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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魍魎之恋[出书版] 作者:[日]木原音瀬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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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魍魎之恋(出书版)》作者:[日]木原音瀬

    文案

    在大学担任助教的亮一郎暗自倾心于口不能言的佣人德马,却无法表明心迹。德马自童年起就在他身边,对急性子又任性的亮一郎来说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正当亮一郎打算「与其破坏关系,即使两人维持主仆身分,也要把德马留在身边」时,德马突然请辞。亮一郎无法接受,十分愤怒,对德马的态度开始显得冷淡……

    窃牛贼

    序曲

    白昼时虽有火烧般的阳光洒下,不过随着日渐西斜,暑气渐趋和缓。只是蝉鸣依然在庭前唧唧响个不休。

    自黄昏起,整座屋子更加慌乱了起来。造酒屋(注1)「佐竹」的老板佐竹孙六因洽商之故,原本预定投宿在八里(注2)外的旅馆街,但听闻六岁的独生子亮一郎病况危急,于是慌忙赶了回来。从白天起,医生与侍女便频繁出入病人房间,但往来的人们皆面色凝重,暗示孩子的状况不如预期。

    亮一郎的奶妈田中富江之子德马,不被允许接近病人的房间,只能抱着膝盖,蹲在庭院内种植的橙色百合边。角落益发吵杂起来,他看见母亲正在环绕庭院的走廊上奔跑。

    德马知道,就算用尽所有方法,亮一郎的生命依然所剩无几。

    他抬头仰望,像是要将下巴往前伸出去似的。房屋顶上有条大大的白蛇,盘起身体,朝天空吐出红色的舌信。大约五天前,他发现这条蛇的存在,蛇的大小最初不过就像一只狗。从前也曾有白蛇蟠踞在屋顶上,那时,佐竹家的婆婆死了。婆婆一死,蛇就消失,德马认为白蛇是吞食人性命的妖怪。

    看到蛇的时候,他就觉得这回应该又有人要死了。紧接着当晚起,亮一郎便发烧卧病在床,随着他的病势越来越沉重,蛇也渐渐变粗。

    亮一郎这孩子的身体不大好,一旦感冒流行必会感染,卧病良久。他的母亲阿米对这个独生子异常神经质,一听到可以让孩子好起来,就立刻熬煮苦涩的草药给他喝,连虫也给他吃下。然而即使她尽可能试图把孩子关在房里,亮一郎依然故我,不愿听话。

    「阿德、阿德,来玩。」

    只要一退烧,他就会微微拉开纸门,呼唤在走廊上晒抹布的德马。就算德马告诉他:「小少爷,夫人会骂的。」顽皮的独生子也充耳不闻,偷偷从后门溜出屋子,不得已的德马只好跟上去,嘴里喊着:「跑这么快对身体不好!」「跳进河里会感冒的!」追在后面跑来跑去,直到日暮西山是常有的事。每当亮一郎前一天像这样玩得忘我,第二天一定发烧卧床。

    阿米烦恼到极点,认为:「就是因为有人陪他玩,亮一郎才会这么乱来。」于是曾经派德马到别家屋里去做事。结果亮一郎哭了三天三夜,拼命呼唤德马,最后甚至连饭也不吃,她才又慌忙把德马叫回来。

    德马并不讨厌家境宽裕的孩子特有的奔放与任性,他非常疼爱这个比任何人都亲近、倾慕自己,如弟弟般的亮一郎。当德马明白妖怪即将吞食亮一郎时,便开始思考是否有办法可以把蛇赶走——捡小石头丢它,石头却直接穿过白蛇,滚落到与面向中庭这侧相反的屋瓦上;想着蛇似乎讨厌猫,所以他试图用诱饵哄诱猫到屋顶上去,然而猫对诱饵不置一顾,只是一个劲儿地朝上头倒竖起毛,表示威吓;虽然他也曾试着前往佛寺与神社参拜,一心祈求神佛保佑,亮一郎却不见好转。德马不但知道是什么在作祟,自己也看得到,即使如此却依然无计可施,他因此心焦且沮丧不已。

    他看见阿米走在走廊上,垂着脑袋,披头散发,脚步如同病人般摇摇晃晃、虚浮不稳。约两天以来,德马都见不着阿米,因为她一直待在亮一郎的房间里,寸步不离。阿米注意到德马,便穿上草履(注3)走下庭院,来到坐在地上的孩子身边,抬头看着屋顶,扑簌簌地流下豆大的泪珠。

    「你也看得见『那个』吗?」

    阿米指着屋顶问德马,他用力点头。

    「我看见有一条白蛇。」

    阿米咬着唇说:「我看见的是巨大的蜘蛛。」

    她以和服衣袖擦拭眼泪,瞪着屋顶上,然后忿恨地低声说:「绝不可能把孩子交给你。」接着一个转身,横越庭院,从便门走到屋外。

    太阳明明已经落下,她却没有带上随从,也没有拿提灯。看到她不寻常的模样,内心骚动不安的德马环视周围,但大家应该都把心思放在亮一郎身上吧?四周一个人影也不见,德马于是独自跟在阿米身后。

    阿米快步走在干燥的沙砾路上,步伐发出沙沙的声响。民宅连绵的小路上,家家户户流泄出灯光,沿途并不寂寞,然而走到桥头时,周围便急速暗了下来。

    过桥时,她看见对面有提灯的火光明灭闪烁——是住在隔壁村子的行脚商人,背着唐草(注4)花纹的包袱巾走着。男人以前曾到过佐竹家,看到阿米便亲切地咧嘴而笑:

