陶丞一声惊呼。

    景羲还有空转头看了陶丞一眼,方才慢悠悠地对云笺说了句:“慢着。”

    云笺似是早等着这句话一般,景羲话音未落,他脖子上的匕首已经“哐当”又扔到了地上。

    景羲回想起从前轻侯对自己讲过的关于云笺的故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他勾唇笑笑:“别看着我,我整个王府都值不得多少银两。”

    眼睛往杨玉琳那边瞟了瞟:“那边倒是有一位正主,你不妨去试试运气。”

    云笺二话不说,身如疾电,跪到杨玉琳身前:“恩人!”

    景福临一边给杨玉琳揉着腰,一边时不时拿眼睛去瞄傅达礼和良辅。

    自打云笺那一声喊开始,景福临已经这么看了他俩许久了。

    傅达礼和良辅俱是心惊胆寒,云笺今日如出入无人之地,他二人竟毫无察觉,失职至此,真该含恨饮剑……

    因此二人的脑袋越垂越低,越垂越低……

    景福临却是另一层意思,云笺身手可怖,傅达礼和良辅二人加起来未必是他对手,景福临纯然是看着二人落于下风,很有些看他们笑话的意思。

    云笺飞身跪到杨玉琳面前,把杨玉琳跪得进退不得。

    “你总该先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杀覃宛吧?”

    云笺听了这句问话,头低了半晌不言语,慢慢叹了口气,自己盘腿在杨玉琳脚边坐了。

    “这说起来,就是很长很长的一桩故事了。”

    江南有两个炼香世家,城西竹篱的董家,城北东轩的周家,传到今日已是第七代上。

    董家少主董映霞,年方十四,惫懒非常,不拘管束,周家少主周紫陌,年方十三,倒颇有其父之风,风致翩然。

    两家祖上也曾交好,但不知在哪一代上生了嫌隙,据说和遗失的神秘香谱有关,闹来闹去的,这几代走动得越发少了。

    兼之地方贡香每年只定一家,今年是周家,董家就落了选,明年定了董家,周家就落了选,两家家主倒不去理会,挡不住下面的人彼此龃龉。

    这一来二去的,眼见着是水火不容,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势。

    这一日,正是春雷过后,惊蛰时节,草木纵横,百鸟啁啾。

    周紫陌在东轩香堂内听夫子讲香,耳听得婉转鸟语,忍不住偏头看向窗外,正看见有个人手脚利落往院内一棵老桃树上爬。

    周紫陌吃了一惊,拿起手边聚骨扇挡了半边脸,仔细瞧了一回。

    那人身上穿着一件金宝地十八色妆花缎袍子,圆金线织的底子,在金底子上起彩色海棠花纹,每一段上下左右四方皆是海棠花纹,配色却每一处皆不同。

    寻常的芙蓉地妆花缎,只绣四色,一天最多也只能织两寸,因此人道是“一寸妆花一寸金”。

    这件十八色金宝地妆花缎,可想而知是多大的手笔。

    周紫陌认出这袍子上的西府海棠,自然也猜得到这人正是董家少主董映霞。

    看他掩映在层叠桃花里,一双桃花眼灵动非常,人面桃花两相映,倒与他的名字十分相衬。

    董映霞爬上了树,好整以暇往香堂内觑着,一眼看见周紫陌。

    身上是一件青莲色暗花缎袍子,袖口、领口皆用银线压着寒鸦春雪,手上一把青莲色聚骨扇,挡住了下巴和嘴巴,露出来的一双眼睛温柔如水,压在扇面上的指节白皙修长。

    紫之一色本就富贵浓艳,稍有不当就失之千里,此刻却生生被周紫陌的霜雪肌肤压了下去,衬得人清逸出尘。

    董映霞心里赞了一声,没有糟蹋好颜色,甚好。

    心里一高兴,兴冲冲地扶着桃花枝朝周紫陌使劲挥手。

    周紫陌愣了一愣,董家与周家这情势,不说互相为敌,但总归也算不上友好,董映霞居然有胆子偷偷溜进东轩,溜进来就溜进来吧,居然还这么明目张胆地与自己打招呼。

    周紫陌越想越觉得好笑,半张脸掩在扇下笑个不停。

    董映霞见他眉眼弯弯,心知他是笑了,自己也笑起来。

    香堂内夫子咳嗽一声,手里拿着一方印香,十分严肃:“紫陌,你且说说看,这印香如何制得?”

    周紫陌敛了笑,不动声色合了扇子,搁下竹帘,挡住了室外景象,温声回答。

    “沉香十两细制,檀香八两细制,零陵香四两,生结香八两,焙藿香叶四两,甘松去土四两,草茅香四两,去皮香附子二两,麻黄二两去根细制。

    甘草二两,麝香七钱,焰硝半两,ru香二两,龙脑七钱,尤以生者为最妙,龙脑、麝香、ru香、焰硝四味别器研磨,余下十味皆焙干捣细末。

    盒子盛之,外以纸包裹,置温暖处,旋取烧用。”

