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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9节

    竹木狼马 作者:巫哲

    第39节

    “挺好的。”

    “嗯,”付坤咬咬嘴唇,“让老爸注意身体少喝点儿酒。”

    “他现在不敢喝。”老妈笑笑。

    “你还头晕吗?”

    “没晕了,挺好的,没事儿。”

    “那就好。”付坤的手指在墙上狠狠戳了一下,不能问,不要问!

    老妈沉默了一会儿问他:“过年回家吗?”

    付坤把脑门顶到墙上,盯着自己的手指,过了很长时间才有些艰难地回答:“过年生意好,走不开,现在刚起步,我不想错过生意,还是在这儿盯着算了。”

    老妈没说话,只是很低地叹了口气。

    “明年做顺了时间就多了,”付坤说,不知道这么说是在安慰老妈还是在安慰自己,“到时带你俩去旅游。”

    “那好,”老妈笑了笑,“你爸老想去海边呢。”

    “海边好说,一截儿的同学就……”付坤话说出来之后猛地停下了。

    付一杰的同学就有家在海边的。

    这个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名字,就这么一点儿没有预兆而又自然而然地滑了出来。

    说出来的一瞬间,付坤心里狠狠抽了一下,顿时有些呼吸困难。

    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这样!

    在付坤的概念里,已经过了很久,已经太久,他跟付一杰似乎已经一辈子都没有见面。

    这个名字在说出来的瞬间却还是会让他整个人都有些不能自控。

    思念。

    担心。

    那些无法掩饰的纠结着的情绪,就这么一下涌了下来,付坤眼前一片模糊,脑门儿顶在墙上隐隐生疼。

    “我先挂了,有电话进来。”付坤咬牙说了一句,没等老妈说话,飞快地挂掉了电话,蹲到了地上。

    年前接的单子量都挺大,付坤每天忙得一蹦三尺高,这跟以前做服装的时候那种忙碌不同,每天坐在大通里挺无聊,也犯困,挺熬人的,现在他就觉得弄花木特别费体力,自打开始弄苗圃之后,每天体力都有点儿不怎么支。

    这样忙碌的唯一好处就是,他大部分时间里除了订单和那些花花草草,脑子里基本没什么别的内容。

    快过年的时候,之前的几个订单的款都打到了他帐上。

    他算了算钱,打算转一部分回家里。

    小胡开着车,他坐在副驾驶上闭着眼睛。

    听说上回是开车摔成那样之后,小胡一直不放心他再开车,付坤也没跟他争,小胡这人脑子转得慢,不过心眼儿挺好,做事也认真。

    车开了两个多小时,小胡转过头问了他一句:“是去建行吗?”

    “嗯。”付坤应了一声睁开眼睛。

    车已经开进了市区,满大街的音乐和红色的各种装饰透着强烈的过年气氛。

    以前付一杰最烦这个时间上街,说是走哪儿都是那么两首歌,刘德华一个劲唱恭喜发财恭喜你发财,要不就是中国娃娃喊,祝大家新年恭喜恭喜发财……

    “什么叫祝大家新年恭喜发财?是我语文没学好还是我耳朵有毛病?每次听到这句我都听不下去了,满脑子都是这一句,老琢磨是不是有语病,年年都这样,我还老忍不住跟着哼哼。”

    付坤想到付一杰郁闷的样子,突然乐了,冲着窗户外边儿傻笑了半天。这会儿正好堵车,外边儿挨着他们车的一个骑摩托车的人让他这通笑给弄愣了,莫名其妙地瞪了他半天。

    “笑什么呢?”小胡也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我弟有强迫症。”付坤乐得停不下来。

    “你弟?”小胡愣了愣。

    付坤从来没跟他提过家里人,父母,弟弟,全都没提过,小胡大概是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嗯,我弟,”付坤拍他的肩,“快开,这种时候不能愣着,你得挤,你要不挤,咱俩晚上都还得在这儿呆着。”