    「这不是佐竹家的夫人吗?夜这么深了,要做什么去啊?」

    看到行脚商人的阿米微微点头招呼之后,既不回答,也未曾停下脚步。过了桥,穿过土堤,她来到两边绵延不尽的广阔田地,灯火的光芒消失,唯一照亮道路的月光也在微云之间忽隐忽现,隐隐约约。

    微温的风吹掠,沙沙地拂过道路两旁的草。突然,明亮的光横画过眼前,消失又亮起。回过神来,德马发现自己正走在萤火虫无数青白色的光点之中,明明非常美丽,他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祥,背脊一阵不寒而栗。阿米突然停下脚步站定,转过身来,道路在她身后分岔成两条,一条通往隔壁村子,一条往山中延伸。风咻咻地吹着,阿米和服的衣摆啪啪作响。

    「你回去吧。」

    德马摇头。

    「不行,回去吧。你不能再走下去了,听懂了吗?」

    听到阿米说话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严厉,德马低下头,却听见脚踏在草上的声音,阿米的草履随即映入眼帘。她以柔软的手碰触德马的头,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

    「你是个聪明又温柔的孩子,从今以后,你要连我的份一起疼爱亮一郎。」

    阿米走进了通往山中的那条路。即使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德马依旧呆立当场好半晌。他想着究竟该如何是好,想到最后,德马往通向山中的路迈出脚步。就算阿米叫他不要跟上去,他还是觉得不能放阿米一个人不管。

    即使夜路黑暗,德马依然清楚自己可以跟在阿米后面。如果强烈地希望「走到她那里」,有个约莫老鼠大小的鬼就会从右手掌现身,告诉他前方的路该怎么走。

    自德马懂事起,他的手中就有鬼。不是一般传说的那种会吃人的恐怖鬼怪,而是听话的小鬼。但是小鬼有时会「嘿——嘿——」地呼唤德马,如果听小鬼的招呼跟上去,多半会遇上更大的鬼。他知道小鬼能做的事情有限,大鬼则能做到更多事情,然而德马不想饲养大鬼,因为他觉得不可以这样做。他偶尔会看见有人饲养大鬼,但拥有大鬼的人常常遭遇不幸,而且他们大多不知道自己正在饲养鬼。

    德马由小鬼带领走着,虽然看不到阿米的身影,不过如果走下去应该追得上她。他蜿蜒上山,未经整理过的道路两旁,茅草茂盛生长着,割伤了他的双腿。

    走过炭窑与旁边的烧炭小屋,道路更加狭窄,成为只有猎人会行走的兽径。远处传来不知是狗还是狼的叫声,他只能心惊胆战地往前迈进。由于不习惯走在山中,德马的双腿逐渐疲惫;当它们开始如古树般吱嘎倾轧时,眼前景色突然开展。

    有片小小的沼泽,阿米伫立在沼泽边上。德马慌忙将领路的小鬼收进手中,因为他想如果被阿米看到,可能会被骂。

    足有五个家中池塘大的小沼泽畔有株大柳树,天上月亮的形状清晰地浮现在水面上。

    「沼神大人,沼神大人……请您现身。」

    阿米专心一意地祈祷。在她前方水面的月亮开始摇动,伴随着「啪沙」声响,跳出了约莫牛般大的东西——只见一只额头上有角、腹部鲜红色的癞蛤蟆在水边摇晃着。由于癞蛤蟆实在太过可怕,连平日里见惯鬼的德马,也差点忍不住叫出来,他慌忙掩住嘴。然而面对妖怪丑恶的外型,阿米一点畏惧的样子都没有。

    「沼神大人,有事相求。我的孩子因病徘徊在死亡边缘,恳请沼神大人施力救他一条小命。」

    巨大的癞蛤蟆发出拉动沉重板车时的吱吱倾轧声,说:

    『可以是可以……』

    「啊啊,万分感激。」

    阿米说话的声音十分激动。癞蛤蟆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但是你要让我吃掉,做为代价。』

    德马背脊一震。

    「这点我早有心理准备。」

    癞蛤蟆大大张开嘴,德马还没看清对方是否正准备弯身往前,它一下子就把阿米吞下去了。

    「夫人!」

    德马从茂密草丛中飞奔而出。癞蛤蟆一个转身,一下一下地吞吐着红红的舌信,一双珀瓶(注5)一般明亮的黑眼睛凌厉地瞪着孩子。

    『你是什么东西?』

    德马当场动弹不得,双腿因恐惧而阵阵发抖。虽然他至今已多次见过鬼或妖怪之类的存在,不过与它们面对面还是第一次。自从懂事以来,德马常看得见不属于这世上的存在,同样的,阿米也看得见。阿米常常告诉德马:「即使看得见也要装作看不见,若不留心,说不定会对自己有害。」

    『做什么?找我有事吗?』

    德马心惊胆跳地问:

    「夫人死了吗?」

    癞蛤蟆以辗轧般「吱吱」的声音回答:『她被我吃掉了。』

    「小少爷会得救吗?」

    『我已经答应她了。』

    德马觉得亮一郎很可怜,就算让阿米操心得很,他还是很喜爱母亲。一想到他再也见不到母亲,德马便仿佛感同身受般,胸口一阵痛苦。德马跪在嘴巴如鱼般一张一合的癞蛤蟆面前,恭敬行礼:

    「请您大发慈悲,小少爷还年幼,能赐给我一点夫人的遗物吗?就算是一根头发也好。」

    癞蛤蟆「咕」地叫了一声:

    『已经都吃掉了哦。』

    「求求您……拜托您了。」

    癞蛤蟆像牛一样地咕咕叫着。

    『你都已经这样拜托我了,也不是不能考虑啦。代价是……』

    佐竹亮一郎粗鲁地关上格子门,脚踩绑带中统靴,喀喀地走在踏脚石上。进到家里面的他在泥土地上脱下靴子,横越走廊的婆婆探出那张像柿子干一样皱巴巴的脸,笑着说:「唉呀,老爷,您回来得可真早啊。」他只冷淡地应了声「嗯」便踏上走廊,然后又发出咚咚的脚步声走着,声音很大。

    「德马,德马!」

    他一边大声叫着德马的名字,一边走向和室,丢下黑色的皮包,把中折帽用力地丢在榻榻米上,接着重重盘腿坐在壁龛前,交叉双臂、皱起眉头。没多久,绑起和服袖子(注6)的田中德马走了进来,擦拭白皙额头上浮现的汗珠,绽开满脸笑意。

    「……什么事这么好笑?」

    德马只是带着笑,在鬓边「啪」地打了个响指。

    「我生气这么好笑吗?」

    德马点头,跪坐在亮一郎面前。越过打开的纸门,看得到外面的庭院,他指指庭院,右手在榻榻米上做出耙动的手势。

    「什么啊,原来你刚刚在打扫院子啊?」

    他慢慢点头。

    「扫了又有什么用?再怎么扫,只要花瓣还没完全掉光,仍旧会一直落下,扫了还不是白搭?」

    庭院中的老樱树已盛开。在无比狭窄的范围里,还紧凑地种着甘茶(注7)、常绿杜鹃(注8)、灰叶稠李(注9),绽放着花朵。在这间租来的家中,樱花原本就种在庭院里,小花则全都是亮一郎种的。

    「老爷,需要给您上茶吗?」

    婆婆从走廊上露出一张脸问道。

    「好,拜托你。也给德马来一杯。」

    「好好好。」

    婆婆轻松地回答,接着回到后头,即刻送上热茶。闻到香味的同时,亮一郎「嗯」了一声,歪头想着:

    「这味道好熟悉。」

    婆婆一面说着「可不是吗」,一面微微点头。

    「这是德马回乡时买回来的。」

    「哦……」他低喃着,含进一口,乡下的粗茶有着不加矫饰的朴素滋味。上个月,亮一郎让德马回老家两星期,因为德马接到母亲病倒的电报。虽然德马母亲的病势一度沉重得起不了身,幸好医生开的药十分有效,四、五天便好了。德马表示母亲从没生过病,这回光得个感冒就卧病在床,让她深受打击。

    「这么说,现在车子也能开到你老家了?」

    德马绽放微笑。

    「富江的身体好些了?」

    他慢慢点头。

    「那就好。」

    婆婆边放下茶盘边叹息说:「其实啊……」

    「德马不在这段时间,照顾老爷真的很辛苦呢。先不说别的,他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德马』啊……」

    婆婆感慨良深地低语。虽然亮一郎语气强烈地断然表示:「有什么好辛苦的!」她却摇头道:「不不不。」

    「给您送上洗脸水,不是嫌太冷,就是嫌太烫。初春早晨天气还冷,给您准备厚衬衫,您就生气说『又不是冬天,这么厚的衣服穿得上身吗?』直到睡觉前都还在抱怨。就算给您铺被窝,您也嫌离纸门太远、垫被太多不好睡,不是吗?」

    在德马面前,亮一郎就矮一截。他对婆婆使眼色,啧啧咂舌暗示她别再说下去,然而女人说到兴起,嘴巴没停下来:

    「要想当老爷的妻室,就必须先向德马学习老爷的『规矩』才行呢。」

    亮一郎赌起气来,激动地说:「什么我的规矩?随便怎样都可以吧!」但婆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说完想说的话,心甘情愿了,早早离开了和室。他失去发泄怒气的目标,一边咂舌说着「混帐、混帐」,一边一个转身躺在榻榻米上,就这样满腹不悦地滚来滚去了好一会儿,最后才枕在对折的坐垫上趴着。

    「德马,帮我揉肩膀。」

    对方无声地来到亮一郎身边,跨坐在他的背上,腰椎随即感到有重量压下来。

    光是想像到对方的两腿之间跟自己只隔一层布的距离,亮一郎的下体就开始发热;对方用力按压他的肩膀,淫邪的触感像是与舒服的感觉一起缓缓、深深地渲染进身体般,扩散到全身。

    「我本来以为所谓大学,就是有学识、胸怀大志的人聚集的地方,不过实在不能一概而论。」

    尽管知道德马口不能言,不会回答,亮一郎依然继续说:

    「白天我跟助教与几个学生一起去荞麦面店,当时偶然谈到乡下的事情,我便说到自己小时候曾去凑热闹,看过公开处刑……那次应该是某些相信洋人会剥人皮取油脂的百姓发起农民暴动,结果为首者被砍头吧?你也一起去看过,应该还记得。结果我一谈到这件事,助教福岛竟然说『明治天皇治世,居然还有人相信洋人会榨取人油?太无稽了,你们家乡真是充满野蛮人啊。』」

    亮一郎趴着,握拳咚地捶打榻榻米。

    「我又提到麴祭的祭仪『赶牛』中,献祭的牛每年都会消失在神社境内,结果这时他再度嗤之以鼻,嘲笑我『一定是某个担任这种工作的人把牛藏起来,让它们看起来好像消失了一样。我光听就想像得出来了,你该不会长这么大了还真的相信牛会消失啊?』我实在太生气了,就把吃到一半的荞麦面从他头上倒下去,大骂他『混蛋家伙』。」

    他告诉德马「可以了」,德马便从他的身上下来。面对面时,亮一郎对自己婆婆妈妈地一个劲儿抱怨突然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你继续去扫地吧。」