    夫子“哼”了一声,捋着胡子又踱回去了。

    周紫陌松了口气,坐下,竹帘下忽然冒出一只手,手掌上弯弯扭扭写着字。

    周紫陌再三辨认才识得是“歌薰桥”三个字,“噗”地笑出了声。

    夫子复又咳嗽几声,周紫陌摸摸鼻子,有些赧然。

    竹帘下手掌很快收回去,窗外再无半点动静。

    做完香堂的功课,敷衍了夫子,周紫陌寻到歌薰桥的时候,已是酉时三刻。

    远远看见桥下躺着个人,可不是董映霞么,也不怕脏了那一身好衣裳。

    走近前去,董映霞睡容安详,想是已经等了两个多时辰,耐不住睡着了。

    周紫陌有些歉然,悄悄坐在他身侧,看着桥下河水里夕阳倒影,并不出声叫醒他。

    不过片刻,董映霞就悠悠醒来,定定看着周紫陌的侧脸。

    方才香堂里只看见他半张脸,此刻他垂眼看着河水,直让人觉得静好无方。

    看够了,终究爬起来:“东轩的公子们不是最爱佩香么,怎么你身上竟没什么香气?若非如此,我就能早些察觉你来了,平白叫你等这么许久。”

    周紫陌回头,笑了笑:“素闻竹篱的公子们步步生香,怎么你身上竟也没什么香气?”

    两人对视一遭,都笑起来。

    时下熏香调香制香蔚然成风,香囊、香包、香扇比比皆是。

    董映霞是性格使然,不爱这些香粉香料。

    周紫陌是家学渊源,从小就泡在香粉香料里长大,每日里十二个时辰几乎都在识香断香,因此能逃得一时是一时。

    是以,二人虽在炼香世家,贴身俱是从不佩香。

    “我爹日日揪着我的耳朵夸你,说我懒惫不成器,连你的三分也不及,我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今日路过东轩,索性翻墙进去瞧你一瞧,果然名不虚传。”

    董映霞躲在桃花树上,听见周紫陌闻香断香,今日方是心悦诚服。

    周紫陌拿扇遮了脸:“董公子过谦了,不过是从小被我爹逼着识香,闻得多罢了。”

    董映霞张了张嘴,又顿住了,周紫陌瞧着觉得十分有趣:“董公子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董映霞小心看着周紫陌神色:“我是想说……久闻东轩制香有方,没想到每日里也学这些几钱几两的琐碎,真是比我们竹篱还无趣……”

    周紫陌睁大了眼,蓦地笑起来:“可不是么!我也这么觉得!”

    周紫陌三岁起,爹爹手把手教他日断三香,等到七岁识完了香料,便将他丢进香堂跟着夫子学习研香。

    香堂每年三次考核,院内十味香,只需辨出其中一味香的成分便算是通过,几钱几两,不许差错分毫,若是一次不过,周父就会将他丢出东轩。

    这六年来,周紫陌每日每日都是闻香断香,日子实在无趣。

    董映霞拍拍胸脯:“三日后你来,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保管你喜欢。”

    三日倏忽而过,周紫陌早早来到歌薰桥。

    董映霞手上拿着一个球状的白玉贴金小香炉,浅金勾线,镂空掐花,炉内加了银片,铺上炉灰,捡了ji,ng制的碳团埋在中央,再薄盖一层炉灰,用银片隔火。

    香片放在银片上薰炙,香气四溢却没有一般香炉的烟躁气。

    董映霞将小球抛向空中,轱辘滚了一圈,噼啪作响,暗香浮动。

    周紫陌闻了又闻,好奇心大盛:“这是什么香?”

    董映霞故意拿着香炉左躲右闪,周紫陌一心扑在香炉上,踮着脚前前后后跟着去抢。

    逗够了周紫陌,董映霞把香炉递到周紫陌手上。

    “前几日见你眼下发青,定是每日被夫子逼着识香,吓得睡不好,安息香啊苏合香啊你是闻惯了,没什么用,我就自己给你做了一个香,这香名叫‘捣衣’,听见响声没?”

    周紫陌把香球凑到耳边,确实噼啪作响,十分有趣。

    “我闻见萱草,还有什么。”

    董映霞笑得开怀:“还有一味,即便是你爹爹也未必识得,我管它叫‘蹦蹦草’。

    早前我去野地里玩,碰见一种‘蹦蹦草’,手一碰它就自己炸开来,果子吃起来甜甜的,我就想着可以入香。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听着动静,一会儿就睡着了。”

    周紫陌拿着小香炉爱不释手,连声道谢。

    连月来,两个少年得了空就聚在一起调制新香,情谊甚笃。

    香谱上那些奇香异香捣腾了个遍,就自己寻些名不见经传的花花草草胡乱研磨,这么毫无章法地,有时候倒也有些奇妙的收获。

    又一日,董映霞神神秘秘地制成了一料香丸,拿小瓷瓶装了,乐颠颠来找周紫陌。

    周紫陌捏着香丸嗅了嗅,竟是无色无味,有些摸不着头脑。

    董映霞劈手夺了:“呆头呆脑的,这香丸不是闻的,是吃的。”

    说着拿了香丸递进周紫陌嘴里,指尖触到周紫陌唇上,滑腻香软,董映霞觉得自己心口无端颤了一下。

    既然董映霞说可以吃,那就一定可以吃。

    周紫陌这么想着,把香丸噙在嘴里,拿牙去咬,香丸绽开,香气四溢,愈嚼愈香。

    周紫陌本就肤白胜雪,此刻红唇上沾着香丸的膏脂,很有些颜色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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