    “谁说的,交警会来把我们拉去交警大队。”

    付坤又是一通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不知道今天自己这是怎么了,跟被点了笑穴似的。

    银行里存钱汇款的人很多,柜员机前都排着长队。

    付坤排了半天队才总算是轮上了,他从自己卡里给老妈转过去了五万。

    钱转过去之后,坐在银行的椅子上给老妈打电话。

    老妈的手机没人接听,他只得又给老爸手机拨了个电话,欠费停机。

    “哎!”付坤有点儿无奈,老爸永远是不停机就想不起来交费,一年得停十二次机。

    付坤看了看柜台上的电子钟,中午了,老妈应该在家,他按下了家里的号码。

    他可以给老妈发短信,也可以过一会儿再打。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拨了家里的号码。

    拨号音响起的时候他突然有些害怕。

    心跳有些不稳,每次呼吸呼气的时候都像是要把身体里的氧气都吐出去,吸气的时候却有些无力。

    拨号音只响了三声,三声过后,付坤已经开始感觉到窒息。

    他手些发抖,把电话从耳边拿到眼前,正要按下挂断的时候,电话显示已接通。

    听筒里有声音,他听不清是什么,也听不出来是谁,手抖得很厉害,他把电话重新贴回耳边这个动作差不多用尽了全身的力量。

    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时,他猛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眼睛。

    “喂?”付一杰的声音听起来疑惑中透着焦急,“说话。”

    付坤狠狠咬着嘴唇,眼泪从指缝中滑了出来。

    “付坤?是你吗?”付一杰声音开始颤抖,“我知道是你,你说话好么?”

    付坤没出声,眼泪顺着指尖滑下,流进了耳朵里,身边的一阵嘈杂顿时像是被隔在了很远的地方,只能听到付一杰焦急的声音。

    “哥,我求你了,说话,家里没有人,”付一杰很急,声音有些哑,“我不会去找你,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我求求你,你说话,应一声就行,我求你……”

    付坤伏下身,胳膊肘撑着膝盖抱着头。

    这久违了的熟悉的声音在短短几秒钟之内把他这么久以来的所有努力全部破坏殆尽。

    这是付一杰,他从小一起长大,他疼着护着的人,他……无法自拔地喜欢着的人。

    “付坤!”付一杰哑着嗓子吼了一声。

    付坤按下了挂机键,抓着手机在银行大厅的椅子上抱着头,看上去就像是个年关到来还不上高利贷既将被黑社会套上麻袋扔河里去的倒霉蛋。

    第七十七章 十年

    电话里传来的盲音在付一杰耳边回荡了很久,他站在客厅里,抓着电话听筒愣着。

    “哥?”尽管电话已经挂断了,他还是下意识地想在一声声的盲音中寻找付坤的声音,“你说话……”

    没有回应。

    付一杰慢慢蹲下,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手里紧紧抓着电话听筒不敢挂,就好象挂掉了,他就会失去付坤的最后一点音讯。

    走廊里传来了声响,付一杰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团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走廊里去了。

    他赶紧跳起来,把听筒挂了回去,光着脚在地板上差点摔了一跤。

    “你妈还没回?”老爸拿着一兜面条走了进来。

    “没呢,”付一杰跑过去接过面条,有些心虚地进了厨房,放好面条之后不敢出去,站了一会儿回过身的时候,却看到老爸还站在厨房门外,他顿时有点儿紧张,又转回身拿过锅,“我先煮饭吧,妈说这两天想吃米饭。”

    “行。”老爸应了一声,脚步声往卧室走过去,进屋的时候,付一杰听到了他长长的一声叹息。

    从那天的电话一直到过完年,付坤都没再打过家里的座机,付一杰开始觉得那天接到的电话是个幻觉,或者真的只是一个打错了的电话,付坤从消失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知道每个月一号付坤都会给老妈打电话,简单地汇报,每次打完电话,老妈都会情绪低落好几天,他无数次鼓起勇气想问问老妈,又无数次地把这种念头给压下去。