    德马点头,走出和室。亮一郎依然在榻榻米上滚来滚去,不过受到竹扫帚扫除庭院的轻快声音吸引,他来到沿廊(注10)。

    德马仔细清扫落在黄昏小小庭院中的纸屑与花瓣,并把它们集中起来。他的脸庞白皙得近乎透明,听说东北地方出身的人们,肌肤的颜色会被雪吸收而变白,所以德马也常常被误认为北方人。他的母亲富江肤色相当黝黑,所以若说这点像谁,应该是像德马死去的父亲吧。

    他的头跟脸都很小,五官十分清晰,整体来说长相像女孩,身材纤细,却具备乡下人特有的矫健身手,即使是走惯山路的亮一郎,也赶不上德马的脚程与耐力。

    亮一郎十六岁时,为就读第一高等中学预备科,带着奶妈田中富江之子德马来到东京,念完预备科、本科,进入大学,去年获任帝国大学理科大学的助教。

    九年前他离开乡下时,说:「我要带德马去东京。」

    他父亲听了一脸惊讶:「带个不会说话的男孩子去,能派上什么用场?」

    他听了之后回答:「我的毛病很多,比起啰唆东啰唆西的佣人,不会说话的德马正好。」

    父亲便笑了。

    虽然他是以「必须有人照顾自己身边琐事」的名目带德马来东京的,事实上却是不想把年纪比自己大的同乳兄弟丢在乡下。亮一郎决定到东京的那阵子,有人要替德马说亲,对方是隔壁村的哑巴女孩。他原本满心以为就算长得再好看,不会说话依旧找不到对象,这下可得把德马安置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了。

    亮一郎自觉到对德马的爱恋之情是在就读中学时。在那之前,他即使听到早熟的朋友谈起附近的姑娘,也只是轻蔑地觉得「真不检点」,提不起一点兴趣。

    那年冬天,亮一郎染上了久违多年的严重感冒。小时候的他也曾经病重濒死,父亲慌忙从远方请来医生,但热度依然不退,他就这样昏迷不醒了三天。第四天早晨,亮一郎的烧终于退了,醒来便看到德马累垮似地睡在自己身边。

    透明到看得见血管的白色手腕、苍白眼皮上长着长长的睫毛,双唇薄而鲜红。当他一边想着「好美啊」一边看向德马时,腰际便如搔痒般微微疼痛了起来。在这之前,他虽然也觉得德马白皙纤瘦,却不曾注意过对方的容貌及姿态;反正德马就是德马,说得白话一点,容貌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亮一郎比谁都信赖这个满面笑容、无法言语的男孩子。就算把再怎样不可能的难题塞给他,只要是办得到的,他就会笑着应承下来。德马代替了年幼时离家的母亲……不,对亮一郎来说,德马就是母亲。

    看着男孩脸色苍白地熟睡,他的头脑与身体都骚动不已,莫名地无法平静下来,「这家伙真的是男生吗」的疑问在心中油然而生。即使小时候曾一起站着小便过,他还是忍不住想确认。他滑出被窝,轻轻掀开德马的和服下摆,然而就算看到兜裆布,还是觉得不够……就在连兜裆布里面都想要看的时候,亮一郎勃起了。

    亮一郎只好以「怀疑对方是否真是男生」掩盖初次发生的性冲动,然而在那之后,他对德马可耻的邪念并未消失。他郁闷地烦恼着「心心念念想着男性的的自己是不是疯了?」但是这件事又无法跟别人商量,再说他也无法远离德马……直到来到东京后,他才知道「男色」一词。都市的朋友告诉他「也有种男人是不爱女人爱男人的,在东京不只能买女人,也能买小孩跟男人」,他才恍然大悟,开了眼界。

    「德马。」

    对方停下扫除庭院的动作,慢慢靠近。

    「好美的夕阳。」

    年长的男人微笑点头。

    「你要出去买东西吗?」

    德马歪头思索,自和服衣襟中取出亮一郎买给他的纸与铅笔。

    『若您想要什么东西,我去买吧?』

    他写在纸上给亮一郎看。

    「不,我不是想买东西……是突然想出去走走。」

    他又再度沙沙地写着。

    『您要出去散步吗?』

    「是啊……」

    亮一郎站起来,回到和室,从皮包里取出钱包、放进口袋,右手拿着中折帽,来到走廊上。德马站在沿廊,和服袖子依旧绑着。

    「你在做什么?也跟我一起去啊。」

    德马慌忙解开袖子的绑带,收好扫帚,跑到玄关。

    本来想沿着河边随意闲晃,但出门时婆婆拜托德马买东西,两人便绕到商店街去。德马先是去了鸡蛋行与海苔店,最后进入丝线行。在店前等待时,两个看似女学生、头上结着大蝴蝶结的年轻女孩走进店里,之前明明还吱吱喳喳地大声说话,注意到德马后却双颊绯红,闭上嘴低下头。

    不知是否因为白皙纤瘦,德马即使已经年届二十七,看起来还是比实际年龄年轻,气质如同学生一般,不知从何时起,亮一郎看起来反而年纪较长。带德马去大学时,初次见面的人必定会问:「这是跟随老师的书生(注11)吗?」