    无论自己怎么想念,怎么妄想,怎么挣扎,都像是坐在了渐渐开远的车上,付坤的一切都越来越淡,枕头上衣服上那些付坤的气息也越来越难以捕捉。

    这些都让付一杰心慌,他害怕,晚上越来越难心入睡,安眠药从一颗增加到两颗,天气转暖之后,他失眠的时候需要吃三颗才能合眼。

    而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那些想念,那些随着付坤渐渐远去却越来越强烈的思念。

    实习快要结束,付一杰开始准备论文,诊所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都做好,资料都批了,装修也都完毕了,吕衍秋也已经按他的想法把设备都调了过来。

    付一杰全力投入到这些事里,只有让自己脑子不停地转动,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才能从让人窒息的对付坤的想念里稍稍透一口气。

    可是一旦停下来,哪怕只有十分钟,付坤的笑容就会从他眼前晃过,把他重新推入看不到边际的思念里。

    “郭宇明天到,”蒋松坐在治疗台上,“我去接他,护士你上回是说下周开始过来?”

    “嗯?”付一杰坐在椅子上,拿着一摞资料。

    “护士,什么时候来上班。”蒋松重复了一次。

    “下周一。”付一杰说。

    “印的那些贴墙上的图呢?什么时候拿?”蒋松又问。

    “嗯?”付一杰抬起头。

    蒋松有点儿无奈地又重复了一次:“墙上贴的画什么时候拿回来?”

    “明天我去拿。”

    “付一杰,”蒋松从台子上跳下来,踢了踢他的椅子腿,“你这样不行,你这状态能干活?”

    “这两天睡不好。”付一杰皱皱眉,起来拿杯子喝了两大口水。

    “我先回去了,得把另一间屋子先收拾出来让郭宇住,”蒋松往诊所外面走,“你的安眠药该停了吧。”

    “嗯。”付一杰咬咬嘴唇,是得停了,这么吃下去人都会变迟钝。

    肖淑琴轻轻推开付一杰和付坤那间卧室的门,付一杰还没回来,付建国同志在厕所看报纸,她很轻地没发出任何声响。

    付一杰放内衣的抽屉里有个瓶子,她伸轻轻地摸了出来。

    这是个安眠药瓶子,她把瓶子里的药片倒出来,放在桌上一粒粒数着,数完之后皱着眉把药片又装回瓶子里,小心地放回了抽屉。

    转过身刚要往外走的时候,猛地看到付建国同志站在卧室门外,她吓得捂着胸口叫了一声:“付建国你干嘛呢!”

    “你干嘛呢?”付建国看着她,“快出来,一会儿一杰回来了看到该怎么想!”

    “他加量了,”肖淑琴按着胸口跑出了卧室,眉头一直拧着,“现在每次肯定要吃两三颗,我都数着呢,这样下去怎么行!”

    付建国重重地叹了口气,坐到了沙发上。

    “我要不要跟他谈谈啊?”肖淑琴坐到沙发上,手紧紧捂着脸,眼泪有些忍不住,她想到两个儿子就会哭,最近滴眼药水都不管用了,“坤子一年没回家了,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样……一杰每天魂不守舍的样子我都不敢跟他说话,听见他说妈妈对不起我就想发疯……”

    付建国搂过她,在她肩上轻轻拍着,没有说话。

    “家里现在变成这样,连团子都不爱叫了,我每天都不想回家,”肖淑琴哭出了声,靠在他身上,肩膀抖得很厉害,“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儿子?两个儿子?”

    付建国还是没说话,只是按了按自己的眼角。

    墙上的挂钟响了一声,肖淑琴跳了起来往厨房跑:“我去炒菜,我去炒菜。”

    付一杰中午回家吃了个饭,回屋躺了一个小时。

    肖淑琴一直站在卧室门外,她经常这样站在卧室门外,站不住了就蹲着,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听到付一杰起床了她就会跑回屋里。

    她从自己屋门缝里往外看,付一杰一脸疲惫地从屋里出来,洗了脸换上衣服出门了,整个人都很消沉。

    她坐回床上,愣了很长时间。

    “我出去走走。”她站起来换上衣服,拿起小包。

    “你不上班?”付建国愣了愣,他有轮休,肖淑琴是坐班。

    “我跟郑姐说一声就行,下午不去了,我闷得慌,我要出去转转。”

    “我陪你。”付建国从床上坐了起来准备换衣服。

    “不要你陪,”肖淑琴抱着包跑到走廊上换鞋,“我要一个人呆着。”

    肖淑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转转,她只是不想在家里呆着,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回忆,一家四口的欢乐回忆,压得她没有办法好好思考。

    她站在小区外面的公车站,随便上了一辆车,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窗外。

    车开到终点站,她起身下车,没有目的地又换了一辆。

    随着公车不断地到站,出发,她在起点和终点之间来回地坐着。

    一个起点,终点,另一个起点,终点。

    下午四点,她坐上了又一辆不知道开向哪里的车,在最后排的窗边靠着。

    每次停站都会有人上车,但是人很少,停了几站之后,还是有不少空着的座位。

    又有人上车,她抬头扫了一眼,目光从上车的人身上随意地掠过,再继续投向窗外。

    但很快她又收回了目光,盯着一个正往车后面走过来的男人。

    已经十年没见过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外貌没什么太大变化的张青凯。

    张青凯没有看到她,确切说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走到肖淑琴前面两排的位置上坐下了。

    肖淑琴一直盯着他看,十年,让一个人变得成熟,内敛,但除了这些,她感觉更深的却是……消沉。

    张青凯坐下之后就偏过头看着窗外出神,看上去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太好,往下走的感觉。

    这感觉肖淑琴很熟悉。

    已经快一年了,付一杰一直是这样,越来越消沉,话越来越少,开始脸上还有强装出来的笑容,现在好象连装都装不出来了,每次看到他的眼神都是游离的,不知道在看哪里,在想什么。

    她不知道张青凯这是要去哪,回家,还是去上班,她往车厢里的站名上看了看,看到终点站的时候她猛地愣住了,又掏出手机看了看日期。

    十年了……

    付一杰从诊所回到家的时候,老妈还没回来,只有老爸一个人,正在厨房里试图做饭。

    “妈还没下班?”付一杰有些奇怪。

    “嗯,她……大概是有事,”老爸拿着条鱼,“清蒸还是红烧?”

    付一杰对老爸完全没有信心:“你会哪种就做哪种吧。”

    “清蒸吧,”老爸点点头,“都不会,但这个不就是扔锅里蒸就行了么?挺简单的。”

    “要不……”付一杰想说要不我来吧,他起码还看过老妈做饭。

    话还没说完,老爸的手机在客厅里响了起来,他放下鱼跑了出去。

    “喂?喂?怎么了?你怎么了?”老爸接起电话,声音一下提高了,“你先别哭,你跟我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在哪儿?”

    付一杰一听赶紧也冲进了客厅:“是我妈?”

    老爸点点头,又对着电话说:“你去那儿干嘛……谁?张……”

    老爸看了付一杰一眼,转身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了。

    付一杰站在客厅里愣着。

    老妈的电话,老妈哭了?为什么?不是在上班吗?碰上什么事了要哭?

    张?张什么?谁?

    过了几分钟,老爸走了出来,付一杰扑过去抓过老爸手上的电话:“我妈怎么了?”

    他把手机放到耳边:“妈?”

    “挂了,你妈没事儿,”老爸拍拍他的肩,“刚下了车,马上到家了。”

    “她怎么了?我妈哭了?为什么?”付一杰一连串地问,他最害怕就是看到老妈伤心,老妈的每一滴眼泪都像是砸在他心里的重锤,他咬咬牙,“是因为……我么?”