    买完东西,亮一郎踏上沿河的道路,一边眺望朦胧隐约的夕阳,一边漫步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德马也跟在后面约半步距离。看到桥头茶店的招牌,亮一郎突然觉得肚子饿,这才想起午餐的荞麦面只吃了不到一半。虽然知道回去后就有晚餐可吃,他还是无法忍耐,便在茶店屋檐下的长凳上坐下,举手招呼站在一旁的德马坐在自己身旁。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来点菜,放肆地直盯着亮一郎看。这孩子说话有口音又粗鄙,让人觉得是刚从乡下来的,毕竟衬衫配上西装、长裤这种西式服装在现代的都市里并没有那么少见。亮一郎不喜欢和服,除了印有家纹以外的全都丢了,睡觉时也穿着西式睡衣。和服极端不便,那种拘束感让他觉得简直就是老旧时代的余烬。

    亮一郎也曾给德马穿过西式服装,但对方似乎不怎么喜欢,马上又穿回和服与裤裙。不过穿着衬衫以代替襦袢(注12),要说是穿过西式服装的残余也行,再加上硬要勉强他好像显得自己幼稚,亮一郎就随他去了。

    过没多久,茶与糯米团子便送上来了。他让德马也吃团子,德马先是拒绝,但第二次再劝他便微微点头,拈起竹串。

    日暮西斜,来往的人影也随之变长。人力车经过桥上,发出喀啦喀啦的嘈杂声响,戴着斗笠、兜售花草树苗或鱼板的人拉长了声音经过。

    亮一郎漫不经心地看着往来行人。见到一对年轻男女相偕过桥,如夫妻般相互依偎,他忍不住偷瞄隔壁一眼,只见德马正看着顺河水而下的小船。亮一郎的个性只要一想到什么就忍不下来,便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直截了当地问:

    「你有喜欢的女性吗?」

    德马转过头,像是被吓到似地眨了好几次眼。

    「我在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性。」

    他很快地又重复了一遍,像是生气似的。德马先是表现出仿佛陷入思索的模样,之后随即牵起亮一郎的手。手腕被抓住,凉凉的手指撩拨掌心的触感让亮一郎背脊一震,不过一切都只是瞬间的事。察觉到对方写在手上的话语时,亮一郎动摇了。

    『我有喜欢的人。』

    亮一郎看着德马,总觉得那双眼睛依旧清澈美丽地闪动着。

    「什么样的女性?」

    德马笑得暧昧。

    「你告白了吗?」

    对方摇头。

    「为什么不告白?」

    对方再度暧昧地笑。不知道是否因为拿出纸与铅笔太麻烦?德马就这样直接在亮一郎的手上写下『因为我想就算告白,也会令对方困扰』,或许是在意自己不能说话,抑或是对方身分高贵吧,他似乎无意表明心迹。亮一郎只回答了句「是吗」就陷入沉默,冰凉的手指也抽离了。他忍不住在意起德马喜欢的女性,想详细探问对方究竟是位怎样的人,却又觉得对这个自称不会告白的男子来说,这样的询问好像是在捉弄他。在郁闷的亮一郎身边,被关心的本人倒是挂着一如往常的表情,啜饮着已经冷掉的茶。

    德马的性情好,即使不能说话,亮一郎也可以担保他的人品。就算他与对方身分高低有别,既然已经问了他表明心迹的事,在这份上,亮一郎觉得自己也应该为他牵个线。但身分高贵是其次,亮一郎不觉得对方会看上个哑巴男。

    为德马牵线到底是因为良心还是因为其他因素?亮一郎觉得是个疑问。就算是为德马着想,打算替他牵线,自己却也认为对方实际上应该不会看上德马。明知受伤的会是德马,依旧替他牵线,到底有没有意义?亮一郎把脚边的小石头踢向河边。

    他从茶店的长凳上站起来,付了帐走出店外,德马依旧跟在后头。亮一郎沿途思索,说良心什么的是谎言,其实他期待德马向对方表白后,对方无情地回绝,这样一来,那女人的影子就会从德马心中消失吧……没错,自己无法忍受德马「喜欢」别的什么人。

    若此时提议「我去帮你给那女孩说说吧」,说了之后不成倒还好,万一对方也喜欢德马,自己会后悔一辈子。然而不管说或不说都会后悔,早知道会这样,不如一开始就别问「有没有喜欢的女子」便好了,但问都已经问了,也没办法。

    回到家之后,依旧迷惘的亮一郎拉开格子门,站在玄关的拉门前,接着回头。不知道是否要把买来的东西先拿给婆婆,只见德马正要绕到后面的便门去。

    「德马。」

    男子停下脚步,回头。

    「刚刚那件事……」

    他微微歪头。

    「那个……就是你喜欢的女子,要不要我去为你说说?如果是表明心意之类的,我也不是帮不上忙哦。」

    德马直直凝视亮一郎,然后笑着摇头,被夕阳照耀的脸庞看来却很寂寥。他像是要感谢亮一郎打算为自己传达般低头行礼,然后消失在便门。看着德马消失的背影,亮一郎对于他没有对自己说「那就拜托您了」打从心底感到安心,却又极度厌恶起感到安心的自己。

    佐竹个性粗鲁又坏……亮一郎听到这样的说话声从助教室大门的另一边传过来。他站在门前,鼻子上用力皱起不悦的皱纹。

    「不懂得尊重前辈,又完全不知感恩,那家伙以为自己穿起洋衣服就是都市人,装腔作势得很。无论打扮再怎么洋派,从里面发出来的乡下土味是消不掉的啊。」

    声音来自跟他同样担任植物学科助教的福岛。怒火中烧的亮一郎打开助教室的门,发出巨大声响。福岛与帮忙他的一个姓原的学生在里头,只见吓了好一大跳的两人正回头看。

    两脚故意乓乓地踩在地上的他走进室内。看到他这副模样,福岛马上闭嘴停止说闲话,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摸东摸西,卷起《本草图说》啪啪地翻弄着。亮一郎走到福岛面前,拿起他手上的书丢到地上。