    “不全是,”老爸在他肩上捏了捏,“等她回来吧,别担心,你妈是个乐天派,不用担心的。”

    付一杰一阵心悸,他已经扛不住再有什么事了,无论是老爸老妈还是付坤,他的承受已经快到极限,现在随便什么一个小小的变故,就能把他击倒。

    团子哼哼唧唧地从客厅沙发上跳了下去,一遛烟地跑进了走廊,对着房门一边摇尾巴一边叫着。

    付一杰跟着跑过去,打开了房门,看到老妈正站在门外低头掏钥匙。

    “妈,”付一杰看到了老妈通红的双眼,一下急了,“你怎么了?”

    老妈低头没说话,半天才突然把手里的包往地上一扔,扑到付一杰身上搂住了他的腰,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儿子啊……”

    付一杰被撞得退了一步才站稳了,老妈喊完这声之后就说不出话了,哭得像个小姑娘,完全不像平时那样默默压抑着,而是整个人都爆发了似地哭得天昏地暗。

    “妈!”付一杰紧紧搂着老妈,他能感觉到老妈哭得全身都在发抖,心疼得不行,搂着老妈在她背上用力搓着,“妈,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妈……”

    老爸走了过来,拉了拉老妈的胳膊:“回屋跟我好好说说。”

    老妈转身扑到老爸身上,被老爸拖进了卧室,老爸回过头看了看付一杰:“你等一下,我跟你妈一会儿有事跟你说。”

    “嗯。”付一杰胸口的衣服都已经被老妈的泪水浸透了,他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心里有隐隐的不安。

    老爸老妈进了屋很长时间都没出来,付一杰到厨房把那条鱼给处理了,学着老妈的样子切了点儿葱姜蒜的拿个盘子把鱼一块装好,放进了锅里,又对着一堆瓶子看了半天,挑了瓶生抽往鱼身上倒了点儿。

    鱼蒸上了以后他站在厨房里发呆,有些害怕,家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像是个深潭,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压抑着感情的生活,现在老妈突然这样爆发,让他很不踏实。

    锅里开始冒出蒸汽的时候,老爸老妈卧室的门打开了,老爸眼圈也有点儿发红,拿着茶壶喝了两口,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才往厨房这边叫了一声:“一杰啊。”

    “嗯。”付一杰走出厨房,站在了老爸面前。

    老妈也抹着眼睛从屋里出来了,坐在了桌子旁边:“放盐了吗?”

    “啊?”付一杰没反应过来。

    “你蒸鱼放盐了没啊?”老妈揪着袖子擦了擦眼泪,鼻音很重。

    “没,我去放,”付一杰赶紧回头往厨房走,“我就放了生抽……”

    “肯定很难吃,你别弄了,先蒸着吧,一会儿我调个味碟得了,”老妈叫住了他,“妈有话跟你说。”

    付一杰回到老妈身边站着:“嗯,妈你说吧。”

    老妈沉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轻轻说了一句:“我没有你哥的电话号码。”

    付一杰身体晃了晃,他扶了一下桌子。

    这是一年时间以来他第一次从老妈嘴里听到“你哥”这两个字,这么长的时间里,付坤就像是从家里消失了,除了每月一号的那个电话,他就像是个不存在的人。

    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从不提及。

    现在猛地听到老妈这句,付一杰几乎有些站不住。

    “他给我打电话都不显示号码,”老妈拉过桌布一角来回揪着,“我去查过,查不到。”

    “妈,我……”付一杰不知道老妈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咬着牙想说我不需要我哥的电话,但被老妈打断了。

    “你别说话,听我说,”老妈继续揪着桌布,“我只知道他弄了个苗圃,做花木生意,但是……在哪里弄我也不知道,他没有说。”

    “不过,”老妈狠狠地揪桌布,这桌布用了好几年了,因为花色是老妈很喜欢的茉莉花,所以一直没换,桌布在老妈两手之间发出了“嘶啦”一声响,被撕出了一条口子,老妈吓了一跳,“哎哟我的宝贝桌布!”

    老爸伸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看着付一杰:“市郊都是做花木的,付坤没有出城,上回给你妈汇钱的时候还是市区的柜员机,如果要找……总是能找到的。”

    一直低着头的付一杰呆住了,猛地抬起头看着老爸:“爸,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如果你等不及下个月一号他打电话回来的话,”老爸说得很艰难,最后一句话像是下了很大地决心,“你去找他吧。”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老爸老妈的身体同时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付一杰愣在原地,没有动,也没说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定定地看着老爸。

    “我今天出去转了转,”老妈抬手在额角一下下按着,“碰到张青凯了,在公车上,那个车是去……墓园的。”

    付一杰没有动。

    “十年了,”老妈叹了口气,“那孩子还是那样,我觉得他也许永远都走不出来了。”

    “妈……”付一杰终于发出了声音,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是被卷进了一阵狂风当中,这力量拉着他疯狂地旋转着,眩晕,迷茫,难以置信……嗓子眼儿有什么东西堵着,他说不出来更多的话,甚至开始有些站立不稳。

    “我突然很害怕……我不想……我不想最后我两儿子都没有了,”老妈闭上眼睛,“你们是我这辈子最在乎的人,我害怕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我的儿子就这样……你去找付坤吧,我们不会拦着了。”

    付一杰的嘴唇动了动,但却没有说出话来。

    他的膝盖慢慢向下沉,最后缓缓跪在了老妈面前,已经很久没有流过的泪一下全都涌了出来,滚烫。

    对不起,妈妈。

    对不起,爸爸。

    谢谢。

    第七十八章 阳光和暖风

    付一杰不知道自己在老爸老妈面前跪了多长时间,他有些恍惚。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老爸起身想要拉他起来,但被老妈拦住了,老妈摸了摸他的头:“让他跪一会儿吧。”

    是的,让我跪一会儿吧。

    付一杰这一跪,跪得心甘情愿,跪得感慨万千。

    他不能想象爸妈在商量这件事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一年来,付一杰过得浑浑噩噩心不在焉,但他们的一举一动却都在他心里刻着。

    去找付坤吧。

    这个决定并不是那么轻易说出来的一句话,这是老爸老妈经历了跟他同样漫长的痛苦和挣扎,最后做出的决定。

    因为爱。

    付一杰觉得这一瞬间,自己身上一直背着的沉重的壳被掀掉了,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轻松和依然纠缠着他的内疚变得有些不能适应。

    他有些支撑不住地晃了晃,但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踏实。

    付一杰脑门儿咚地一声磕在老妈脚边的地板上时,老妈一下蹦了起来:“磕头就不用了……”

    接着又尖叫了起来:“儿子!你怎么了!”

    付一杰睡了两夜一天,如果不是因为空空如也的胃实在熬不下去了在梦里给他买了一桌涮羊肉,他不知道还能睡多久。

    他有些头重脚轻地爬起来走进了客厅里,老妈正拿了个尺子给团子量腰围,大概是要做衣服,看到他出来,老妈扔了尺子跑过来摸了摸他的脸:“可算睡回点儿人样了。”

    “妈,”付一杰抱着老妈,“我睡了多久?”

    “还成,前天晚上睡的,今天早上醒了,”老妈拍拍他的胳膊,“蒋松来过,他说打你电话没人接,就上家来了,然后留了一百块钱跟我赌你明天才能醒。”

    “我一会打个电话给他,他肯定要骂我了,这阵儿刚开业,都挺忙的,”付一杰松开老妈,跑进了浴室去洗漱,“我一会儿过去一趟。”

    洗脸的时候付一杰听到老妈在给老爸打电话:“醒啦,都能跑了,好久没跑了……”

    付一杰赶到诊所的时候,一个妈妈带着个哭声音惊了半条街的小男孩儿正在拔牙,郭宇手里的钳子离他脸还有三尺远,他就哭得跟郭宇已经不小心夹他鼻子上了一样撕心裂肺,护士怎么逗都没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要放在平时,这哭声能让付一杰烦得受不了,但今天他听着这声音却老想笑。

    “老板,你可算现身了,老天没给你配个出场音乐真对不住你,”蒋松一看到他就把他拉出了诊所站在街边,“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付一杰笑笑,“我一会儿有事,今天你俩还是辛苦一下。”

    “干嘛去?”蒋松盯着他的脸,“你又会笑了真奇怪。”

    “去找付坤。”付一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猛地一阵激动。

    这激动来得有点儿晚,就好象是刚回过神来,却激动得很厉害。

    他可以去找付坤了!