    「与其大白天的就跟学生讲些无聊的话,不如去把上上个月的权堂山腊叶标本分类一下如何?光堆在桌子上不过是枯草、是垃圾罢了。为了省点麻烦,还是我替你叫收垃圾的来?」

    他知道福岛以「压制中」为由,根本还没处理采集到的植物,所以讲话讽刺他。对方满脸通红,嘴巴抿成一条线,两手紧握,全身阵阵发抖。亮一郎背向对方,把教科书放在分配给自己使用的桌上。

    「你、你不懂『礼貌』这个词怎么写吗?我比你先进峰仓教授的研究室帮忙,算是你的前辈耶!」

    即使对方怒吼,亮一郎也充耳不闻。他走近架子,卷起旧报纸,拈下报纸中间夹着的叶片一角,用指尖捏扁……已经干燥得差不多了。

    「而且你整理的不过都是些穷酸的低级植物。」

    亮一郎转头,蔑视对方似地轻蔑地笑了。

    「高级低级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没有人做,我才去做的。再补充一句,如果对方值得别人以礼相待,我便会以礼相待,因为我很注重应对时要采取适合对方的态度。」

    他感到胸前衣襟被抓住,下一瞬间,脸颊旁便传来巨大的冲击声。当亮一郎感觉到痛的时候,背已经撞上白粉墙了。

    「老师、老师,请住手!」

    原攀住福岛的手臂,似乎打算阻止他。不知是否揍了对方一拳还无法消气,福岛的呼吸如牛般急促。原本个性急躁、常比别人先生气的亮一郎,看到对方先被惹火,怒气竟不可思议地冷却下来。

    「你、你这乡下来的土包子,滚出去!」

    这房间是分配给包括亮一郎在内的三位助手使用的,他没有理由出去,但看到原哀求般的眼神,要是两人再僵持下去,总觉得原莫名可怜,亮一郎便自动步出房间,走在铺设木质地板的走廊上,走下楼梯。在转角处的平台上,他看到植物学教室的教授峰仓志之介走上来。峰仓年约五十五、六岁,是位有威严有气质的男性,鼻子下面留有气派的小胡子。虽然亮一郎不喜欢和服,但他觉得峰仓穿起和服非常适合。他对峰仓点头行礼后,正准备擦身而过,却听到峰仓喊「佐竹君、佐竹君」叫住他。

    「前几天去采集时,渠道不是有种少见的水草吗?找出它是什么种类的了吗?」

    「不,还没有,不过我认为它可能是茅膏菜科(注13)。」

    峰仓不断点头表示同意,下巴仿佛正上下舀动一般,然后朝亮一郎展开笑容:

    「虽然详情尚未决定,不过本教室这回要发行书籍了。这本书集合全日本的植物,说来应该可以称为《日本植物图鉴》吧。我要担任监修,务必须要你提供协助。」

    听到植物图鉴,亮一郎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笑意。

    「那么,差不多要开始着手了吧?」

    峰仓点头表示没错。日本目前并无网罗全国植物的图鉴,分类学也得仰赖外国学者的著书,在这样的现状下,峰仓教授常常把「由日本人的手,做出网罗全日本植物的图鉴」这话挂在嘴边,亮一郎也是大大赞同峰仓构想的人之一。

    「若教授不嫌弃,请务必让我出一臂之力,这本书一定会成为日本植物学的础石。」

    听到亮一郎有力的回答,峰仓满足地点头。若要制作植物图鉴,就有必要进行规模比目前更大的搜集与分类,亮一郎马上把与福岛间的纷争忘得一干二净,一边多方构思着这本书会变成什么样子,一边进入建在校舍后院的小小温室。在玻璃搭建的温室中,种植着峰仓从国外带回来的珍稀植物;尽管热带植物由于温湿度难以掌控,几乎都种不活,却还是有几种扎下了根。

    管理温室的工作由助教中年资最浅的亮一郎负责。他早上最早到大学来,观察植物的状态、给它们浇水;倘若距离上课还有时间,他会仔细观察或速写。

    亮一郎喜欢温室中浓密的空气,令人沁出汗的湿度令他想起家乡多沼泽的山。

    亮一郎的亲生母亲在他六岁罹患那场大病时不见了。走出家门的她就这样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回到娘家,虽然父亲遣人去找过,却始终没有找着。

    有人说:「那夫人很漂亮,是被人拐走了吧?」又有人说:「那女人丢下生病的孩子跑掉,真是缺德。」最后看到母亲的是行脚商人,听说他曾看见她往镝山的方向走去,幼小的亮一郎便带着德马到山中,不知道找了多少回。

    自己大病卧床不起时,奶妈的孩子德马也因喉咙得病失去声音。德马这孩子很不可思议,再怎么随便地进入山中,最后一定找得到回家的路。宛如脑中有罗盘似的他,双脚毫不迟疑地领着亮一郎走。

    在山里,亮一郎一再呼唤母亲的名字。他认为母亲一定身在山中某处,对此深信不疑……这可以说是孩子的一派赤诚吧,他毫无根据地就是相信「妈妈还在」、「妈妈一定会回来」。如今他虽已完全死心,但在某个层面的意义上,过去仍旧相信着的时光,说不定比现在要来得幸福。

    有一次,进到山中的亮一郎看到沼泽附近丛生的小花,在枝头绽放的花朵花瓣尖端是桃色的,非常美丽,他觉得好像母亲指甲的颜色。皮肤白皙的母亲细长的手指、宛如樱蛤(注14)般的指尖,不知为何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他将花连根带回家,种在庭院中,但花马上就凋萎了。亮一郎嚎啕大哭,于是德马第二天清早便为他从山上带回同样的花,但花马上再次凋萎,于是德马又去取花,种满庭院。尽管大部分的花都枯死了,种在池畔的却扎了根,约一个月后开花。