    一年了!他已经一年没有见过付坤,没有听过他的声音。

    这一年他只靠回忆和思念还有那些几乎已经无迹可循的付坤的气息撑着。

    今天!现在!

    他可以去找付坤了,光明正大地,如释重负地去找付坤了!

    “什么?”蒋松眯缝了一下眼睛,有些吃惊,但很快反应过来了,“你妈同意了?不拦着了?”

    “嗯。”付一杰用力点点头,转身准备拦车。

    “他在哪儿?”蒋松拉住他。

    “……不知道,市郊的某个苗圃,挨个找吧。”付一杰咬咬嘴唇。

    蒋松啧了一声:“今天能找到么?”

    “今天必须找到。”

    “那你就……这么去?”

    “怎么了?”付一杰愣了愣,“那要不我唱着歌去?”

    “靠你是把脑子睡漏了吧,”蒋松连着又啧了好几声,然后搂着他的肩,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要找着了,你不干点儿什么?”

    “干点儿什么?”付一杰觉得自己脑子可能真的有点儿漏,半天才反应过来蒋松说的是什么意思,他顿时觉得脸上发烫,“我没想过。”

    “要准备么?”蒋松笑着问,“我早上刚买了瓶。”

    “蒋松!”付一杰瞪着他,又往诊所里看了一眼,郭宇背对着他们正低头收拾尖叫的小男孩儿,“你是不是……”

    “跟郭宇没关系!”蒋松拍了他一巴掌,“你这人怎么这样,比我还不要脸呢?我就问你要不要,要我就拿给你。”

    “不要!”付一杰赶紧说,他对付坤不是没动过这念头,可猛地被蒋松这么说出来,还真有些不知所措,他伸手招了招,一辆出租车慢慢停了过来,跑过去拉开车门,回头冲蒋松喊了一声,“今天你俩辛苦点儿吧。”

    “加油。”蒋松冲他笑了笑。

    要想找到付坤的确不容易,市郊大大小小的苗圃不知道有多少,城南和西边都比较集中,别的地方也有,但都是零星分布。

    按付坤的习惯,应该会挑个集中的地方,他以前就说过,做什么都要成行成市才好做,不要怕被抢生意,客人都懒,谁都想在一个地方有更多的选择。

    那他肯定就会在南边和西边,而且那天付坤给老妈转帐的银行,在进市区的主路上,只有从南边和西边进市区才是顺路的。

    付一杰跟司机说了去城西。

    城西的苗圃相对来说比城南的少一些,但付一杰下车看的时候,还是有点发蒙,好几条黄土路,每条都向前延伸着,看不到头,两边都是苗圃,一片绿色。

    他重新坐回车上,跟司机说了加钱,让司机拉着他顺着路一家家打听。

    司机对于他要这么去找一个没有联系电话也不知道具体位置的人的理解很大众化:“这人欠了你不少钱吧?”

    “嗯。”付一杰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盯着路边的苗圃大门。

    每个苗圃付一杰都会下车,问问老板姓什么,知道不知道附近有个姓付的。

    打听了快三个小时,几条土路都走到了头,付一杰的鞋上沾满了土,但一无所获,老板都不姓付,也不认识姓付的。

    这边没找到人,付一杰并没有失望,反到是开始按捺不住的兴奋和期待,付坤肯定在城南。

    司机很带劲地拉着他又往城南奔,一路开得飞快,还给他出主意:“我跟你说,找到人什么都不要说,过去先揍一顿,打老实了再要钱,别让他觉得你好欺负。”

    “好。”付一杰笑了笑。

    找到付坤,自己会是什么反应?狂喜?冲过去哭?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唱歌?