    从那以后,亮一郎几乎每天都到山里去,带回各种各样的花朵种植。由于花朵太多太密集,庭院里有段时问开满了原野的花,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隔年,亮一郎去上私塾,然而他不但非常怕生,跟老师又处不惯,第二天就耍任性闹着不去上学。他父亲热衷于教育,认为即使是乡下造酒屋的孩子,依然有必要接受教育,就算用拖的也要把孩子拖去上私塾。但亮一郎非常固执,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没有转圜余地,困扰的父亲无计可施之余,只好使出最后杀手锏「我叫德马去伺候别人」,他知道儿子打从心底依恋德马,片刻不让德马离开身旁,所以以此威胁他,亮一郎才不甘不愿地答应「如果德马也一起我就去」,乖乖去上学。

    亮一郎无论是私塾还是中学都跟德马一起去上。尽管德马是佣人之子,又不会说话,却会读英语与俄语,连汉字也通晓。

    因为德马与亮一郎一起上学,大家便在背后批评德马「明明是佣人,却一副少爷架子」、「明明不会说话,又不工作,真没用」,让他母亲富江遭到不少白眼。即使富江恳求:「求求您了,小少爷,请您放过我们家儿子吧。」亮一郎依然攥着德马的和服衣袖,不让他离开。

    然而,对一介下人异常执着,也让亮一郎受到不少讪笑。只是他觉得那些嘲笑自己的家伙,不过是不了解所谓「失去」一词的意义——既非活着、亦非死去,仅仅徒留他人期待,就此消失的残酷。想到自己过去那段思慕、依恋着母亲,哭着在山中徘徊的日子,至今仍让亮一郎痛苦得胸口都要破碎。

    德马包容了他当时所有的绝望,是母亲的替身,也是理解他的人。没有人能取代德马,更不可能取代。

    他听到「喀哒」一声,转过头一看,发现德马站在温室入口,不由得吓了一跳。

    「怎么了?」

    德马很熟悉大学的环境。采集植物或整理时,亮一郎一定会要他帮忙,所以打从学生时代起,就连教授与副教授都认识德马。

    德马手拿两把伞,脸上绽开一抹微笑,在亮一郎身边蹲下,指着手工造的小池塘周围丛生的草。

    「你认识吗?」

    听到他问,德马轻轻擦擦手指……他似乎记得亮一郎曾经说过「这野草秋季时分开花,花的颜色就像母亲的指甲般。」话说亮一郎把这种「戟叶蓼」(注15)的花拿进温室时,福岛还生气地叫他不要种杂草。想起被对方打的事情,怒气的余烬在他心底如星火般燃起。

    「我不记得有请你过来帮忙,什么事?」

    德马的右手由上往下反复上下移动,这手势想表达「因为正在下雨,我送伞过来」。亮一郎进入温室前,天空是一片沉甸甸的灰色,还没下雨。

    「又还没……」

    他正想接下去说:「还没下雨。」此时,整个温室传来雨滴打在玻璃上啪啦啪啦作响的声音,德马得意地笑了,然后从怀中拿出纸与铅笔,接着写下『今天走出学校时,请从后门回去』。

    「后门?」

    德马有时会叫他从西边回家,或是让他随身带着护身符之类的东西。

    「为什么不能走正门?」

    听他一问,德马再度在纸上写下些字句。

    『正门有不好的东西,要是被附身就麻烦了。』

    看完之后,亮一郎「哦」地低语一声。德马平日就看得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从小时候起,他便一再说些让人觉得莫名恐怖的话,所以有谣言说「若是靠近那家伙,会被狐仙附身今……之类的,周围的人都讨厌他。

    「我知道了,今天就不走正门回家。」

    德马微微点头。

    「那么,我也告诉其他人『不要走正门』比较好吧?」

    德马马上写下『应该没关系吧』给他看。

    「即使你这样说,不过明明就有不好的东西,眼睁睁地……」

    『那东西不会对所有经过的人都造成危害,而且即使被附身,也是那人的命运。』

    亮一郎顿时感到无法释怀。

    「因为我有你给我忠告,所以不会被那怪东西附身,这样不是很不公平吗?」

    『不是的。』

    德马明确地否定之后,继续表示:

    『一无所知地经过那儿然后被附身也好,我在亮一郎少爷手底下工作、为了亮一郎少爷而给予建议,使您能避开灾厄也好,一切都是命运。』

    亮一郎无言以对。德马把雨伞放在亮一郎身边,然后很快地站起身来。德马喜欢穿白底和服,曾有学生看到德马身着白色和服亭亭而立,便对亮一郎耳语说:「那人伫立的姿态如花一般啊。」亮一郎虽苦笑以对:「男性听到这样的赞美可不会高兴吧。」却也因此重新得知「德马在他人的眼里也很漂亮」。

    注意到德马看着自己,他想:「为何德马要这样凝视自己呢?」结果发现是因为自己没有转开视线。由于感觉非得说些什么不可,亮一郎便开口:

    「老是看到些本来不会看到的东西,你也真辛苦。」

    德马露出惊讶的表情,却又好像打算掩饰过去似地笑了……那是个寂寥的笑容。

    虽然察觉到自己说了不好的话,但亮一郎并未收回已经说出口的话,就这样闭口不语。

    轻轻点头之后,德马回去了。他回去之后,亮一郎陷入忧郁,觉得自己真是个神经粗到不行的人。

    亮一郎从温室回到助教室,发现福岛不在里头,只有姓原的那位学生一个人在标本室里更换那些夹住标本当作吸湿纸用的报纸。原好像害怕亮一郎似的,战战兢兢地一直没抬起头。

    亮一郎努力不把尴尬的气氛当一回事,开始速写标本。当他专心沉迷于绘画当中、连「有学生在」这件事都忘记时,原忽然出声对他说:「佐竹老师,很抱歉,能请教您一下吗?」

    回过头一看,只见原手上拿着报纸,带着一副茫然无措的表情直直站着。

    「这个……呃,我该怎么办呢?」

    探头看看报纸,中间夹着的标本已经严重发霉了。若只有一点点霉菌或脏污,用酒精之类的擦拭一下还有救,然而这标本已经开始腐败了。

    「啊,这个已经不行了。」

    听到亮一郎的话,原脸色发白。

    「吸湿的报纸替换得太慢了。」

    原快要哭出来了。

    「这是老师重要的标本……怎么办,我明明有照他的吩咐,每五天换一次啊。」

    「现在这季节必须三天换一次才行,而且这房间的湿气重得一塌糊涂。」

    亮一郎盯着报纸之间发霉的标本。

    「请你丢了吧。这是……矢野蝇子草(注16)吗?是上个月去权堂山的时候采集到的吧?这并不是特别难得的植物,教授好像也采集到同样的。」

    原上下左右端详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把标本丢进垃圾桶里。在那之后,他又把两、三枚已经发霉、开始腐败的标本拿给亮一郎看,似乎在拜托亮一郎判断该如何处置。

    「佐竹老师简直就像图鉴一样呢。」

    原看亮一郎连书也不看,对自己接连拿出的植物却能一一说出名称,感叹似地点头。虽然亮一郎嘴上谦让道:「哪里哪里……」感觉却不坏,他本来以为原是福岛的跟班,对他敬而远之,不过开始交谈后,却发现对方说不定是个坦率认真的人。

    不知是否由于下雨,天暗得比平常早。下午四点刚过,原就对亮一郎说:「我先告辞了。」然而他虽然辞别,却没有要回家去的样子。正当亮一郎怀疑到底怎么回事时,原却出乎意料地为了福岛的莽撞举动向他道歉:「白天那件事……真是万分抱歉。」

    「福岛老师平常不会那样对别人说三道四的,今天他似乎有点心浮气躁,所以才……」

    看着对方苦恼不已的眼神,亮一郎逐渐开始可怜起这位被夹在中间的学生,表现出「你不需挂怀」胸襟宽阔的样子,原这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紧绷的嘴角也跟着和缓下来。

    沙沙的雨声变大了。当亮一郎一边心想「还下得真大呢」,一边接近窗玻璃往下望时,看到有个撑着男用大黑伞的男人从正门走出去——是福岛。他方才不在助教室,应该是待在图书馆之类的地方吧。

    「原——」

    亮一郎转过身。

    「今天回家时请走后门。」

    原歪头疑惑着回答:「啊?」

    「今天正门似乎有不太干净的东西。」

    「老师看得到那个不干净的东西吗?」

    「不,我看不见,但有认识的人事先告诉我不要走正门。」

    「老师相信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啊……」

    亮一郎回答:「我不相信。」闻言,原不知道是否无法理解,说道:「老师,这样说来很奇怪呢。」

    亮一郎回答:「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虽然讨厌『消灾解厄』之类的迷信,却信赖那个说自己看得到的人。」

    福岛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亮一郎想,虽然这人跟自己合不来,却希望他别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

    门前灯火在风中摇曳,阖上粗柄日本伞之后,水便从伞阖上的尖端如瀑布般流泻而下。亮一郎从玄关进入屋内,或许是已经听到拉门的声音,还没出声叫唤,德马就已经来到走廊上。亮一郎拿出自己小心带回来、避免淋湿的包裹,递给德马。

    「我也买给婆婆跟你了,等一下吃吧。」

    德马接过点心包裹,露出微笑,然后把包裹递给迟些才走出来的婆婆,用手拭巾(注17)擦拭亮一郎的肩膀与脚边。

    换完衣服后,时段正值晚餐时间,他在餐桌上与德马对坐而食。虽然也曾邀请婆婆一起用餐,但婆婆似乎不习惯餐桌椅这种西式作风,于是有礼地拒绝了。

    如果自己不开口说话,晚餐时间便会非常安静。雨声沙沙作响到近乎恼人的程度,却挥不去这股说不出的隐隐寂寥。

    吃完饭,亮一郎嘱咐婆婆把酒与点心拿到和室,并在婆婆将酒瓶拿到和室时试着向她劝酒,婆婆却说「这可使不得」加以拒绝,不过点心倒是毫不客气地吃了,然后飞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亮一郎在微暗的油灯光亮中与德马对酌,一点一点地喝着酒。纸门即使关着,雨声依旧沙沙作响。德马因为有些酒量,并没有拒绝亮一郎的劝酒。亮一郎独自欣赏着德马白晰的脸庞与颈项因醉意而渐渐染红的模样。

    「对了,你吃过牛肉饭吗?」

    德马摇头。

    「之前我与学生一同去吃过,满好吃的,下次带你去。」

    德马红着脸点头。当亮一郎拿起清酒杯,德马便往前为他斟酒。

    「在乡下的父亲要是听闻此事,应该会吓一大跳说『这是什么世道,居然吃起牛肉来了』吧。」

    一杯清酒下肚,亮一郎拈起一枚甜包子。

    「喂,你知道这甜包子的名字吗?」

    德马摇头。

    「它叫胴乳(注18),然而就算吃了它,里头也不会跑出花花草草哦。」

    第1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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