    付坤又会是什么样?

    会笑吗?会喊吗?会扑过来吗?

    付一杰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莫名其妙地开始紧张。

    城南的苗圃比城西的整齐,面积也都大一些,苗圃和苗圃之间有时候会隔着农民的果园或者是引过来的渠和小溪,环境很不错。

    付一杰没有心情欣赏,催着司机还是按之前的方法一条条顺着路打听。

    在不断地上车下车问人中,付一杰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浸透了,手心里也因为紧张而全是汗水。

    车停在了第三条路中间的一个苗圃前,大门外面有块大石头,一个穿着破汗衫的年轻人正蹲在石头上吃饭。

    付一杰这时才注意到已经快两点了,肚子跟着飘过来的菜香开始吟诵饥饿史诗。

    “有事?”吃饭的人已经停了筷子,看着从出租车旁边走过来的付一杰。

    “想打听个人,”付一杰走到这人身边,“您知道这附近有姓付的老板吗?”

    “付?付坤啊?”这人把碗放在了石头上,问了一句。

    “是!付坤!”付一杰的心一阵狂跳,控制不住地声音有些发抖,“你知道?”

    那人往身后指了指:“我们老板啊。”

    “付坤!”付一杰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冲园子里边喊边冲过去,“付坤!”

    “哎哎哎,他没在,”那人跟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找他有事?要花?”

    “我是他弟弟,”付一杰冲他伸出手,虽然付坤没在,但付一杰的情绪却依然是冲到了顶峰,“我叫付一杰。”

    “啊……你就是他弟弟啊,我姓胡,叫我小胡就行,”小胡愣了愣,也伸出了手,跟他握了握,“他去钓鱼了,就在后面河边,我帮你叫他回来吧。”

    小胡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准备拔号。

    “不不,不用,”付一杰摇了摇手,让他在这里等着付坤回来他受不了,“远么?我过去。”

    “不远,就顺着那条岔路走到头就能看到河了,再往上游走一段就能看到个小破水潭,就那儿。”小胡用手指在地上给他大致画了一下。

    付一杰把车钱给司机结了之后,扭头就往岔路上跑了过去。

    小路是条旧的机耕路,不怎么平,也很窄,但付一杰还是一路跑得几乎像是要起飞,被阳光烤热的风在他耳边掠过,带着呼呼的声音。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跑了,自从付坤离开家之后,他的早锻炼就取消了,带团子出去也只是慢慢地走。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全身舒畅充满希望地奔跑过。

    现在他跑得飞快,脚踩在土路,身后扬起一阵尘土。

    要飞起来了!

    河水很清,不过挺浅的,能看到水下的石头和水草。

    四周很安静,只有蝉鸣和流水的声音。

    付一杰在河滩上顺着河往上流跑了没多久,远远就看到了小胡说的那个水潭。

    也看到了一个背身蹲着的人影,有人蹲在水潭边一棵大树的树荫下。

    是付坤!

    付一杰猛地停下了步子,慢慢地走着,每一步都走得很认真。

    前面是他日思夜想了一年的人。

    这人就在离他不到一百米的地方。

    安静地蹲着,整个人都像是溶入了身边的风景里。

    付一杰走得很轻,他有种错觉,这是个梦,他在梦里轻轻地向付坤靠近,任何声响和动静都会让这个梦突然醒过来。

    付坤的确是在钓鱼,手里的钓杆和身边放着的小桶已经能看得很清楚。

    那种久违了的气息开始在付一杰身边环绕,属于付坤的,特别的气息。

    哪怕现在距离付坤还有几十米的距离,付一杰却还是从记忆深处重新找到了它们,那种让他醉心其中无法自拔的气息。

    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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